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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宇琛
一年前的今天,2024年12月31日上午9點58分,被羈押8507天后,原偉東在河北保定第一中心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一場持續24年的司法纏斗,似乎終于以生物學的方式畫上了句號。
但戰爭并未因此終結,只是變換了戰場。
最新的戰報,來自數字空間。
2025年12月3日下午,李杰在雇主家。她難得休息,決定為丈夫即將到來的周年忌日,準備寫點什么。
李杰習慣性地打開了手機上那個熟悉的公眾號后臺。那是她和家人為丈夫喊冤的主要陣地,名字就叫:
原偉東案。
打開后,后臺頁面上彈出的,不是熟悉的編輯器,而是一行冰冷的、沒有任何具體解釋的通知。根據李杰后來的回憶,那段文字是:
根據互聯網用戶公眾賬號信息服務管理規定,你的賬號已被屏蔽所有功能至2026年12月5日。
李杰反復退出,重進,結果都一樣。這個公眾號近一年并沒有發布什么過激的內容,最近的一篇,還是10月份轉載的一篇文章。她心里暗暗想,這一定跟原偉東逝世一周年有關。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發消息給原偉東的姐姐原淑娟。據原淑娟回憶,她是在12月7號中午才看到這條消息的。她的第一反應是:
氣得不得了。
原淑娟對著電話那頭說,這幫人太壞了,Gong權力要是壞,真的誰也比不過。她恨得咬牙,不知道說什么。
確認被封后,李杰立刻做出了一個決定:
搶救。
她害怕這個記錄了全家24年血淚的數字墳場會突然被永久刪除。她想起了那些報道過他們案子的記者,他們的公眾號一個接一個地消失。
她找出了另一部手機,下載了一個不需要實名認證的新公眾號,準備把原來公眾號里的297篇文章,一篇一篇地復制、轉移到新號的草稿箱里。
行動在深夜展開。
據她回憶,那兩個晚上,她都是等雇主一家睡下后:
自己躲在被窩里偷偷弄的。
房間里一片漆黑,她不敢開燈,只敢用自己從家帶來的一個30公分長的LED燈管照明。
手機屏幕的微光,照在那張疲憊的臉上。她形容自己當時手都在抖。她害怕的不是黑暗,而是后臺的那個刪除鍵,可能在下一秒就讓數年的心血灰飛煙滅。
在24年前的審訊室里,他們用電棍試圖讓她制造虛假的記憶。
24年后,他們用一紙通知,試圖讓她真實的記憶消失。
1
李杰和原淑娟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一個兩個月沒更新的號,在周年紀念即將到來時,被精準靜音一年,這操作就挺有意思,好比你對著一個植物人說:
我命令你,不許說話。
這種行為方式,河北方面不是第一次用了。上一次,是在原偉東的肉體上。
2024年10月16日,廊坊看守所通知家屬,說原偉東癌癥擴散,狀況很危險。
家屬們心急火燎地趕到石家莊,要求見人,要求取保。
據原淑娟回憶,主審法官李霞女士的回復,充滿了耐心:
再等等,稍微再等等,快了。
家屬們沒耐心,就在法院門口跟法官激烈爭吵。
結果是,當天晚上他們發現,石家莊所有的賓館、旅店,都不讓他們住了。
一刷身份證,前臺小姐就客氣地告訴他們:
已滿。
原淑娟后來回憶說:“我們一整天被幾輛車,多名不明身份的人一直跟蹤……如果被Gong權力壓制,你連喘氣都受限制,感覺無法呼吸。”
你看,這套管理方法論就很高明。
它不打你,不罵你,它只是讓你無處容身。它讓你自己主動離開這座城市,還省了維護秩序經費。
這叫:
社會面清零。
十幾天后,2024年11月1日,家屬們等來了李霞法官口中的“快了”。辯護律師王興接到了河北高院的電話,電話里宣布了原偉東、湯鳳武案的二審宣判結果:
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第二天,也就是11月2日,幾名法官來到了原偉東的病床前。
據原偉東后來對家人回憶,他剛做完膽管手術兩天,身上還插著管子,法官們就站在床前,對著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宣讀了那份維持死緩的裁定書。
原偉東說,他當時:
情緒激動,把我氣死了,把法官罵跑了。
你看,人家河北高院的法官,工作多認真。為了確保法律文書能第一時間送到當事人手里,愣是把重癥監護室,變成了臨時法庭。
這叫什么?這叫:
送法上門。
兩天后,11月4日,原偉東被一輛120救護車,從醫院直接拉走,送進了保定監獄。
對于系統而言,一個中止審理的程序漏洞被補上了;一個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也終于被升級為了罪犯;一場長達24年的司法流程,在主犯的生命耗盡前,終于嚴謹、合規地打上了句號。
河北最終贏了。
這場勝利來之不易。
為了紀念這場勝利,我們有必要復盤一下,這場偉大的勝利,到底是怎么贏得的。
2
