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
71年，我嫁給一個軍官，洞房夜他卻告訴我，他只是為了報恩。
鑼鼓聲、鞭炮聲、還有那些大嗓門的賀喜聲，終于都隔絕在了門外。
我叫林文秀，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我嫁給了陸承東，一個我只見過三面的男人。
一個穿著四個口袋軍裝的男人。
屋里那盞昏黃的電燈泡，把墻上巨大的雙喜字映得有些不真實。
我坐在床邊，手指緊張地絞著嶄新的紅綢被面，被面上的龍鳳繡得活靈活現(xiàn)，像是隨時要飛出來。
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一下一下，撞得我胸口發(fā)慌。
門“吱呀”一聲開了。
是他，陸承東。
他脫了軍帽，掛在門后的釘子上，露出一頭利落的短發(fā)。
他身上還帶著一股酒氣，但眼神清亮，不像喝醉的樣子。
“累了一天，早點歇著吧?！彼_口，聲音有些沙啞。
我“嗯”了一聲，頭垂得更低了，臉頰燙得能烙餅。
他沒再說話，轉(zhuǎn)身去桌邊倒了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
屋子里靜得可怕，只有他喝水的聲音，和我的心跳聲。
我等啊等，等他走過來，等他說點什么，哪怕是像白日里應付客人那樣，說句“媳婦兒”。
可他沒有。
他只是又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著，好像那杯淡然無味的白開水是什么瓊漿玉液。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像塊石頭，墜進了冰窟窿。
終于，他放下了搪瓷杯，杯底磕在桌面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那聲音，像根針，扎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林文秀。”他連名帶姓地喊我。
我的身子一僵。
“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清楚?！?/p>
我抬起頭，透過昏暗的燈光，對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深邃，平靜，像兩口古井，看不到底，也看不到一絲波瀾。
更看不到，一個新郎看新娘時該有的熱切和歡喜。
“我們這場婚姻，不是因為我愛你?！?/p>
我的腦子“嗡”地一聲，炸了。
他說什么？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是不是白天太累，出現(xiàn)了幻覺。
“我是為了報恩?！彼蛔忠痪?，說得清晰無比，不給我任何自欺欺人的機會。
“報恩？”我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舌頭都有些打結(jié)。
“對，報恩。”他點頭，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你父親，林伯伯，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父親？救命恩人？
我怎么從來沒聽父親提起過。
“很多年前，在戰(zhàn)場上，林伯伯為了救我，腿上中了一槍，落下終身殘疾。他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給你找個好歸宿，讓你一輩子安穩(wěn)無憂?！?/p>
陸承東的聲音很平穩(wěn)，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公事。
“我答應過他，我會娶你，照顧你一輩子。這是我的承諾，也是我的責任?！?/p>
所以，這場婚姻，這場在外人看來天大的喜事，對我而言，只是一場報恩的交易？
我，林文秀，一個二十歲的姑娘，就這么成了一件用來償還恩情的“物品”？
荒唐！
天大的荒唐！
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凍住了。
剛才還滾燙的臉頰，此刻冰得像鐵。
“所以，你對我，沒有一點……”我咬著嘴唇，那個“喜歡”的詞，怎么也問不出口。
他沉默了。
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傷人。
“我心里有人了?！彼K于開口，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們分開了，但……我忘不了她。”
“轟！”
我感覺自己被一道天雷劈中了。
體無完膚。
原來，他不僅不愛我，心里還裝著另一個女人。
那我算什么？
一個鳩占鵲巢的小偷？一個破壞別人感情的第三者？
不，我連第三者都算不上，我只是個……多余的，用來履行承諾的工具。
眼淚“唰”地一下就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墻上那個紅得刺眼的“囍”字，此刻在我眼里，變得無比諷刺。
