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冤獄 二十五年冤案

2025年9月28日，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

安檢通道前，52歲的車超攥著傳票，手指反復摩挲著紙上“再審宣判”四個字。天氣預報說亳州小雨、有霧，他穿了一件深灰色夾克，領(lǐng)口有些緊，勒得他喉嚨發(fā)慌，像二十五年前被帶進審訊室時那樣，心跳聲在耳膜上咚咚作響。

在他的身旁，是54歲的李勇。

上午九時，法警推開審判庭的門。車超、李勇走進審判庭，腳步，虛浮又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審判庭里坐滿了人，媒體記者、法律援助律師、從渦陽趕來的老街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們身上。車超不敢抬頭，只盯著被告人席前的金屬欄桿，那上面映出他花白的鬢角，像秋日麥地里的霜。

庭審開始，審判長核對身份、宣讀再審案由，每一個字都透過麥克風，在寂靜的法庭里震蕩。車超的耳朵嗡嗡作響，二十五年前的畫面翻涌而至：審訊室里刺眼的燈光、監(jiān)獄車間扎破手指的刺痛、母親隔著探視玻璃哭紅的雙眼……直到“經(jīng)最高人民法院再審審理查明”這句話響起，他才猛地回神，攥緊的手心，沁出冷汗。

當聽到“原判認定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依法應予糾正”的話語時，車超的肩膀輕輕顫動。

李勇的嘴唇哆嗦著，想哭，最終深深吸了口氣，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

“判決如下：……宣告原審被告人車超、李勇、謝廣英無罪。”

法槌落下的聲響，清脆而有力，在法庭里回蕩。車超猛地閉上雙眼，二十五年的委屈與不甘，化作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但他沒有發(fā)出聲音，肩膀劇烈顫抖著，幾乎站立不穩(wěn)。李勇想伸手扶住他，自己已淚眼朦朧。

走出審判庭，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秋風里，裹挾著桂花的香味，陽光打在他們身上，暖得讓人發(fā)顫。

這場宣判，距離那個寒冷的清晨，已過去了二十五年零八個月。

2000年1月17日，“三九”最后一天，皖北小城渦陽，寒意正濃。城關(guān)鎮(zhèn)趙樓村，村口老槐樹的枝椏，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勾勒出粗曠的輪廓。樹下的麥地里，土壤凍得硬實，踩上去，發(fā)出脆響。

16歲女學生王某琳下午1點多離家上學，按往常應在晚自習后歸家，卻徹夜未歸。次日清晨，村民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尸體，頭部被毛衣包裹，北側(cè)地面上，躺著一塊帶血的磚頭，暗紅色的血跡，已凍結(jié)成冰碴。

法醫(yī)趕到，鑒定結(jié)果顯示，王某琳系鈍器（磚頭）造成顱腦損傷死亡，磚頭上血跡血型與她完全一致，體表、衣物及兇器上，未提取到任何他人的生物痕跡，警方初步判定這是一起強奸殺人案。

消息像野火般燒遍趙樓村，村民緊閉門戶，原本熱鬧的村道變得冷冷清清。寒夜里，警車的燈光，格外刺眼。

案發(fā)后，渦陽縣公安局成立“117專案組”，全村摸排；半個多月過去，線索一次次浮現(xiàn)，又一次次中斷，案件陷入僵局。

同年7月，因案件久拖未決，當?shù)刈h論紛紛，輿論壓力漸大，公安局重組專案組，限期破案。

據(jù)村民們后來回憶，當時排查沿著王家西南方向的住戶展開，除去老弱病幼和已婚者；時年22歲，即將結(jié)婚、獨自住在新房里的車超，成了重點懷疑對象。

8月28日午后，車超正在院里修補漏雨的偏房，便衣民警以“無證駕駛摩托車”為由將其帶走。他的新婚妻子王俠挺著肚子追出門，只看見吉普車卷起的塵土。

彼時沒人知道，專案組辦公室里，車超的鞋印樣本被單獨放置，有人以“全村適齡男性僅他未婚、新房離現(xiàn)場最近”為由，用紅筆圈定了他的命運。

車超被帶走7天后，罪名從“交通違規(guī)”驟然變?yōu)椤皬娂闅⑷恕保植冷鰷u開始吞噬他的家人；哥哥車雪峰、17歲表弟李勇、戰(zhàn)友荊獻柱陸續(xù)被抓，母親謝廣英也因堅持證明“案發(fā)當晚車超在家”，被指控“作偽證”入獄。

