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警察帶走驗尿時,李萬強戒毒3年沒有復吸,早已過了動態管控期。
那是一次普通的出差。他和領導、同事一起到某一線城市入住酒店,沒多久,警察上門,把他帶走驗尿。結束后,他清白地回到酒店,但事態已經無法收回——領導和同事都知道了他“有過吸毒史”。
出差回去,工作就沒了。
李萬強已屬幸運之人——更多的戒毒人員,因為開不出一張“清白”的無犯罪記錄證明,根本沒有機會找到工作。
同是戒毒人員的王軍有同樣的感受。他說,他們這樣的人,為數不多能找到的工作是清潔工、保安、摩的司機等,“運氣好的人還能送送外賣,但很不穩定”。但現在,這類工作也都需要無犯罪記錄證明。
按照我國的法律,吸毒屬于治安違法,不是刑事犯罪,但在過去,戒毒人員去開無犯罪記錄證明時,“派出所一般都會標注此人有過吸毒史,導致我們很難被錄用”,王軍說。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治安違法記錄封存”進入公共討論。但爭議隨之而來:封存吸毒違法記錄,會不會變相縱容吸毒,乃至讓吸毒人員脫管?
爭論中的各方聲音很多,唯獨缺少了當事群體。我們或許也需要聽聽,那些被“記錄”的人,是如何理解這件事的。
復歸社會,步履維艱
李萬強已經戒毒六七年,但在社會管控的數字網絡中,他依然是一個“預警對象”。
因為出差驗尿而丟掉了工作后,他回到老家,在一家由當地“禁毒明星”胡新剛負責的敬老餐廳做志愿者,沒有收入。
李萬強曾經還送過外賣,做快遞和物流的日結工,但這幾年都做不了了。“我們的資料一進入人家那個平臺,就會直接被排除掉”,李萬強說,“按理來說,除了公安,其他機構都沒法查詢,也可能是通過大數據分析,顯示我們存在某種風險。”
他也曾試過去大城市闖。剛去時,他借住在妹妹家,后來準備辦居住證,交了相關資料到派出所。不久,有人跑到了妹妹家找他驗尿。
李萬強說,對此他能理解,可以單獨找他或給他打個電話。
“但他們是先找我妹妹小區的物業,再讓物業帶他們來找我,搞得物業和小區里其他人都知道我妹妹有個以前吸過毒的哥哥,這個影響很壞。”李萬強告訴南風窗。
影響還延伸到其他方面。李萬強之前辦了一張信用卡,沒用幾個月就被銀行停掉了。他說這期間他都正常使用,按時還款。后來打電話去問,銀行回復他“風控”不過關。
甚至去銀行貸款,就算征信沒有問題,對方也不會放貸,理由同樣是“風控”不過關。
![]()
李萬強已經戒毒六七年,但在社會管控的數字網絡中,他依然是一個“預警對象” 圖源:unsplash
這些不是李萬強一人的遭遇。同是戒毒康復人員的王軍也有著相似的感受。今年42歲的王軍,曾吸食冰毒多年,進過兩次強制戒毒所。2021年,他結束了第二次強戒,試圖重返社會。
但是找工作越來越難,王軍說,即便是處于就業鏈條末端的工作,近幾年來也充滿變數。
問題的核心,在于那一紙無犯罪記錄證明。
有時碰到用人高峰期,有些工作也會起用他們,但一旦不需要那么多人了,很快就會把人開掉。又或者,碰到一些重要時刻,舉辦大型活動等時,他們也會被遣返回家。
王軍說,這種基于過往記錄的系統性排斥,讓他們回歸社會變得步履維艱。
“我們不奢望別人怎么去幫我們,只是不要排斥、歧視我們,給我們一次機會就好了。”李萬強說,于他們而言,治安管理處罰記錄的封存,確是一個好消息。
他說,這不是為了去再次作惡,而是為了求得一個不被系統自動彈出、不被雇主直接秒拒的平等機會。
“很多人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就不該給機會。”王軍告訴南風窗,他承認自己以前犯過錯誤。“但我們已經拿自己青春去贖罪了,吸毒本身就是對我們的懲罰,我們也接受了罰款、行政拘留和兩年多的強制戒毒。”王軍說,這些都是他們為吸毒付出的代價。
“你就當我是個畜生”
李萬強和王軍遭遇的困境,胡新剛都看在眼里。作為一個曾經吸毒20年,后又成為當地禁毒先鋒的過來人,他知道戒毒康復人員復歸社會的困難,也知曉毒品如何摧毀一個人,以及重建一個人被毒品摧毀的“快樂機制”的艱難。
胡新剛從不避諱自己的吸毒經歷。按照他的說法,大多數有過吸毒經歷的人都在努力撕掉這個標簽,而這十幾年來,他一直在給自己貼上這個標簽。