我拼命地忍，把眼淚憋回去，我不能哭，至少不能在他面前哭。
我林文秀，還沒這么沒骨氣。
“我知道了?！蔽衣犚娮约河靡环N陌生又平靜的聲音說。
陸承東似乎有些意外，他看了我一眼。
“既然是報恩，那我爹的恩，你打算怎么報？”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
他愣住了。
“你娶了我，給了我一個軍官家屬的名分，這是第一步?！蔽依^續(xù)說，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嘴上卻越來越冷靜，“然后呢？我們就這么當一對相敬如‘冰’的夫妻？白天在人前演戲，晚上回來，你心里想著你的那個她，我獨守空房？”
“我……”他似乎想解釋什么。
“陸承東，你是個軍人，軍人講究光明磊落?！蔽掖驍嗨澳慵热粸榱藞蠖魅⑽?，那你告訴我，這個恩，有沒有期限？”
“你什么意思？”他眉頭緊鎖。
“意思就是，等什么時候，你覺得你報完恩了，或者，我覺得我爹的恩情，你用這場婚姻已經(jīng)還清了，我們……我們就一拍兩散?！?/p>
“離婚？”他脫口而出，語氣里滿是震驚。
這個年代，“離婚”兩個字，像是炸彈，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
“對，離婚。”我迎著他震驚的目光，點了點頭，“我不想當一個多余的人，也不想耽誤你去找你心里那個人。你放心，到時候我會跟所有人說，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這個戰(zhàn)斗英雄?！?/p>
陸承Dōng看著我，眼神復雜，有驚訝，有審視，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東西。
“林文秀，你跟你爹，真不像?！彼鋈徽f了這么一句。
“是嗎？”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可能我天生就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吧?！?/p>
說完，我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抱出一床被子。
“你睡床，我打地鋪。”我把被子扔在地上。
“你……”
“陸承東，這是我的底線?！蔽肄D(zhuǎn)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我們可以是夫妻，但只是名義上的。在我覺得這場‘報恩’結(jié)束之前，你別碰我。”
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會發(fā)火。
軍人，不都是脾氣火爆的嗎？
但他沒有。
他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像是妥協(xié)了。
“好，我答應你?！?/p>
說完，他拿起自己的枕頭，放到了地上的那床被子上。
“你睡床，我睡地上?！?/p>
“你是軍人，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不能睡地上。”我脫口而出，說完就后悔了。
我關(guān)心他干什么？
“你是我媳婦兒，我總不能讓你第一天過門就睡地上?！彼曇衾飵е唤z不容置喙的堅決，“就這么定了。”
那一夜。
我躺在寬大柔軟的床上，他躺在冰冷堅硬的地上。
中間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卻像隔了一條天河。
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夜無眠。
眼淚，終究還是不爭氣地，濕了枕巾。
第二天，我是被院子里的雞叫聲吵醒的。
天蒙蒙亮。
我睜開眼，第一反應就是去看地上。
空的。
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像塊豆腐干，放在墻角。
他人呢？
我心里一慌，趕緊坐起來。
“醒了？”
廚房門口，陸承東端著一盆熱水走進來。
他已經(jīng)換上了便裝，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一條藍色的卡其布褲子，顯得干凈又利落。
“快洗把臉，我做了早飯?！彼阉璺诺轿堇锏哪樑杓苌?。
我有些發(fā)懵。
他……做了早飯？
我走到臉盆架前，溫熱的水汽撲在臉上，驅(qū)散了一夜的寒意。
毛巾是新的，牙刷牙膏也都擺得整整齊齊。
我洗漱完，走到廚房。
灶臺上，擺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白粥，一碟咸菜，還有兩個金黃的窩窩頭。
“快吃吧，一會兒涼了?！彼f給我一雙筷子。
我默默地坐下，拿起窩窩頭，咬了一口。
很香，帶著玉米面特有的甜味。
“今天……我們要做什么？”我小聲問。
按照習俗，新婚第二天，是要回門的。
“上午你休息一下，下午我們回你家。”他說。
“哦。”
一頓早飯，在沉默中吃完。
他去院子里劈柴了，我負責洗碗。
拿著那只他用過的搪瓷碗，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他的溫度。