王俠挺著微隆的小腹，一次次跑到公安局，只得到“正在調(diào)查”的冰冷答復。娘家人哭勸她打胎改嫁，這個瘦弱的女人，攥緊衣角，連連搖頭：“我就不信他能干出這種事”。

在渦陽縣看守所，車超與“1997年五周殺人案”被告人周繼坤同住110號監(jiān)室，周繼坤后來回憶，曾親眼目睹車超被抬進監(jiān)室，滿臉是血，因嘴巴紅腫無法進食，周繼坤只能用勺子給他喂水。（備注：“五周殺人案”也是發(fā)生在渦陽的大冤案，改天再寫。）

據(jù)車超、李勇后來在申訴時描述，他們經(jīng)歷了難以想象的煎熬。辦案人員對他們進行刑訊逼供，“用銬子吊在鋼管上吊打時，暈死過去好幾回。”車超和李勇稱，辦案人員還要求他們把衣服脫光，用電棍打生殖器、頭、臉、手、腳等。李勇左臂被打至永久性畸形，四個人入看守所半年后，仍被鑒定為“輕微傷”。

2000年9月22日，在極度恐懼和痛苦下，車超從看守所設法捎出一張字條，寫在煙盒紙上，內(nèi)容令人心碎：“我和高子、哥、主（柱）子在2000年17日晚喝酒的事，你們要成（承）認。不要不說，只有這樣，才能救我們。”這封被逼寫下的信，是他當時絕望處境的真實寫照。

最終，車超、李勇等人在刑訊逼供下作了有罪供述；但這些供述，在關(guān)鍵細節(jié)上矛盾重重，與現(xiàn)場勘查、尸檢報告嚴重不符。

當案件進入審判階段，過程曲折反復；證據(jù)的薄弱與荒誕，暴露無遺。

2001年9月24日，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一次不公開庭審，因辯護人申請調(diào)取新證據(jù)及重新鑒定，庭審延期。

12月4日，第二次不公開庭審后，12月27日，亳州中院作出一審判決：認定四人當晚在車雪峰家喝酒，車超與李勇提前離席偶遇王某琳，伙同隨后趕來的車雪峰、荊獻柱實施強奸殺人，謝廣英作偽證。

庭審認定車超、李勇、荊獻柱先后奸淫王某琳，車雪峰望風，四人后來用磚頭砸死王某琳，謝廣英隱瞞“四人喝酒”情節(jié)，作偽證；判決車超、荊獻柱死刑，李勇（未成年）、車雪峰無期徒刑，謝廣英有期徒刑2年。

宣判當天，法庭一片死寂，審判席上三名法官神情嚴肅，車超母親謝廣英當場暈厥，王俠扶著墻，反復念叨“不可能，不可能”。辯護律師當庭提出質(zhì)疑：“證據(jù)一件都沒有！僅憑漏洞百出的口供，怎能定人生死？”五名被告人均上訴，稱有罪供述系刑訊逼供所得。

2002年3月7日，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要求補充偵查。

2003年4月22日，亳州中院重審后改判：荊獻柱由死刑改為死緩，車超仍判死刑，李勇、車雪峰維持無期徒刑，謝廣英刑期不變。被告人再次上訴，安徽高院審查時，發(fā)現(xiàn)“足跡鑒定使用的‘立體足跡計算機識別系統(tǒng)’尚處試驗階段，科學性存疑”，且關(guān)鍵證據(jù)仍缺失，于2003年10月16日第二次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發(fā)回重審。

