名氣這東西,有時候是蜜糖,有時候是枷鎖。
1982年,路遙就結結實實地被這副金枷鎖給銬住了。
一部《人生》讓他火遍大江南北,走到哪兒都是鮮花和掌聲,可他自個兒心里發毛。
這個從陜北黃土疙瘩里走出來的漢子,最怕的就是被當成猴一樣圍觀。
別人請他去講座,他講著講著,看著底下黑壓壓的人頭,突然就覺得這事兒不對勁,感覺自己像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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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來跟朋友說,那時候真想地上有條縫,一頭鉆進去就再也別出來。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趁熱打鐵,再寫幾部《人生》這樣叫好又叫座的作品時,路遙卻一腳剎車,掉頭鉆進了牛角尖。
他心里憋著一個更大的念頭,一個能把他自己掏空的念頭。
他要寫一部能反映中國近十年變遷的全景式小說,要把他熟悉的那片土地上,那些普通人的掙扎、奮斗和命運,原原本本掰開了、揉碎了,再立起來,給時代做個見證。
這個想法一出來,就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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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不叫寫作,這叫玩命。
但他那股倔勁上來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決定從名利場上“失蹤”,把自己扔進一場前途未卜的苦役里。
路遙做事,從來不是頭腦一熱。
他給自己立了個軍令狀:動筆之前,先準備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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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年,他過得不像個作家,倒像個準備考狀元的秀才。
他把自己關在西安的家里,那間小屋子很快就被書給淹了。
從中國的《紅樓夢》到外國的《百年孤獨》,一百多部經典,他不是看,是啃。
柳青的《創業史》,他翻來覆去讀了七遍,書頁都起了毛邊,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他畫的道道、寫的批注。
他是在找一條路,一條能通往他心里那部巨著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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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讀書還不夠。
他要寫的是1975年到1985年這十年,這十年發生了什么,老百姓的日子是怎么過的,他必須搞得一清二楚。
他托關系,找來了這十年間幾乎所有的《人民日報》《陜西日報》和《參考消息》的合訂本。
那玩意兒死沉,摞起來比人都高。
他就那么一頁一頁地翻,一天一天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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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國家大事到社會新聞,甚至豬肉價格漲了幾分錢,他都拿個小本本記下來。
報紙的紙張又硬又脆,翻得多了,指頭尖全被磨破了,滲出血絲。
疼得受不了,他就找塊布條把手指纏上,用手掌壓著繼續翻。
三年下來,他的手指上落了一層厚厚的老繭,腦子里也裝下了一部活生生的當代史。
這期間,他也沒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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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有空就往陜北老家跑,跑到鄉下、煤礦、集市,跟各色人等聊天。
他蹲在田埂上跟老農聊收成,鉆進黑乎乎的礦井里跟工人一起啃又冷又硬的饅頭。
他不是去采風,他是去“生活”。
他要知道農民的一滴汗水有多咸,礦工的一次呼吸有多重。
這些東西,報紙上沒有,書本里也沒有,只有一頭扎進生活的最深處,才能撈得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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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年,路遙把自己徹底變成了一個容器,把知識、歷史和生活攪和在一起,用自己的精神之火熬著,就等著開爐的那一天。
1985年秋天,路遙覺得火候到了。
他扛著兩大箱子資料,揣著幾罐咖啡和十幾條香煙,一個人跑到了銅川的陳家山煤礦。
他要在這里,開始寫《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他故意選了這么個又偏又苦的地方,就是想斷了自己的后路,讓自己除了寫作,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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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坐到書桌前,腦子卻空了。
小說的開頭怎么寫?