我心里五味雜陳。
說恨他嗎？
他坦白了一切，沒有騙我，也算磊落。
說不恨嗎？
哪個女人能接受自己的新婚丈夫，心里裝著另一個女人？
這場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下午，我們拎著兩條魚，一塊肉，還有幾包點心，回了我家。
我爹拄著拐杖，早就在門口等著了。
看到我們，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
“回來了，快進屋！”
我娘也迎了出來，拉著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不停念叨：“好，好，氣色不錯?！?/p>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
陸承東倒是表現(xiàn)得無可挑剔。
“爹，娘。”他叫得自然又親切。
把東西遞過去，又主動扶著我爹進屋。
“承東啊，文秀這孩子，從小被我們慣壞了，有點小脾氣，以后要多擔待啊?！蔽业闹懗袞|的手，語重心長。
“爹，您放心，我會照顧好文秀的?！标懗袞|說得一臉誠懇。
我站在旁邊，看著他演戲，心里一陣陣發(fā)冷。
他可真是個好演員。
要不是昨晚他親口告訴我真相，我恐怕也會被他這副模樣騙過去。
“娘，我?guī)湍阕鲲?。”我不想再看下去，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我娘跟了進來。
“文秀啊，承東這孩子怎么樣？”她壓低聲音問。
“……挺好的?！蔽疫`心地說。
“那就好，那就好。”我娘松了口氣，“我跟你爹，就盼著你有個好歸宿。承東是軍官，是英雄，你嫁給他，我們放心。”
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爹，娘，你們知道嗎？
你們眼里的英雄，你們放心的好女婿，他根本不愛你們的女兒。
他娶我，只是為了報答你們所謂的“恩情”。
吃過晚飯，陸承東陪我爹下棋。
我爹的腿腳雖然不便，但棋癮大得很。
兩個人，一個沉穩(wěn)，一個睿智，在小小的楚河漢界上，殺得難解難分。
我娘坐在旁邊，一邊織毛衣，一邊看，臉上是滿足的笑。
那畫面，溫馨得像一幅畫。
可我，卻像個局外人。
“承東，你這步棋，走得妙?。 蔽业慌拇笸龋笮?。
“爹您承讓了?！标懗?East 謙虛地笑笑。
我看著他的側(cè)臉，燈光下，他的輪廓分明，鼻梁高挺，很好看。
這樣一個男人，如果不是因為那場該死的“報恩”，如果他心里沒有那個“她”，我們，會不會也能像爹娘一樣，舉案齊眉，相濡以沫？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林文秀，你在想什么！
他是個騙子，他騙了所有人！
你不能對他有任何幻想！
從娘家回來，天已經(jīng)黑透了。
一路無話。
回到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依舊是冰冷的空氣。
“你早點休息?！彼€是那句話。
然后，自覺地從柜子里抱出被子，準備打地鋪。
“等等。”我叫住他。
他回頭，疑惑地看著我。
“你……你那個她，是誰？”我終于還是問出了口。
這個問題，像根刺，在我心里扎了一天。
他沒想到我會問這個，愣了一下。
“她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你們……為什么分開？”我追問。
“林文秀，這跟你沒關(guān)系。”他的臉色沉了下來。
“怎么沒關(guān)系？”我提高了音量，“我是你名義上的妻子，我有權(quán)知道，我到底輸給了誰！”
“你沒有輸?！彼粗?，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絲波動，“你和她，不一樣?！?/p>
“有什么不一樣？”
“她……”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她是我的戰(zhàn)友，也是……我的未婚妻?！?/p>
未婚妻？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她人呢？她為什么沒跟你在一起？”
陸承東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垂在身側(cè)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她犧牲了。”
短短三個字，像三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犧牲了……
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女人，那個他為了她，不惜對我如此冷漠的女人，已經(jīng)……不在了。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我以為，我會面對一個活生生的情敵。
我們可以爭，可以搶，可以一較高下。
可我沒想到，我的情敵，是一個……烈士。
我怎么跟一個死去的人爭？
