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秋,曾俊譽揣著調令踏上了回鄉的列車。
窗外的稻田金黃一片,他卻無心欣賞。
母親病重,作為獨子,他放棄了市里即將提拔的副科職位,申請調回原籍縣城。
心里盤算著,以自己七年工齡和市局工作經驗,在縣里謀個安穩崗位總不成問題。
既能照顧母親,事業也不至于完全擱淺。
三天后,他站在縣委組織部辦公室外,整理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領口。
門開了。
走出來的女人穿著剪裁得體的深灰色女式西裝,頭發在腦后挽成利落的發髻。
她抬起頭,目光與曾俊譽相遇。
時間在那一瞬間凝固。
沈雨薇。
這個曾在他青春里燃燒過又被他親手熄滅的名字,此刻正印在門牌“部長室”下方。
她眼神里沒有驚訝,只有深潭般的平靜。
曾俊譽喉嚨發緊,準備好的自我介紹卡在唇邊。
沈雨薇卻已側身而過,留下一陣淡淡的墨水與紙張的氣息。
“進來吧。”她的聲音從室內傳來,聽不出任何波瀾。
十五分鐘后,曾俊譽拿著自己的檔案袋走出那間辦公室。
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耳邊回蕩著沈雨薇甩回檔案時,那聲冰冷的笑。
“想進縣委門?先去養雞場看門。”
門在他身后關上,像切斷了過去與現在的閘刀。
他不知道,這道調令并非簡單的報復。
養雞場破舊的大門后,埋著一段足以撼動整個縣城往事的秘密。
而沈雨薇把他扔到那里,究竟是為了羞辱,還是為了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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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火車在傍晚時分駛進縣城小站。
曾俊譽提著人造革行李箱走下吱呀作響的鐵皮車廂,月臺上燈光昏暗。
秋風吹過,帶著熟悉的泥土味和煤煙氣息。
站前廣場上,幾輛三輪車夫蹲在車邊抽煙,火星在暮色里明滅。
“師傅,去縣委家屬院。”曾俊譽選了輛看起來干凈些的三輪。
車夫麻利地把箱子綁在后座,蹬起車來。
縣城比七年前離開時多了些樓房,但主干道仍是那條青石板路。
車輪碾過石板縫隙,顛簸的感覺一如往昔。
路過縣電影院時,海報欄貼著《媽媽再愛我一次》的劇照。
曾俊譽忽然想起,當年和沈雨薇看的第一場電影就是在這里。
那是八三年夏天,電影院還沒裝吊扇,熱得像蒸籠。
沈雨薇穿著淺藍色碎花裙子,手里攥著兩張汗濕的電影票。
散場后,兩人沿著護城河走到深夜。
她說她想考省城的干部進修班,他說他支持。
后來呢?
后來他拿到了市工業局的調令,比她的錄取通知早來半個月。
去市里的前一晚,他在她家樓下站到半夜,最終沒敢敲門。
第二天清早的班車,他逃也似的離開了縣城。
甚至連封信都沒留。
三輪車猛地一顛,打斷了回憶。
“到了。”車夫剎住車。
曾俊譽付了錢,拎著箱子走進家屬院。
母親住的還是父親在世時分的那套老房子,在一樓,帶個小院子。
窗里亮著燈,隱約傳來咳嗽聲。
他推開門,母親正端著藥碗從廚房出來,看見他,碗在手里晃了晃。
“媽。”曾俊譽放下箱子,接過藥碗。
母親瘦了很多,頭發白了大半,抓著他的手卻很有力。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晚飯是簡單的稀飯和咸菜,母親卻堅持炒了盤雞蛋。
“明天去組織部報到?”母親問。
“嗯,調令已經轉過去了。”曾俊譽扒著飯,“聽說新來的部長姓沈,女的。”
母親夾菜的手頓了頓,抬頭看他,“姓沈?”
“嗯,叫沈雨薇。”他說出這個名字時,故意讓語氣顯得平常。
母親沉默了很久,久到曾俊譽以為她沒聽清。
“是以前紡織廠沈技術員的女兒?”母親終于開口,“她爸去世得早,那姑娘不容易。”
曾俊譽知道母親記得沈雨薇。
當年他們談戀愛,母親還說過“雨薇是個好姑娘”。
“她現在當部長了。”他低聲說。
母親看著他,眼神復雜,最終只是嘆口氣,“明天好好跟領導說話,該認錯就認錯。”
曾俊譽一愣,“認什么錯?”