甚至他的微信頭像,很長時間以來都是那張被他稱作“一世三生”的對比照。左邊是吸毒的他,骨瘦如柴、眼神渙散,典型的“癮君子”;右邊的兩張,是他戒毒后的模樣,眼神堅定,面容飽滿,對比之下判若兩人。
![]()
胡新剛的微信頭像/冷西 攝
而這一切,是他想要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去激勵那些正在戒毒或想要戒毒的失足人員。
“我15歲左右就吸毒了。”胡新剛回憶。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他因為校園霸凌輟學,混跡社會,覺得唯有如此才能擁有保護自己和家人的能力。
在這個過程中,他扎進了毒品圈子。
“那個時候毒品在我們圈子里,就是新生的時尚物品,大家吸毒是為了趕時髦。”胡新剛說,第一次吸海洛因時,他吐得昏天黑地,但為了不被“大哥”們看作“老土”,也為了融入圈子,他逼自己適應了那種苦味。
甚至,在發現自己上癮時,他“有種終于合格了的感覺”。隨之而來的是長達20年的沉淪。
毒品的可怕,不僅在于生理的依賴,更在于它對人性的吞噬。“毒品是把大腦的快樂機制毀掉了,透支人的快感。”胡新剛形容,那種快感“很直接、很強烈”,以至于世間任何其他物質都無法與之相比。
為了維持這種快感,他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爛人”。
1993年,父親病重住院,胡新剛在醫院守了兩個月,外人都說他孝順。但只要毒販一來電話,他還是會跑出去。“有一次我出去等毒販,等了一兩個小時才回去,我父親上廁所摔跤了,大出血……沒隔多久就去世了。”這件事成了他終身的悔恨。
但父親的去世,沒改變他對吸毒的渴望。自己沒錢時,他就向母親索取毒資。
母親在菜市場賣牛肉,為了不讓兒子那副模樣嚇跑客人,總是讓他先打電話,自己再把錢送過來。
有一次,胡新剛去找母親要錢,母親一瘸一拐地走出來,褲腳挽得高高的,腿上全是血。母親說是走路不小心跌進水溝劃破的。“她當時沒有罵我,(而是)問我吃飯了沒有?”那一刻,胡新剛覺得自己是“畜生”,沒有拿錢,扭頭走了。
然而,毒癮發作時的生理痛苦——“像螞蟻啃骨一樣的渾身酸痛”,讓他又折返了回去。
面對依然一瘸一拐的母親,他昧著良心拿走了錢。
“當時沒想什么母親很可憐之類的,我心里想你就認定我是個畜生,當沒我這個兒子一樣。”胡新剛說,但吸完毒以后,又想起母親,想起自己的生活,就開始后悔。
戒毒并不簡單。“只要一接觸到社會面,第一時間就會想到去復吸。”胡新剛坦言。20年間,他進過強制戒毒所五六次,勞教戒毒三次,自愿戒毒七八次。每一次出來,面對家人的不信任、社會的歧視以及內心的空虛,他都會再次扎入“毒圈”。
而且,當時為了自己不被拘留和帶去強戒所,胡新剛說,他自己隨時帶個刀片,被警方抓住時就割自己手腕。此外,他還吞過鐵絲,甚至拿艾滋病人的針頭往自己身上扎過,所幸沒有感染。
直到2009年,多次有過輕生念頭的他,在吸食冰毒產生幻覺后從5樓跳下,全身7處骨折,右腿髕骨粉碎,落下終身殘疾。
在醫院里,只有母親不離不棄。看著年邁的母親為自己奔波,也看著病友家屬無私的幫助,躺在床上的胡新剛第一次產生了“感恩”的念頭。
“雖然心里面還有去死的念頭,但看到母親每天為我奔波操勞……我就想自己要是死了,母親怎么辦,誰給她養老送終?”這個念頭,讓他堅持了下來。
重建快樂系統
胡新剛的重生,并非止步于“不吸毒”。
“戒毒是要在身體脫毒的同時,重建人的快樂系統。”這是胡新剛用半輩子換來的領悟。對于吸毒人員來說,毒品曾是他們獲取快樂的唯一捷徑,一旦切斷,巨大的空虛感往往是復吸的溫床。
而胡新剛找到的替代品,是“做好事”。
出院后,他開始跑摩的謀生。有一次,他在街邊看到一輛沒拔鑰匙的摩托車。他沒有像過去那樣想偷走換毒資,而是守在車旁等了2個小時,以防被別人偷走。雖然沒等到車主,但他把鑰匙交給了旁邊店主。
“雖然沒等到人,但是我心里好高興。”胡新剛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做校長的舅舅,舅舅在電話那頭的贊許讓他淚流滿面。“那是一種可以分享的快樂,它跟吸毒帶來的、短暫的、只能自己感受的快感不一樣。”