我拿什么去跟一份刻骨銘心的、用生命來祭奠的愛情比？
“對……對不起?！蔽医Y(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不知道……”
“現(xiàn)在你知道了。”他打斷我，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的痛苦，“所以，不要再問了?！?/p>
說完，他不再看我，徑直走到墻角，躺下，用背對著我。
那個背影，看起來孤單又決絕。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原來，這不是一場簡單的三角戀。
這是一場，我注定要輸?shù)膽?zhàn)爭。
從那以后，我和陸承東之間，仿佛有了一道無形的墻。
我們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依舊每天早起，做飯，劈柴，挑水，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
他對我，客氣，疏離，像對待一個需要照顧的鄰家妹妹，而不是妻子。
我們分房睡，他睡地鋪，我睡床。
一開始，我還堅持讓他睡床，他不同意。
后來，我也就作罷了。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
軍區(qū)大院里的家屬們，都羨慕我嫁了個好男人。
她們說，陸承東是營長，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她們說，陸承東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每天除了部隊就是回家，是個顧家的好男人。
她們說，陸承東對我好，每次分了什么好東西，都緊著我。
我聽著這些話，只能笑。
笑得比哭還難看。
你們知道什么？
你們只看到了表象。
你們不知道，這個你們眼里的好男人，他的心，是石頭做的，是捂不熱的。
有一天，軍區(qū)放電影，《英雄兒女》。
家屬們都搬著小板凳，興高采烈地去了。
“文秀，你不去嗎？”對門的王嫂問。
“我……我有點不舒服?！蔽译S便找了個借口。
我不想去，我怕看到電影里的王成，會想起陸承東口中那個犧牲的“她”。
陸承東那天晚上有事，不在家。
我一個人，守著一盞孤燈。
院子里，傳來電影里“烽煙滾滾唱英雄”的歌聲，那么激昂，那么悲壯。
我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陸承東放在床頭的一個上了鎖的木箱子。
那把鎖，很小，我用一根發(fā)夾，捅了幾下，竟然打開了。
箱子里，沒有我想象中的金銀財寶，也沒有什么機密文件。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和一個小小的相框。
我拿起那個相框。
照片已經(jīng)有些泛黃了。
那是一個穿著軍裝，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姑娘。
她笑得燦爛又明媚，眼睛像兩顆星星，閃著光。
很美。
是一種英姿颯爽的美。
她的旁邊，站著一個年輕的陸承東。
那時候的他，比現(xiàn)在更青澀，但笑容，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贈與我最親愛的承東——你的月華。
月華。
原來，她叫月華。
真好聽的名字。
我放下相框，拿起那沓信。
信封上的字跡，和相框背后的一樣。
我拆開其中一封。
“承東：
見信如晤。
今天又是大晴天，訓練場上的太陽，曬得人直流油。但我心里是甜的，因為我知道，你也在另一片天空下，和我做著同樣的事情，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奮斗……”
“承東：
今天我們學唱《我愛這藍色的海洋》，唱著唱著，我就想你了。我想，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們能不能也去海邊看看？就我們倆?！?/p>
“承東：
我把我們的事，跟我爹娘說了。他們一開始不同意，說不想讓我嫁個當兵的，怕……但最后，還是被我磨得同意了。他們說，只要你對我好，他們就放心了。承東，你一定要對我好啊，一輩子?！?/p>
一封封信，一句句滾燙的情話。
記錄著一個叫月華的姑娘，對一個叫陸承東的男人，全部的愛戀和期盼。
我的手在發(fā)抖。
眼淚，不受控制地，一滴滴砸在信紙上，暈開了墨跡。
我好像看到了，那個叫月華的姑娘，在燈下，一筆一劃地寫著這些信。
她的臉上，帶著羞澀又幸福的笑。
她一定想不到，她的“一輩子”，會那么短。
她也一定想不到，她最親愛的承東，會為了一個承諾，娶了另一個女人。
我把信和相框，原封不動地放回箱子，鎖好。
然后，我蹲在地上，抱住膝蓋，放聲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為那個叫月華的姑娘，也為我自己。
從那天起，我好像變了。
我對陸承東，不再像以前那樣，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懟。
我開始嘗試著，去理解他。
理解他的痛苦，他的無奈，他的身不由己。