母親卻不再多說,起身收拾碗筷。
夜深了,曾俊譽躺在自己少年時代的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
母親那句話什么意思?
她猜到他和沈雨薇的過往了?
還是知道別的什么?
窗外傳來野貓的叫聲,遠遠的,像嬰兒在哭。
他翻了個身,想起明天要面對的那張臉。
七年了,她變成了什么樣?
當年那個在護城河邊說“我要改變這個世界”的姑娘,如今真的坐進了縣委組織部的辦公室。
而自己呢?
從市里灰溜溜地回來,前途未卜。
枕頭上有樟腦丸的味道,父親去世后,母親一直保留著他房間的原樣。
書架上還擺著高中課本和幾本舊小說。
曾俊譽伸手抽出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頁里夾著張照片。
是高中畢業照,他和沈雨薇站在人群的兩端。
那時他們還不熟,只是同學。
照片已經泛黃,沈雨薇的笑容卻依然清晰。
他看了很久,然后把照片塞回書里。
明天,明天一切都會明朗。
他這樣告訴自己,閉上了眼睛。
卻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不是明朗,而是一場始料未及的暴風雪。
02
縣委大院比記憶中更肅穆。
青磚砌成的蘇式辦公樓爬滿了爬山虎,葉子已經紅透。
門衛是個花白頭發的老頭,戴著老花鏡仔細核對了調令,才放曾俊譽進去。
“組織部在二樓東頭。”老頭指著樓梯。
走廊很長,水磨石地面擦得锃亮,能照出模糊的人影。
兩側辦公室門都關著,門牌上的字漆色斑駁。
組織部在最里面,門虛掩著。
曾俊譽深吸口氣,敲了三下。
“請進。”是女聲,清冷,平穩。
他推門進去,辦公室不大,靠窗擺著張深色辦公桌。
沈雨薇正低頭批閱文件,聽到腳步聲才抬起頭。
七年時光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卻不顯蒼老,只添了銳利。
眉骨更高了,眼睛更深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她穿著昨天那套西裝,里面是白色襯衫,扣子系到第一顆。
“曾俊譽同志?”她開口,用的是標準的公務語氣。
“沈部長。”曾俊譽盡量讓聲音平穩,“我來報到。”
沈雨薇點點頭,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他從公文包里取出調函和檔案袋,雙手遞過去。
沈雨薇接過,卻沒有立即打開,而是打量著他。
那目光像手術刀,冷靜地解剖著他每一寸不安。
“市工業局調回來的?”她終于翻開檔案。
“是,因家庭困難,申請調回原籍。”曾俊譽照背好的說辭。
沈雨薇的手指在檔案紙上劃過,停在工作經歷那一欄。
“在市局干了七年,最后兩年在企業管理科。”她抬眼,“為什么沒提拔?”
問題來得突然。
曾俊譽喉結動了動,“科室領導職數有限,我還需要鍛煉。”
“是嗎?”沈雨薇合上檔案,身體向后靠進椅背,“可我聽說,去年市局有一次副科級干部選拔,你初審通過了。”
她連這個都知道。
曾俊譽手心開始出汗,“是,但最后……”
“最后你主動放棄了。”沈雨薇接過話頭,“為什么?”
