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一個死后沒有墓地的亡魂在人間與冥界游蕩七天，尋找生前的親人和愛人，這本小說卻讓余華這位文壇大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爭議漩渦。
“比《活著》更絕望，比《兄弟》更荒誕”——這句印在書腰上的宣傳語像一劑猛藥，刺激著讀者的購買欲。2013年6月，《第七天》上市，出版方宣稱這是余華“蟄伏七年”的力作，將超越《活著》成為新的里程碑。
但讀者很快發現，自己等來的不是盛宴，而是一碗 “放了十天的酸梅湯”。
01 七年等待，等來的卻是一碗“酸梅湯”
余華的鐵桿粉絲王麟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他形容閱讀《第七天》的感覺 “就像喝了一碗放了十天的酸梅湯”，白開水一樣的文字，老掉牙的故事，支離破碎的新聞場景。
中央編譯出版社社長劉明清曾因《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欣賞余華，讀完《第七天》后卻說：“余華的巔峰期過去了。”這不是個別讀者的感受。在爭議聲中，《第七天》銷量開始下滑，從當當、亞馬遜銷售榜的冠亞軍滑落到第七位和第六位。
實體書店的表現更慘淡。中關村圖書大廈統計顯示，截至2013年6月底，該書在這家書店的銷量僅有約70本，北京圖書大廈也不過200本左右。這與出版方宣稱的“一天預訂量超70萬冊”形成鮮明對比。
出版社的過度炒作很快被戳穿。他們聲稱各大書店張貼大幅海報，員工徹夜加班處理訂單。而中關村圖書大廈營銷策劃部經理劉艷直言：“出版方從未向書店提供過海報。”
上海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郟宗培批評道：“炒作要有根據，要根據對象實事求是地進行。”脫離實際的炒作不僅不負責任，還會破壞出版行規，失去讀者的信任。
02 “輕”與“薄”，一本注定翻車的書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郜元寶指出，《第七天》雖有新探索，但總體上顯得 “輕”和“薄”。在他看來，像余華這樣的作家應該更耐得住寂寞，不必每隔幾年就非要出一部長篇。
書中最感人的是楊金彪與楊飛的養父子關系主線，可惜這條線被太多副線中斷、沖淡。余華的語言才華也沒在新作中發揮盡致，“讓人感到某種拘束和放不開”。
小說與網絡新聞的互文關系成為爭議焦點。書中出現了強拆、火災、棄嬰、車禍、賣腎等社會熱點問題。余華讓亡魂在生死兩界間頻繁穿梭，用死者的眼光對社會新聞提出解釋與批判。
但問題在于，這種創新不夠圓熟。亡魂在生死兩境之間頻繁穿梭，往往不夠自然，也為閱讀帶來障礙。更多讀者認為，余華只是把新聞素材原封不動地搬進小說，沒有提供比新聞報道更高明的見解。
一位網友毫不客氣地說：“整本書淪為段子大全和時事串燒，故事空洞，想象流俗。”
03 余華和他的雙重困境
面對批評，余華通過郵件回應媒體：“這是最能代表我全部風格的小說。”他堅持說，被批評為“蒼白無味”的語言，其實他非常講究，“修改了一遍又一遍”。
他進一步解釋：“《第七天》是我距離現實最近的一次寫作，以后可能不會這么近了，因為我覺得不會再找到這樣既近又遠的方式。”這種“逼近感”或許導致了語言的倉促。
但批評者認為，問題更深層。媒體評論人韓浩月指出，余華通過回憶寫出了《在細雨中呼喊》和《活著》， “但當他把視線轉向正在進行著的當下時，筆觸卻不由發軟，失去了力量”。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分析說，余華在寫作《第七天》時暴露的問題，反映了中國作家在書寫現實時的焦慮。“中國作家要么非常強硬地直接把現實塞到作品里去，要么無法在虛構的層面上處理現實。”
在陳曉明看來，余華、格非、蘇童這些虛構能力最強的作家，卻被對現實的焦慮搞得不斷把現實問題塞進作品，處理得并不理想。
04 文學實驗還是迎合市場？
《收獲》雜志執行主編程永新從不同角度解讀《第七天》。他在飛機上一口氣讀完這本書，感受到了強烈的沖擊力。
程永新認為，余華骨子里就是個 “不安分”的人，細胞里浸透了藝術家的前衛意識。從《兄弟》開始，余華就在進行“正面強攻”現實的探索，《第七天》則是這一探索的延續。
書中幻想與現實結合，余華借用《圣經》七天造人的啟示，既隱喻靈魂的輪回再生，又暗合中國本土民俗“頭七”傳說。程永新指出，碎片化的新聞元素進入文本，是后現代藝術潮流的常用手段。
“我們難道要求余華再向讀者提供若干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一樣的小說嗎？” 程永新反問，“若真是那樣的話，余華自己會厭煩，讀者更會失望。”
在他看來，《第七天》也許不是完美的，卻具有文學史意義上的重要性。余華正朝向天邊外奮進的路上，也許艱辛，也許孤獨，但不會放棄。
05 “死無葬身之地”的勇氣
《第七天》展現了余華直面現實的勇氣。小說最后一句話“死無葬身之地”像一句讖言，表達了作家對當下現實的強烈批判。
對書中描寫的普通民眾來說，不僅不能好好活著，死了以后居然也“死無葬身之地”。這種冒犯現實的寫作勇氣，在當今文壇并不多見。
但僅有批判的勇氣遠遠不夠。問題的關鍵在于是否實現了一種藝術的批判。從這個角度看，《第七天》就難以令人滿意。
小說的藝術結構存在問題。楊飛與李青的故事、楊飛與楊金彪的故事、鼠妹與伍超的故事，像散落在地的珠子，缺少一條合適的繩子把它們串成項鏈。故事情節過于“傳奇化”，也削弱了可信度。
北京師范大學舉行的《第七天》作品研討會上，余華明確表示：“這是最能代表我全部風格的小說，只能是這一部。”在他眼中，這部作品包含了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到現在所有作品的因素。
而普通讀者@淩晨兩點之前-SYSU則在微博上寫道：“書中很多人很多故事，都是當代中國的真實故事。瑣碎，無聊。可惜了，你不是網絡寫手，你是余華，你不能這樣。”
當商業炒作遭遇文學探索，當讀者期待碰撞作家轉型，《第七天》引發的爭議早已超越了一本書的好壞，成為觀察中國文學生態的一面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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