我不再跟他冷戰(zhàn)，偶爾，也會主動跟他說幾句話。
“今天部隊里忙嗎？”
“你的衣服破了，我?guī)湍阊a補吧?！?/p>
他總是很驚訝，但也會回答我。
“不忙?！?/p>
“謝謝?！?/p>
我們的關(guān)系，似乎有了一點點緩和。
但也僅此而已。
那道墻，還在。
他心里的那座冰山，也還在。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
北方的冬天，特別冷，滴水成冰。
陸承東依舊睡在地上。
我好幾次勸他：“天冷了，你上來睡吧，床這么大，我們一人一半?！?/p>
他都搖頭拒絕。
“不行，我答應過你的?！?/p>
他就是這么個犟脾氣。
有一天半夜，我被一陣咳嗽聲驚醒。
是陸承東。
他咳得很厲害，一聲接一聲，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我趕緊披上衣服下床。
“你怎么了？”
他蜷縮在被子里，臉燒得通紅。
我一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
“你發(fā)燒了！”
“沒事……老毛病了?！彼撊醯卣f。
“什么老毛病，燒得這么厲害！”我急了，“不行，得去衛(wèi)生隊！”
“不用……”
“陸承東！”我第一次對他發(fā)火，大聲喊他的名字，“你是不是非要燒成肺炎才甘心！你忘了你是軍人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他被我吼得一愣。
也許是燒糊涂了，他沒有再反抗。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扶起來，給他穿上厚厚的大衣。
外面的雪，下得正大。
我扶著他，一步一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衛(wèi)生隊走。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生疼。
陸承東很高，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我?guī)缀跻獡尾蛔×恕?/p>
“文秀……”他忽然在我耳邊，模糊地喊了一聲。
“嗯？”
“對不起……”
“說什么胡話，快走！”
我不知道他這句“對不起”是對誰說的。
是對我，還是對那個叫月華的姑娘。
到了衛(wèi)生隊，值班的軍醫(yī)一看，立刻就急了。
“怎么燒成這樣才送來！急性肺炎！趕緊住院！”
陸承東被安排進了病房，打上了點滴。
我守在床邊，看著他蒼白的臉，心里亂糟糟的。
軍醫(yī)說，幸虧送來得及時，再晚一點，就危險了。
我一陣后怕。
如果我今天晚上沒有醒，如果我沒有堅持送他來……
后果不堪設想。
他是在報恩，可是，難道就要用自己的命來報嗎？
這個傻子！
陸承東住院了，我每天的工作，就成了給他送飯。
煲雞湯，煮米粥，變著花樣地給他補充營養(yǎng)。
同病房的病友都開玩笑：“陸營長，你可真有福氣，娶了個這么賢惠的媳婦兒?！?/p>
陸承東聽了，只是笑笑，不說話。
但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么冰冷了。
有一次，我給他喂雞湯，他忽然說：“文秀，以后別睡那么晚了，你看你，都有黑眼圈了?！?/p>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這是他第一次，關(guān)心我。
“我……我沒事?！蔽业拖骂^，掩飾自己的慌亂。
“等我出院了，我……”他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我睡床，你……也睡床?！?/p>
我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床那么大，總不能讓你一個人睡。”他補充道，耳根有些發(fā)紅。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這個男人，這個像石頭一樣又冷又硬的男人，他心里的那座冰山，是不是，終于要開始融化了？
陸承東出院后，真的搬到了床上。
我們，終于成了名副-其實的“同床”。
雖然，中間還是隔著一條“三八線”。
他睡姿很規(guī)矩，像個木頭人，一動不動。
我卻緊張得要命，一整晚都不敢翻身。
但我心里，是甜的。
像吃了蜜一樣。
日子，好像真的開始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了。
他會跟我說部隊里的趣事。
我會跟他聊家屬院的八卦。
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多。
有時候，他看著我，會出神。
我知道，他可能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但我不在乎了。
我愿意等。
等他慢慢地，把我裝進心里。
春節(jié)的時候，部隊組織聯(lián)歡會。
每個營都要出節(jié)目。
陸承東他們營，準備排個小話劇，《沙家浜》。
他被選為演郭建光。
可演阿慶嫂的女文工團員，臨時有事，來不了了。