辦公室里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窗外有麻雀在叫,嘰嘰喳喳的,襯得室內更靜。
“母親病重,需要人照顧。”曾俊譽說。
沈雨薇看了他很久,久到曾俊譽幾乎要移開視線。
“孝心可嘉。”她終于開口,語氣卻聽不出褒貶。
她從抽屜里取出一份表格,推到曾俊譽面前。
“填一下干部登記表,履歷要詳細,從高中畢業開始。”
曾俊譽拿起鋼筆,是英雄牌的,灌著藍黑墨水。
他俯身填寫,能感覺到沈雨薇的目光落在自己頭頂。
寫到“一九八三年七月至一九八三年九月”時,筆尖頓了頓。
那是高考結束后的暑假,他和沈雨薇確定關系的夏天。
表格上沒有這一欄,他繼續往下寫。
填完最后一筆,他遞回表格。
沈雨薇接過去,掃了一眼,目光在某個位置停留片刻。
然后她拉開另一個抽屜,取出一枚公章。
蘸了印泥,蓋在表格右下角。
“你的工作安排需要部務會研究。”她收起表格,“這幾天先住在縣委招待所,等通知。”
“大概需要多久?”曾俊譽問。
“看情況。”沈雨薇已經開始整理桌上的文件,這是送客的信號。
曾俊譽站起來,走到門口時,終于忍不住回頭。
“雨薇,”他用了舊日的稱呼,“我……”
“曾俊譽同志。”沈雨薇打斷他,聲音冷了幾度,“這里是組織部,只有沈部長。”
她抬起頭,眼神像結冰的湖面,“還有,你的檔案我看了,基層經驗不足。縣里和市里不一樣,可能需要從最基礎的崗位做起。”
“我明白。”曾俊譽說。
“你真的明白嗎?”沈雨薇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溫度。
她拿起他的檔案袋,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啪”地一聲甩在桌面上。
聲音不大,卻像一記耳光。
“想進縣委門?”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先去養雞場看門。”
曾俊譽愣在原地。
養雞場?看門?
“沈部長,這……”
“這是組織決定。”沈雨薇已經低下頭,繼續批閱文件,“明天上午九點,養雞場報到。出去時把門帶上。”
曾俊譽渾渾噩噩地走出辦公室。
走廊還是那條走廊,卻突然變得無比漫長。
下樓梯時,他差點踩空。
一樓門衛室里,那個花白頭發的老頭正泡茶,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搖了搖頭。
“小伙子,挨訓了?”
曾俊譽勉強笑笑,沒回答。
走出縣委大院,陽光刺眼。
他站在路邊,看著街上騎自行車的人群,突然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
養雞場看門?
沈雨薇是在報復,赤裸裸的報復。
可他連質問的資格都沒有。
當年不告而別的是他,如今調回縣里求人的也是他。
報應來得這么快,這么直接。
他苦笑著,朝招待所方向走去。
卻不知道,二樓辦公室的窗前,沈雨薇一直站在那里。
看著他蹣跚的背影,她的手指緊緊攥著窗簾。
指節泛白,眼神復雜。
那里面有不忍,有痛楚,但最終都被堅冰覆蓋。
她轉身回到桌前,拉開最底層的抽屜。
里面躺著一份泛黃的檔案,封面寫著“一九八四年養雞場事故調查報告”。
她輕輕撫摸那行字,低聲自語:“曾俊譽,別怪我。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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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縣委招待所是棟三層小樓,墻皮斑駁。
曾俊譽被安排在二樓的單間,房間很小,只放得下一床一桌一椅。
窗戶對著后院,能看到幾棵掉光了葉子的梧桐。
他放下行李,坐在硬板床上發呆。
養雞場在縣城西郊,靠近化肥廠,他小時候去過一次。
印象里是排低矮的紅磚房,空氣里永遠飄著雞糞和飼料混合的味道。
讓他去那里看門?
簡直荒唐。
可沈雨薇的眼神告訴他,這不是玩笑。
窗外天色漸暗,曾俊譽肚子餓了,才想起中午沒吃飯。
他下樓到招待所食堂,已經過了飯點,只有饅頭和咸菜。
打飯的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看他面生,多問了一句:“新來的?”
“嗯,調回來的。”
“哪個單位?”
曾俊譽頓了頓,“還沒定,暫時待分配。”
婦女“哦”了一聲,眼神里多了絲同情。
這種待分配的干部她見多了,多半是得罪了人,或者檔案有問題。
曾俊譽端著飯菜回到房間,饅頭很硬,咸菜齁咸。
他勉強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停在對門。
鑰匙開門的聲音,然后是男人的哼歌聲,跑調的《十五的月亮》。
曾俊譽猶豫了下,拉開房門。
對門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穿著藍色中山裝,正往門框上掛挎包。
“你好。”曾俊譽打招呼。
男人轉過頭,圓臉,眼睛很小,一笑就瞇成縫。
“新鄰居?我叫黃英飆,縣府辦的。”他伸出手。
“曾俊譽,市工業局調回來的。”
兩人握手,黃英飆的手很厚實,握得很有力。
“進屋坐坐?”黃英飆熱情邀請。
曾俊譽正想找人打聽情況,便跟了進去。
黃英飆的房間比他大些,桌上堆滿了文件和報紙。
“亂,別介意。”黃英飆收拾出把椅子,“剛下班,一堆破事。”
他從暖瓶里倒了兩杯水,遞給曾俊譽一杯。
“曾老兄從市里調回來,是高升還是……”
“家里有困難,回來照顧老人。”曾俊譽說。
黃英飆點頭表示理解,“也是,父母在不遠游。不過咱們縣里條件可比不上市里,你得有心理準備。”
“已經體會到了。”曾俊譽苦笑。
黃英飆看著他,“工作安排了嗎?”