另一次,一位打摩的到郊區的女乘客讓他找零錢,自己在原地等待。當胡新剛從遠處換完錢趕回去時,看到女乘客正對著來接她的男朋友比了一個勝利的“耶”——顯然,男朋友賭定這個摩的司機卷錢跑了,但胡新剛回來了。
“一個陌生人的信任讓我覺得很溫暖……證明我不是天生的毒品胚子。”
這些細微的、來自普通人的信任與尊重,如同磚石,一點點填補了胡新剛內心的黑洞。他開始意識到,通過幫助別人獲得的社會認可,可以產生比毒品更持久、更真實的滿足感。
基于這種理念,胡新剛創辦了“衡陽市石鼓區同伴教育戒毒服務中心”,并在衡陽市石鼓區挽月山莊建立了一所特殊的“戒毒學校”。
![]()
衡陽市石鼓區同伴教育戒毒康復培訓學校/冷西 攝
這里沒有圍墻,沒有藥物,甚至沒有強制的管束,有的只是一群有著相同經歷的“同伴”。
“每個人來,我都告訴他這里沒有藥,戒毒肯定難受。”胡新剛說。當學員心理毒癮發作,甚至發生戒毒康復人員以自己吞食打火機等自殘行為為由,想要出去時,他們沒有放棄,而是輪流陪伴、聊天,遞上一杯熱茶。
“我就跟他講,這個打火機我以前也吃過好多次……我說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你是想去打一針。但你要想好,你出去打一針后,以后的日子又要怎么過,我這里是肯定不會讓你來了。”胡新剛用自己的經歷現身說法,打破了吸毒者心中那道“沒人懂我”的壁壘。
“這些曾經都吸過毒的人在一起,沒有隔閡也沒有欺騙,大家可以互相感同身受。”這種抱團取暖的模式,奇跡般地幫助了許多人。更重要的是,胡新剛帶著戒毒人員做公益——去敬老院剪頭發、去福利院打掃衛生,現在則是運營一家免費的敬老餐廳。
![]()
胡新剛在2025年9月開始負責的行愿敬老餐廳,給附近老人免費提供午餐/冷西 攝
而這正是他覺得可以重建人快樂系統的方式。
“當他們在幫助他人后,聽到對方的感謝和善意,他們心里也會很開心,感受到那種被需要的快樂。從而建立自我價值,覺得自己也是能幫助到他人的人,而不只是垃圾和被社會拋棄的人。”胡新剛認為,這是抵制毒品心癮的根本解藥,也是他們回歸社會時獲得他人認可的憑證之一。
封存記錄≠放任不管
胡新剛多年的努力,既在于減少吸毒人員,也致力于讓戒毒人員被社會接納。他認為,這次“封存違法記錄”制度的出臺,可以讓他們獲得一個平等的就業機會。
但在硬幣的另一面,公眾對于“安全”的焦慮同樣真實且現實。
“一旦吸了毒一輩子都戒不了”“吸毒人員復吸概率90%多”……這些流傳甚廣的說法,構成了公眾反對“違法記錄封存”的心理基礎。
然而,依據當下嚴密的禁毒、戒毒體系和現狀,公眾其實大可以放心一些。
治安管理處罰記錄的封存,并不等同于對吸毒人員管控的松懈。
按照當前法律規定,在吸毒問題上,治安處罰只是一個入口。當一個吸毒者被拘留、罰款后,真正的管控才剛剛開始。
根據我國“禁毒法”和“戒毒條例”,一旦吸毒人員被發現并被認定成癮,等待他們的是一套嚴密的流程:社區戒毒(3年)或強制隔離戒毒(2年)加社區康復(3年)。這意味著,一個吸毒成癮人員,至少要面臨長達3到6年的高強度戒治管控。
![]()
圖為注射器 圖源:視覺中國
更關鍵的是公安內部的“吸毒人員動態管控預警系統”。
2006年,公安部建立了這套系統。一旦吸毒信息錄入,身份證便與系統綁定。正如李萬強所遭遇的那樣,無論是在哪里住旅館、坐火車、進網吧,只要刷身份證,警報就會拉響,當地民警會迅速介入進行尿檢。
“理論上來說,我從2006年以后就沒被公安抓過了……但直到2015年我外出坐火車、住酒店刷身份證時,還是會被帶去驗尿之類的。”胡新剛也證實了這一系統的嚴密性。
即便按照“戒毒條例”規定,戒斷3年未復吸人員不再實行動態管控,但這在現實中往往只是“降低管控力度”而非“完全退出”。
“動態管控并不會因為消除或下調級別就失去作用,吸毒記錄終生不會消除,它像一道枷鎖永遠束縛在吸毒人員身上。”武漢市公安局武昌區分局曾在一份公開答復中如此表述。
因此,即將推行的“違法記錄封存”,僅僅是限制了該記錄在社會面(如一般企業入職查詢)的公開查詢,從而保障戒毒人員的隱私權和就業權。而在公安機關的內部系統中,這些記錄依然存在,重點管控、動態預警的機制依然在運轉。
違法記錄的封存,不會改變它的存在。
社會接納,也是禁毒的一部分
管控體系盡管如此嚴密,但很多人還是難以理解,為什么要給吸毒、戒毒人員機會?