2004年4月12日，亳州中院第三次判決，以“僅被告人供述，無其他證據(jù)佐證”為由，改判荊獻柱、車雪峰無罪，車超仍判死刑，李勇無期徒刑，謝廣英維持原判。

冤案當事人的生活，從此被徹底改變。

荊獻柱無罪釋放后，遠離趙樓村，在縣城工地打零工，每天扛著幾十斤重的鋼筋，攀爬腳手架，工友問起胳膊上的疤痕，他只含糊其詞地說“以前犯過糊涂”，從不提這是冤獄留下的印記。

車雪峰無罪釋放后，承包了幾畝林地，每有村民投來復雜的目光，他便下意識地把臉埋進衣領(lǐng)；半夜，他常常驚醒，夢到審訊室刺眼的燈光。

謝廣英刑滿釋放后回村，每天打理菜園，種些青菜、蘿卜和豆角，菜園長滿了生機，她卻再也不敢傍晚時出門；每當夜幕降臨，就趕緊關(guān)好門窗。那段牢獄生活，讓她對黑暗有了本能的恐懼，總覺得夜里的風都帶著寒意。

三個月后，安徽省高院終審，改判車超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此次判決未補充新的證據(jù)，僅以“口供主要情節(jié)一致”定案，未采納刑訊逼供的抗辯。

對于車超和李勇而言，漫長的牢獄之災正式開始；而對于王俠來說，一場長達二十年的申訴長征，自此拉開了序幕。

車超在宿州監(jiān)獄服刑期間，曾寫信勸王俠“有合適的就另嫁吧，別等我了”，王俠看完信后痛哭，她將悲傷化為力量，賣掉兩人的婚房，換來的四萬塊錢變成一堆堆申訴材料，“用五菱小貨車都拉不完”。她騎著破舊自行車，載著年幼的孩子，風雨無阻往返于郵局、律師事務所和司法機關(guān)之間，用柔弱的肩膀，扛起為夫鳴冤的重擔。

多年以后，亳州中院司法腐敗的真相，浮出水面。

明面上，亳州中院兩次榮獲“全國文明單位”、頭頂20多項省級以上表彰；背地里，時任院長楊德龍卻利用職務便利收受賄賂、侵吞公款。2011年1月，楊德龍因“裸照敲詐”落馬，牽出亳州中院腐敗窩案。2012年，楊德龍貪污受賄案在池州中院開庭，被判處無期徒刑。當年審理車超案的合議庭成員，有刑一庭副庭長孫健、庭長李震，刑二庭庭長徐速，以及中院黨組成員、副院長陳保飛，司法鑒定處主任于明亮等，均因腐敗鋃鐺入獄，合議庭“全軍覆沒”。這場從“兩個死刑、兩個無期”到“兩名無罪”的生死回轉(zhuǎn)，背后竟是權(quán)力尋租下的草菅人命。

車超和李勇從未停止過申訴，他們的囚服口袋里，裝著皺巴巴的申訴材料；每次被駁回后，他們就用鉛筆在材料背面重新書寫，字里行間，滿是“我沒殺人，我要清白”的倔強。

李勇被判無期徒刑后，因服刑期間“表現(xiàn)良好”，獲得5次減刑；于2019年8月21日刑滿釋放，已被關(guān)押近19年。

他左臂肌肉萎縮、肘關(guān)節(jié)畸形，連手機智能輸入都無法使用；出獄后，他在火車站貨場做臨時工，每天穿著沾滿灰塵的工作服，裝車、卸貨、打掃衛(wèi)生，活兒累且收入不穩(wěn)定，卻能讓他踏實。后來，經(jīng)鄰居介紹，他與早年相識的女子重組家庭，對方帶著兩個孩子，一家四口擠在不足50平米的出租屋里。每當孩子撲進懷里喊“爸爸”，他臉上才會露出久違的笑容，眼角的疲憊也消散不少。