“定了,養雞場。”
“養雞場?”黃英飆瞪大眼睛,“去那兒干嘛?當技術員?”
曾俊譽搖頭,“看門。”
房間里安靜了幾秒。
黃英飆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時表情很復雜。
“老兄,你得罪人了?”
“怎么說?”
“養雞場那地方,去年死了個老職工,家屬鬧得厲害。
場長換了三任,誰都管不好。
現在就是個爛攤子,誰沾誰倒霉。”黃英飆壓低聲音,“讓你去看門?明擺著是發配。”
曾俊譽心里一沉。
“誰安排的?”黃英飆問。
“組織部沈部長。”
黃英飆“嘖”了一聲,“難怪。”
“沈部長她……”
“鐵娘子。”黃英飆豎起大拇指,“去年從省里調來的,上任半年就清退了好幾個占編制不干活的。作風硬朗,六親不認。”
他湊近些,“聽說她背景很深,省里有人。”
曾俊譽握著茶杯,水已經涼了。
“不過沈部長辦事還算公道,一般不整人。”黃英飆又說,“老兄你到底怎么惹到她了?”
曾俊譽沉默。
黃英飆見他不想說,便轉移話題,“養雞場雖然偏,但清閑。看門就看看門吧,先熬著,等風頭過了再想辦法調動。”
“能調動嗎?”
“事在人為。”黃英飆拍拍他肩膀,“我在縣府辦干了八年,多少認識些人。等有機會,幫你問問。”
“謝謝黃哥。”
“別客氣,都是出門在外的。”黃英飆看看表,“喲,快七點了,我得去接孩子。老婆上夜班。”
他起身送曾俊譽到門口,“明天去養雞場報到?”
“嗯。”
“西郊路不好走,最好騎自行車去。招待所有公車可以借,押金五塊。”
曾俊譽道了謝,回到自己房間。
天完全黑了,他沒開燈,坐在黑暗里。
黃英飆的話在耳邊回蕩。
發配,爛攤子,鐵娘子。
沈雨薇真的變了,變成了他完全不認識的樣子。
或者說,這才是真實的她?
當年那個溫柔羞澀的姑娘,或許只是青春期的幻象。
他躺到床上,盯著天花板。
明天,養雞場。
不管怎樣,先去看看。
總不能真的一走了之。
母親還在家等他,醫藥費、生活費,都需要這份工作。
他閉上眼,忽然想起高二那年。
沈雨薇的父親去世,紡織廠來人送撫恤金。
她站在靈堂前,背挺得筆直,一滴眼淚都沒掉。
只有他知道,那天夜里,她在護城河邊哭了整整三個小時。
他陪著她,一句話都沒說。
最后她說:“俊譽,我以后一定要變得很強,強到沒人能欺負我和我媽。”
當時他握著她的手說:“我會幫你。”
后來他食言了。
不但沒幫她,還選擇了逃離。
窗外的梧桐樹在風里搖晃,影子投在墻上,張牙舞爪的。
曾俊譽翻了個身,強迫自己睡覺。
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04
第二天清晨,曾俊譽在招待所食堂吃了碗稀飯。
黃英飆也在,端著飯盆坐過來。
“昨晚睡得好嗎?”
“還行。”曾俊譽說。
黃英飆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推過來,“這是養雞場場長辦公室的電話。場長姓劉,脾氣不太好,你順著他點。”
“客氣啥。”黃英飆壓低聲音,“我昨晚想了想,覺得這事有點蹊蹺。”
“沈部長雖然嚴厲,但不是那種公報私仇的人。她把你派去養雞場,說不定另有深意。”
曾俊譽苦笑,“能有什么深意?”
“養雞場去年死過人,你知道吧?”黃英飆聲音更低了,“死的不是普通職工,是原來縣委的老干部,退下來后去那兒管倉庫。”
“老干部?”