他一連三天,一個字都憋不出來。
稿紙揉了一團又一團,屋里地上一片狼藉。
他急得像困在籠子里的野獸,不停地抽煙,來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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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沒那個能耐,當初那個宏大的計劃,就是一個笑話。
就在他快要崩潰的時候,他想起了托爾斯泰的一句話,大意是說,好戲要往后放。
他一下子就通了。
他決定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開場白,就用最樸素、最笨拙的方式,像個說書人一樣,把故事的門簾子慢慢掀開。
于是,那個后來被無數人記住的開頭誕生了:“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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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扇門一打開,路遙的創作就進入了一種瘋魔的狀態。
他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寫。
一天工作十六七個小時是常態,有時候寫順了,能連著干二十多個小時。
他學著柳青,在墻上貼了張進度表,寫完一章,就用紅筆劃掉一個數字,那感覺,就像打了場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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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人已經完全活進了書里。
當他寫到孫少安的磚窯倒閉,山一樣的大漢嚎啕大哭時,路遙自己也趴在桌上,眼淚止不住地流。
當他寫到田曉霞為了救一個落水的孩子而犧牲時,他更是悲痛到無法自持,扔下筆就沖出房間,一個人跑到礦區荒涼的鐵軌上,蹲在那兒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是在寫一個人物的死亡,他是在為自己一個親人的離去而哀悼。
第一部寫完,洋洋灑灑幾十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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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把它當成自己的孩子,滿懷希望地寄給了當時國內最好的文學期刊《當代》。
結果,等來的是一封冰冷的退稿信。
編輯的意見很客氣,但意思很明確:節奏太慢,不符合現在的閱讀潮流,讀者恐怕沒耐心看。
路遙不信邪,又轉投《收獲》《十月》,結果都是一樣,石沉大海。
這盆冷水,從頭到腳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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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個成名作家,竟然沒有一家雜志肯登他的心血之作。
那段日子,他抽煙更兇了,整個人都蔫了。
可路"遙"骨子里就是頭犟驢。
短暫的消沉過后,他那股不服輸的勁又上來了。
你們說不行,我偏要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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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著手稿,沒回西安,而是直接扎進了陜北甘泉縣一個更偏僻的招待所。
第二部的創作,就在一個夏天還得生爐子取暖的窯洞里開始了。
那里的條件比煤礦還差,窯洞陰暗潮濕,墻壁上直往下掉土。
他經常餓著肚子寫作,唯一的“伴兒”,是一只和他“和平共處”的老鼠。
夜深人靜,他寫得筋疲力盡時,就抬頭看看遠處縣城家屬樓里透出的點點燈火,心里想著別人的老婆孩子熱炕頭,再回頭看看自己這孤燈冷壁,長嘆一口氣,又埋頭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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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第三部的時候,路遙的身體徹底垮了。
長期的勞累和營養不良,加上不要命地抽煙喝酒,他的肝病嚴重惡化。
他開始頻繁地吐血,有時候寫著寫著,一口血就噴在了稿紙上。
他知道,死神已經站在他身后了。
他怕,但他更怕的是,書還沒寫完,自己就先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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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他的文學偶像柳青,寫《創業史》第二部時也是積勞成疾,最終撒手人寰,留下巨大的遺憾。
他絕不能重蹈覆轍。
他是在跟時間賽跑,跟死神搶命。
1988年春節,家家戶戶都在團圓。
路遙一個人在榆林的賓館里趕稿,實在撐不住了,就拿出女兒的照片看看,看著看著,眼淚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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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部書,他虧欠家人太多了。
這份愧疚,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也支撐著他。
1988年5月25日,在甘泉縣招待所,他終于為這部百萬字的巨著,畫上了最后一個句號。
當寫完“全文完”三個字時,他整個人都虛脫了,六年來的所有孤獨、痛苦、煎熬,在那一刻全都涌了上來。
他什么都沒想,只是猛地推開窗戶,把自己那支用了六年的英雄牌鋼筆,使出全身力氣,遠遠地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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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贏了和文學的這場豪賭,卻輸給了自己的生命。
四年后,1992年11月17日,路遙因肝硬化腹水醫治無效,在西安病逝,年僅42歲。
他沒有看到自己的作品如何被千千萬萬的讀者捧在手里,也沒有聽到那句后來廣為流傳的評價:“指手畫腳誰不會?
能寫出《平凡的世界》這種水準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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