這下可急壞了營里的指導員。
“這可咋辦啊，明天就要彩排了！”
大家正一籌莫展的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句：“讓嫂子來演啊！我聽嫂子唱過歌，好聽著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我。
我嚇了一跳，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哪兒會演戲?。 ?/p>
“文秀，你就試試吧?！标懗袞|也開口了。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里，帶著一絲鼓勵和期盼。
我鬼使神差地，就點了頭。
我從小就喜歡看戲，跟著收音機也學過幾段樣板戲。
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
我演的阿慶嫂，雖然比不上專業(yè)的，但一招一式，也有模有樣。
尤其是那段“智斗”，我和陸承東演的郭建光，配合得天衣無縫。
“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
當我唱完最后一句，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我看到，陸承東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火。
那一刻，他看的，是我，林文秀。
不是那個叫月華的姑娘。
聯(lián)歡會大獲成功。
我和陸承東，成了軍區(qū)大院里的“名人”。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牽著我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很有力。
“文秀，你今天……真美?！彼鋈徽f。
我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胡說什么呢。”
“真的?！彼Ｏ履_步，認真地看著我，“我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會唱戲?！?/p>
“你沒發(fā)現(xiàn)的事情，多著呢。”我小聲嘀咕。
他笑了。
那是他第一次，對我笑得那么開心，那么燦爛。
像冰雪初融，春暖花開。
回到家，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睡到“三八線”的另一邊。
他從背后，輕輕地抱住了我。
我的身子一僵。
“文秀……”他在我耳邊，低低地喊我的名字。
他的呼吸，溫熱地灑在我的脖頸上，癢癢的。
“我……”
我的心，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
“別怕?！彼孟窀杏X到了我的緊張，“我不會……強迫你?！?/p>
我轉(zhuǎn)過身，對上他的眼睛。
那雙深邃的眸子里，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熱烈的情感。
“陸承東……”我鼓起勇氣，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卻又不敢問的問題，“你……你是不是，有一點點，喜歡我了？”
他沒有回答。
只是，用一個滾燙的吻，堵住了我所有的話。
那個吻，很笨拙，甚至有些粗暴。
但，很真誠。
我能感覺到，他的愛，他的情，他壓抑了那么久的，所有的一切。
那一夜，我們成了真正的夫妻。
我以為，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我以為，他心里的那座冰山，已經(jīng)徹底融化了。
可是，我錯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把我的美夢，打得粉碎。
那天，我正在家里洗衣服。
王嫂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文秀！不好了！出事了！”
“怎么了王嫂？你慢點說?！?/p>
“承東……承東他們?nèi)ミ吘硤?zhí)行任務，遇上……遇上敵人了！”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手里的衣服掉進了盆里，水花濺了我一身。
“他……他怎么樣了？”我顫抖著問。
“不知道……聽說，傷亡很重……”
我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我瘋了一樣，沖向部隊。
司令部的大樓前，已經(jīng)圍滿了焦急等待的家屬。
哭聲，喊聲，亂成一團。
我扒開人群，沖到前面。
“陸承東呢？我丈夫陸承東呢？”
一個干部攔住了我：“嫂子，你別急，傷員正在送回來的路上?！?/p>
“他到底怎么樣了？你告訴我！”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
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不知道等了多久，幾輛軍用卡車，呼嘯而來。