“嗯,姓周,以前在縣委辦干過。死因說是心臟病突發,但家屬不認,鬧了好幾個月。”
曾俊譽皺起眉,“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不知道。”黃英飆搖頭,“我就是覺得,沈部長把你這個市里回來的干部派去看門,太反常了。你要不……去了之后多留個心眼?”
曾俊譽點點頭,收起紙條。
吃完飯,他去后勤科借了輛舊自行車。
車胎氣不足,鏈條也生銹了,蹬起來嘎吱響。
出縣城往西,柏油路很快變成石子路,顛得厲害。
路兩邊是農田,收完稻子的田里堆著草垛。
遠處能看到化肥廠的大煙囪,冒著灰白的煙。
騎了四十分鐘,才看見養雞場的圍墻。
紅磚砌的,墻上用白灰刷著“大力發展畜牧業”的標語。
字跡已經斑駁。
大門是鐵柵欄的,銹跡斑斑,旁邊有個小門房。
曾俊譽停好車,走到門房前敲了敲。
里面沒人。
他推開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房間很小,一張破桌子,一把椅子,墻角堆著掃帚和鐵鍬。
桌上落滿灰塵,還有個印著“安全生產”的搪瓷缸,缸底有茶漬。
曾俊譽退出來,看向廠區。
幾排紅磚房排列整齊,但很安靜,沒聽見雞叫。
他往里走,在第二排房子前看見個穿藍色工裝的老太太。
老太太正在掃院子,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很刺耳。
“您好,請問劉場長在嗎?”曾俊譽問。
老太太抬起頭,花白的頭發,臉上皺紋很深。
她打量曾俊譽幾眼,“找場長?辦公室在最后那排,東頭第一間。”
“謝謝。”
曾俊譽往里走,經過幾間雞舍,門都關著,窗戶玻璃很臟。
隱約能看見里面空蕩蕩的,沒有雞。
場長辦公室的門開著,里面煙霧繚繞。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后,正拿著電話罵人。
“我不管!飼料款必須這周到位!再拖下去雞都餓死了!”
看見曾俊譽,他捂住話筒,“找誰?”
“劉場長嗎?我是曾俊譽,組織部派來報到的。”
男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你就是那個看門的?”
語氣很不客氣。
曾俊譽點頭,“是。”
劉場長掛了電話,點起一支煙,“行吧,門房你也看見了,自己收拾。鑰匙在桌上。”
桌上果然有串鑰匙。
“工作就是看好大門,進出車輛登記,晚上鎖門。”劉場長吐著煙圈,“月工資四十二塊五,月底發。”
“場里現在……有多少職工?”曾俊譽問。
“連你十三個。”劉場長冷笑,“雞只剩三百多只,快倒閉了。”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見沒?那些空雞舍,去年一場雞瘟,死了一大半。沒錢買新雞苗,就這么耗著。”
“那職工們……”
“混日子唄。”劉場長轉身,“你也是,混著吧。組織部既然把你發配到這兒,就老實待著,別惹事。”
曾俊譽拿起鑰匙,“我住哪兒?”
“門房后面有間小屋,原來老周住的。他死了以后一直空著,你收拾收拾能住。”
老周。
曾俊譽想起黃英飆的話。
“劉場長,我初來乍到,場里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嗎?”
劉場長盯著他看了幾秒,“注意什么?注意別多管閑事。看好你的門,拿你的工資,其他事少問。”
這話里有話。
曾俊譽沒再問,道了謝退出辦公室。
回到門房,他開始打掃。
灰塵很大,嗆得他直咳嗽。
掃完地擦完桌子,已經中午了。
那個掃院子的老太太又出現,提著個鋁飯盒。
“新來的?”她問。
“是,我叫曾俊譽。”
“我姓葉,葉冬梅。”老太太把飯盒放在門房窗臺上,“吃飯了嗎?食堂在那邊,不過沒什么好菜。”
“謝謝葉師傅,我帶了干糧。”
葉冬梅點點頭,卻沒走,靠在門框上看他收拾。
“你是干部吧?”她突然問。
曾俊譽手一頓,“以前是,現在就是看門的。”
“看門的。”葉冬梅重復了一遍,笑了,笑容很苦澀,“老周也是看門的。”
她說完就走了,背影佝僂。
曾俊譽看著她的背影,心里隱隱不安。
下午,他去看門房后面的小屋。
門鎖著,鎖已經生銹。
他用鑰匙試了好幾把才打開。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戶。
一張木板床,一個破衣柜,一張桌子。
桌上還擺著個相框,里面是黑白照片,一個清瘦的老人。
應該就是老周。
曾俊譽拿起相框,照片后面有行小字:“周致遠,一九八九年春。”
去年拍的。
他把相框放回原處,開始收拾房間。
在抽屜里,他發現了一個筆記本。
牛皮紙封面,沒寫名字。
翻開第一頁,是養雞場的工作記錄,日期從八八年六月開始。
字跡工整,一筆一劃。
曾俊譽正要看,外面傳來腳步聲。
他趕緊把筆記本塞回抽屜。
葉冬梅站在門口,“曾同志,場長讓我告訴你,晚上六點鎖大門。鑰匙在門房。”
“好,謝謝。”
“還有,”葉冬梅猶豫了一下,“晚上……沒事別出來亂走。”
“為什么?”