但“強奸殺人犯”的帽子，依然沉重地壓在他的頭上，讓他喘不過氣。他始終堅持“不是我做的事，不能認，要申訴到底”。他曾坦誠告訴妻子："這案子，我肯定要申訴到底，要個徹底的說法，你能接受就在一起"，妻子沒有猶豫，幫他整理好申訴材料"我陪你一起等"，這份支持，成了他最堅實的依靠。

車超減刑后，于2022年3月9日刑滿釋放。出獄當年，他就考了駕照，學車時總在空地上反復練習，教練說他"比年輕人還認真"。

他在商貿(mào)公司找到了一份送貨的工作，每天開著貨車往鄉(xiāng)下運送飲料，駕駛室里，常放著一個保溫杯，里面是王俠給他泡的菊花茶。他早上8點前必須到崗，要把一件件沉重的飲料搬到車上，一天跑上百公里路程，肩膀被壓得又紅又腫，卻從不喊累。

在持續(xù)申訴及媒體關(guān)注下，安徽高院正式對車超案立案復查；復查法官是曾平反“五周殺人案”的張愛蓮，律師團隊獲得閱卷權(quán)。

復查發(fā)現(xiàn)了更多當年被忽視的疑點：李勇因刑訊逼供形成的傷情鑒定報告，莫名缺失；所謂的警犬鑒別報告是在送檢半年后才出具，程序存疑；最為關(guān)鍵的是，當年作為定案重要依據(jù)的現(xiàn)場足跡鑒定，所使用的“立體足跡計算機識別系統(tǒng)”在當時尚處于試驗階段，其科學性和可靠性堪憂。

2024年5月，最高檢對車超、李勇強奸殺人案、謝廣英偽證案向最高法提起無罪抗訴。消息傳來，車超正在送貨途中，看到手機消息，淚流不止。

安徽省人民檢察院作出《刑事申訴復查通知書》，認定安徽高院終審判決定案“證據(jù)不確實、不充分”，車超、李勇有罪供述“缺少有力印證，難以排除合理懷疑”，符合《刑事訴訟法》重新審判條件，決定向安徽高院提出再審檢察建議。

與此同時，隨著刑事科技的高速發(fā)展，DNA 檢驗能力實現(xiàn)了質(zhì)的飛躍；而對現(xiàn)場殘留物證的重新鑒定，更成為推動案件突破的決定性因素，徹底扭轉(zhuǎn)了此前的局面。

2024年7月。渦陽縣某化肥廠小區(qū)突然來了大批警察，民警挨家挨戶敲門，要求成年男性到小區(qū)廣場抽血，"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不用抽"，業(yè)主們議論紛紛，小聲猜測是不是"抓壞人"。這個小區(qū)，就在王某琳就讀學校斜對面約500米處。

抽血后沒幾天，在這里當保安的熊某被警方帶走，他平時住的保安亭里，還留著半袋沒吃完的方便面。

當年案發(fā)現(xiàn)場物證上提取的微量生物檢材，通過最新DNA技術(shù)比對，終于鎖定了犯罪嫌疑人熊某。他并非趙樓村村民，而是住在渦陽縣城。這個隱藏了24年的真兇落網(wǎng)，徹底洗清了車超和李勇的冤屈。

當“無罪”的再審判決響徹法庭，所有被偷走的時光，都在這一刻，有了回響。

宣判后，最高人民法院向三人送達了再審判決書，車超把判決書小心折好放進貼身口袋，像是珍藏稀世珍寶。

渦陽縣公安局證實，熊某因該案被拘留，案件尚在偵辦中，辦案民警每天加班加點梳理證據(jù)，希望盡快還死者一個公道。

夕陽下，趙樓村的老槐樹依然矗立，樹干上的紋路，記錄著25年的風風雨雨。

風穿過老槐樹的枝葉，發(fā)出沙沙聲，像是訴說這二十余年的正義追尋，也像是在安慰那些被命運傷害過的人。

此案歷時25年，最終通過新證據(jù)和司法程序還原真相，成為我國刑事司法糾錯的典型案例。

目前，車超、李勇準備申請國家賠償。車超坐了22年冤獄、李勇坐了19年冤獄，均應獲得數(shù)百萬元國家賠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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