車上，抬下來一個個渾身是血的戰(zhàn)士。
我睜大了眼睛，一個一個地找。
沒有，沒有陸承東。
我的心，一點點揪緊。
直到，最后一個擔架被抬下來。
上面的人，被白布蓋著。
我的腿一軟，癱倒在地。
“承東——！”
我撕心裂肺地喊著，沖了過去。
“嫂子！嫂子你冷靜點！”幾個戰(zhàn)士拉住了我。
“放開我！那是我的丈夫！放開我！”
我拼命地掙扎，指甲把戰(zhàn)士的胳膊都抓出了血痕。
就在我?guī)缀跻罎⒌臅r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
“文秀?！?/p>
我猛地回頭。
是他！
陸承東！
他好好地站在那里！
雖然，他的軍裝上，也沾滿了血跡，臉上，也滿是硝煙的痕跡。
但是，他活著！
他完整地，站在我面前！
我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著，撲進了他的懷里。
“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
我捶打著他的胸膛，語無倫次。
他緊緊地抱著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沒事，我回來了?！?/p>
后來我才知道，白布蓋著的，是他們營的另一個戰(zhàn)士。
為了掩護陸承東，他……犧牲了。
而陸承東，只是受了點輕傷。
這件事，對陸承東的打擊很大。
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連好幾天，不吃不喝，也不說話。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月華。
想起了那些，為了他，或者為了這個國家，而犧牲的戰(zhàn)友。
我沒有去打擾他。
我只是默默地，把飯菜放在他的門口。
到了晚上，再默默地端走。
第四天，他終于開門了。
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文秀。”他看著我，聲音沙啞，“我們談談?！?/p>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們坐在桌邊，相對無言。
“對不起?！彼乳_了口，“這些年，委屈你了?！?/p>
“我不委屈?！蔽覔u頭。
“不，你委屈。”他苦笑了一下，“嫁給我這么一個，心里裝著別人，又隨時可能把命丟在戰(zhàn)場上的人，怎么會不委屈?！?/p>
“陸承東，你到底想說什么？”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東西，推到我面前。
是……離婚報告。
“我已經(jīng)簽好字了?！彼f，“你父親的恩，我這輩子，可能都還不清了。我不能再……再拖累你了。”
“拖累？”我看著那份離婚報告，覺得眼睛被刺得生疼，“我什么時候說過，你拖累我了？”
“文秀，你是個好姑娘，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跟著我，提心吊膽，守活寡。”
“我不要！”我把那份報告，撕得粉碎，“陸承東，你混蛋！”
我哭著喊：“你以為你是誰？你想娶就娶，想離就離？你把我林文秀當成什么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阿貓阿狗嗎？”
“我告訴你，這婚，我不離！”
“我死也要當你們陸家的鬼！”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那么大勇氣，說出這么一番話。
陸承東被我罵傻了。
他愣愣地看著我，看著滿地的紙屑。
“為什么？”他問，“為什么不愿走？”
“因為我愛你！”我吼了出來，“這個理由，夠不夠？”
空氣，瞬間凝固了。
他看著我，眼睛里，慢慢地，升起了水汽。
一個軍人，一個流血不流淚的漢子，他哭了。
他伸出手，把我緊緊地，緊緊地，揉進了懷里。
“傻瓜……”他哽咽著，“你真是個傻瓜……”
那以后，陸承東再也沒有提過“離婚”兩個字。
他把那個上了鎖的木箱子，當著我的面，燒了。
信，相片，所有關(guān)于月華的東西，都化成了灰燼。
“文秀，從今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你。”
他說。
我相信他。
我們的日子，終于回歸了平靜，也充滿了甜蜜。
他會笨拙地，學著給我買我愛吃的糖炒栗子。
會在我生氣的時候，手足無措地哄我。
會在出任務之前，抱著我，說：“媳婦兒，等我回來?！?/p>
我知道，月華永遠是他心里的一道疤。
但這道疤，不會再發(fā)炎，不會再流血。
它會提醒他，要更珍惜眼前人，更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
至于那場“報恩”，誰還在乎呢？
或許，這場婚姻的開始，是一場交易。
但最后的最后，我們，都贏得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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