葉冬梅沒回答,轉身走了。
曾俊譽站在小屋門口,看著空曠的廠區。
夕陽把紅磚房染成血色。
這個養雞場,處處透著古怪。
而他,被沈雨薇扔進了這個古怪的漩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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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曾俊譽在養雞場的第一夜幾乎沒睡。
小屋的窗戶關不嚴,秋風吹進來,帶著腐草和雞糞的味道。
遠處化肥廠夜班的機器聲隆隆作響,像悶雷。
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
腦子里反復回放著今天的畫面:劉場長不耐煩的臉,葉冬梅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有那本藏在抽屜里的筆記本。
凌晨三點,他爬起來,輕手輕腳地拉開抽屜。
筆記本還在。
他借著窗外微弱的路燈光,翻開內頁。
前面都是工作記錄:“六月七日,晴。新到飼料二十袋,入庫。”
“六月十二日,雨。三號雞舍漏雨,報修。”
“七月三日,多云。縣畜牧局來人檢查,提出整改意見三條。”
翻到八月,筆跡開始潦草。
“八月十五日,陰。劉要求修改飼料入庫單,拒。”
“八月二十二日,雷雨。夜,見有車來,未登記。”
“九月五日,晴。賬目有問題,與劉爭執。”
曾俊譽的心跳加快了。
他快速往后翻,十月,十一月……
“十一月七日,陰。收集材料,準備上報。”
“十一月十二日,雨。材料被盜,疑劉所為。”
“十一月二十日,小雪。警告:勿多事,否則后果自負。”
最后一頁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只有四個字:“他們來了。”
字跡顫抖,墨水洇開。
曾俊譽合上筆記本,手心全是汗。
老周在調查什么?
劉場長有什么問題?
材料被盜,警告,他們來了……
然后老周就死了。
心臟病突發?
曾俊譽把筆記本放回原處,躺回床上。
窗外天色開始泛白。
他盯著天花板,突然想起沈雨薇父親去世那年。
沈技術員是紡織廠的工程師,為人正直,因為舉報廠長貪污原材料,被調去看倉庫。
不久后,他在倉庫“意外”被機器砸中,搶救無效死亡。
廠里說是操作失誤,但沈雨薇不相信。
她說過,父親死前正在整理舉報材料。
那些材料后來不見了。
那年沈雨薇十八歲,曾俊譽陪她去廠里討說法,被保衛科的人推出來。
她站在廠門口,盯著那棟辦公樓,說:“我一定會查清楚。”
后來她考上省城大學,離開了縣城。
再后來,曾俊譽也離開了。
七年過去,她成了組織部長。
而他,被派到了這個死過人的養雞場。
巧合嗎?
曾俊譽坐起來,看向桌上老周的相框。
晨光中,老人的眼睛似乎在看著他。
上午,曾俊譽去食堂打飯。
食堂很小,只有四五張桌子。
葉冬梅坐在角落里,一個人吃著饅頭和咸菜。
曾俊譽打好飯,坐到她對面。
“葉師傅,早。”
葉冬梅點點頭,沒說話。
“我來這幾天,感覺場里挺冷清的。”曾俊譽試探著說。
“雞都快沒了,能不冷清嗎。”葉冬梅聲音沙啞。
“聽說去年鬧雞瘟?”