2006年,時任國家禁毒委副秘書長陳存儀提到,吸毒人員身份同時具有“三重屬性”:吸毒人員既是違法者,也是大腦神經功能受損的病人,更是毒品泛濫的受害者。
“沒有人是天生的毒品胚子,大部分都是不幸染上的毒品。”胡新剛在采訪中反復強調。環境的影響、家庭的破碎、年少的無知,往往是推人入淵的黑手。
如果不將他們視為需要挽救的“病人”和“受害者”,而僅僅當作必須清除的“垃圾”,社會可能會付相應的代價。
有研究顯示,家庭和社會的接納程度,影響戒毒的成敗。2022年,司法部的一項調查顯示,重慶市復吸高危人群中,失業人員的復吸率高達47.1%,無固定工作、無固定收入人員復吸比例過半。
“如果我們戒毒出來,想要重新來過時,周圍人看到我們都是躲開和遠離,社會對我們是歧視和排斥,那我們最后可能只能回到以前那個圈子”,李萬強說,“因為你只能在那個圈子里才能找到存在感。”
胡新剛也告訴南風窗,社會的排斥會使得這些戒毒人員成為一個潛在的危害,他們最后可能因為沒有出路而重返曾經的圈子,或者從事其他違法犯罪的事情。
“我們去接納這些戒毒康復人員,真的是在減少社會隱患,也可以說是在跟毒販搶資源,此消彼長。”胡新剛說。
此外,現在的禁毒形勢正在發生積極的變化。胡新剛觀察到,強制戒毒所的人數正在銳減,強戒所面臨轉型。“現在禁毒大隊的抓一個吸毒人員都很難的。”胡新剛說,這說明毒品市場的萎縮和管控的有效。
相關統計也顯示,截至2024年底,中國現有吸毒人員74.7萬名,同比下降16.7%,戒斷3年未發現復吸人員428.6萬名,同比上升5.1%。
在這樣的背景下,違法記錄封存制度的出臺,更像是一種精準的社會治理微調。它將那些已經真正戒斷、渴望回歸的“李萬強們”,從無差別的社會性死亡中打撈出來,給他們一個靠勞動自食其力的機會。
“我們要求很簡單,能有一個機會,靠自己的勞動生存下去就可以了。”王軍告訴南風窗。
當然,胡新剛也并不主張無差別的“一刀切”。他認為,封存應當分情況:“針對那些高風險的吸毒人員,比如有嚴重暴力傾向或者有販毒嫌疑、以及因吸毒產生妄想或其他幻覺類病癥的人員,可能不太適宜封存。”
更多的人渴望回到平凡的現實。2025年12月16日上午,胡新剛騎著電動三輪車來到自己負責的衡陽市石鼓區行愿敬老餐廳。廚師已在準備免費午餐。10點50分,老人們準時來到,很快坐滿餐廳。
![]()
在行愿敬老餐廳就餐的老人們/冷西 攝
穿著馬甲的志愿者們忙前忙后,端上熱氣騰騰的素食。其中,有幾個曾是讓鄰里避之不及的“癮君子”,現在,他們是老人們口中熱心的“小張”“小李”。
李萬強就是其中一員。他在這里幫忙義務送餐,雖然沒有工資,但他覺得“精神很富足”。
從“爛人”到“志愿者”,中間隔著的,除了個人的意志力,還有家人的支持和陌生人的善意,也有制度的嚴管和社會的微光。
(應受訪者要求,除胡新剛外,其余戒毒康復人員為化名。)
來源:南風窗 B57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