葉冬梅筷子頓了頓,“嗯。”
“損失很大?”
“死了七八成。”葉冬梅抬頭看他,“你問這個干嘛?”
“隨便聊聊。”曾俊譽笑了笑,“我看老周師傅的筆記本里,記錄了很多工作。”
葉冬梅臉色變了。
她放下筷子,盯著曾俊譽,“你看了老周的東西?”
“收拾房間時看到了。”
“別碰那些東西。”葉冬梅壓低聲音,“對你沒好處。”
葉冬梅左右看看,食堂里只有他們倆。
“老周怎么死的,你知道嗎?”
“心臟病突發?”
葉冬梅冷笑一聲,“他身體好得很,每天早晨跑步,比小伙子都精神。”
曾俊譽心里一緊,“那……”
“那天晚上我值班,聽見門房有動靜。”葉冬梅聲音更低了,“等我過去,老周已經躺在地上,沒氣了。屋里很亂,抽屜都開著。”
“有人來過?”
葉冬梅沒回答,只是說:“第二天,派出所來人看了看,說是心臟病。劉場長讓我們別亂說。”
“您跟別人說過這些嗎?”
“跟誰說?有用嗎?”葉冬梅端起飯盒,“小曾,我看你是個老實人,聽我一句勸:好好看你的門,別的事別管。老周就是管太多了。”
她起身要走,曾俊譽叫住她。
“葉師傅,老周在調查什么?”
葉冬梅背影僵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說,但聲音在顫抖,“我只知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險。”
她走了。
曾俊譽坐在原地,飯已經涼了。
他現在可以確定,老周的死有問題。
而沈雨薇把他派到這里,絕對不是巧合。
下午,曾俊譽騎車回了趟縣城。
他先去看了母親,母親精神好些了,正在院子里曬太陽。
“工作怎么樣?”母親問。
“挺好的,清閑。”曾俊譽沒說實話。
母親看著他,眼神里有擔憂,“要是太辛苦,就別干了。媽還有點積蓄。”
“不辛苦,真的。”
陪母親吃了晚飯,曾俊譽回到招待所。
黃英飆在房間寫材料,見他回來,趕緊拉他進屋。
“怎么樣?養雞場?”
“還行。”曾俊譽說,“黃哥,我想跟你打聽個人。”
“誰?”
“原來縣委辦的一個老干部,姓周,叫周致遠。去年在養雞場去世的。”
黃英飆臉色變了。
他起身關上門,拉上窗簾。
“你打聽他干嘛?”
“聽說他死得蹊蹺。”
黃英飆盯著他看了很久,“曾老弟,這話我就跟你說一次:周致遠的事,千萬別碰。”
“他死之前,在查一批陳年舊賬。”黃英飆聲音壓得極低,“涉及縣里好幾個領導,還有一筆八十年代初的扶貧款,去向不明。”
“扶貧款?”
“嗯,八三年還是八四年的,省里撥下來扶持養殖業的。養雞場就是那時候建的。”黃英飆說,“但建場實際花的錢,不到撥款的一半。剩下的錢,沒了。”
曾俊譽心跳如鼓,“周致遠在查這個?”
“他退下來后,主動要求去養雞場管倉庫。其實就是想查賬。”黃英飆嘆氣,“查了小半年,然后人就沒了。”
“沒人管嗎?”
“怎么管?人都死了,死無對證。”黃英飆拍拍曾俊譽肩膀,“所以我說,你千萬別碰。這事水深得很。”
他現在明白了。
沈雨薇把他扔到養雞場,是把他扔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她想讓他查?還是想讓他也“意外”死亡?
不,不會。
如果她想害他,沒必要這么麻煩。
那她到底想干什么?
夜深了,曾俊譽躺在床上,毫無睡意。
他想起沈雨薇父親的事,想起那封消失的舉報信。
兩件事如此相似。
都是正直的人試圖揭露真相,然后“意外”死亡。
都是關鍵證據消失。
都是不了了之。
沈雨薇知道這些嗎?
她一定知道。
所以她回來了,以組織部長的身份。
而她把他派到養雞場,是因為……信任?
還是利用?
曾俊譽坐起來,點起一支煙。
煙霧在黑暗里繚繞。
他決定,明天回養雞場,仔細看看老周留下的東西。
不管沈雨薇想干什么,他都要先弄清楚,這個養雞場到底藏著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