要理解這場勝利,必須回到故事的開端,認識幾位重要的相關人。
第一個人,叫趙東輝。
他的經歷不多,但至關重要。他在法律文書里的身份是:
另一個兇手。
1995年11月29日,河北廊坊勝芳鎮,裝卸工楊長林一家三口遇害。案發42天后,一個叫趙東輝的人,被警方從東北老家抓走。
警方懷疑他的唯一科學依據,來自一份血型報告。
在2024年6月原偉東案最后一次庭審期間,襲祥棟、伍雷兩位律師的一次微博直播連線中,趙東輝對此進行了詳細的回憶:
案發現場留下說是殺人兇手的血型是AB型,我恰恰也是AB型。
這就夠了。
趙東輝被帶回了霸州看守所。迎接他的,是廊坊市公安局刑警隊的工作方法。
據他口述,招待他的道具主要是:
塑料鞋底子。
趙東輝回憶說,他被里外抽:
一次就抽三百五十九個嘴巴子,總計至少一兩千個。
后果是臉部長期腫脹無法吃飯:
兩側八個牙都沒了。
除了物理層面的交流,還有精神層面的。每到晚上,他一聽到獄警開號門喊“趙東輝!”,就嚇得:
腿就呱就哆嗦了。
當然,還有那臺后來聞名全國的、由杜國利警官團隊研發的“高科技測謊儀”:
一部舊式手搖電話機。
趙東輝詳細描述了這套系統的工作流程。
兩個小手指頭纏上電話線,人坐在地下,雙手用手銬反銬在椅子背上。兩名井茶用木棍壓住他的雙腿,并踩在木棍兩頭,使其無法動彈,然后開始搖電話。
3
除了酷刑,案件還需要一個關鍵環節:
指認。
根據趙東輝在律師直播中的回憶,1996年1月18日上午9點,他和其他五名嫌疑人被從看守所提出來,站成一排。
在他們對面兩三米遠的地方,停著一輛商務車。車門拉開,里面坐著一個女人:
她臉上蒙著紗布,露著眼睛,胳膊也是用白紗布吊著。
趙東輝后來才知道,這個女人,就是1995年滅門案的唯一幸存者,張金萍。
張金萍的手指指向了排在第三位的趙東輝。辨認了三次,她都點頭確認。
接下來的流程,就極具河北地方特色了。
井茶命令其他五名嫌疑人全退后,只留下趙東輝一個人,然后再次向警車里的張金萍確認:
你確認是他嗎?
張金萍說,確認是他。
這個“他”字剛一出口,井茶就沖上來,“掐著我脖子,直接給我摁倒地下”,在水泥地面上,給他“砸上了死刑鐐子”。
你看,這套工作方法就很高明。它不是一個開放式的問答,而是一個選擇。而且,最后還把選擇,變成了一個是非判斷。
你只需要點頭或搖頭。
這叫什么?這叫:
用戶體驗優化。
可惜,辦案人員百密一疏,忘了給趙老師量腳。案發現場42碼的鞋印,愣是套不到趙老師39碼的腳上。
這叫什么?這叫:
卡bug了。
趙東輝最終被排除了嫌疑。但他也為這段經歷付出了代價。
據他口述,出獄后回到老家,鄉親們看到他都一臉震驚,說:
不,都說你死了嘛。
在鄉親們的記憶里,趙東輝早就該死在看守所里了。因為據后來出獄的獄友傳言:
說我挨那打,他們都看得見。
趙東輝幸存了下來。他的故事結束了,輪到下一個嫌疑人登場。
但在討論下一個嫌疑人之前,我們還得認識另一位重要的相關人。他在案卷里的身份是:
雇兇者。
4
在警方的第一版案情通報里,1995年的滅門案,是一起雇兇殺人案。
主犯,或者說買家,是當地人姚俊來和齊連強。
這二位也被抓了。據姚俊來的父親后來對記者回憶,他兒子在里面也遭了大罪:
雙手被電擊,渾身被打,連生殖器都被電腫了。
姚俊來回家后對他爹媽說的第一句話是:
爹、媽,俺這一輩子的罪、苦,這幾天都受完了。
但和原偉東、趙東輝這些只能硬抗的普通人不同的是,姚俊來家啟動了付費模式。
據姚俊來父親口述,家里“拖了四萬塊錢帳”,把錢交給了辦案民警杜國利,人才被放出來:
我們不愿意找事兒,俺們的人活著就得了。
你看,這位父親就很有大局觀。他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較真的。活著,就挺好。
但這個付費離場的操作,給案件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邏輯漏洞:
主犯沒了。
這不要緊,霸州公安局出具了一份《情況說明》,用精妙的語言解釋了這個漏洞。這份說明,堪稱當代中國公文寫作的典范:
姚俊來、齊連城二人拒不配合辦案人員的調查工作,故原偉東、湯鳳武其二人作案原因無法查清。
這邏輯就非常有意思了:主犯因為不配合,所以放了;從犯因為配合了(被打了),所以得關一輩子。
敢情這辦案是在搞:
末位淘汰制。
誰不聽話誰先走。
更牛的是,在2005年河北高院的一次庭審中,檢察官竟然當庭出示了姚俊來的認罪筆錄,用來證明原偉東是受雇殺人。
一個已經被釋放的、從未出庭的主犯,他的口供,成了給從犯定罪的證據。
原偉東的辯護律師呂寶祥當庭質問:
該證如屬實,姚俊來系主犯,為什么不到庭受審?是誰私放罪犯?
全庭愕然,檢察員無言以對。
5
相關人的故事講完了,現在輪到原偉東登場了。
2000年12月22日,勝芳鎮發生第二起滅門案,稅務稽查隊長劉德成一家三口遇害。住在對門開小吃店的原偉東,進入了警方的視線。
但當時他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據他妻子李杰回憶,案發當天:
原偉東正在千里之外的黑龍江老家交農業稅。
兩地警方協查后,確認了此事。原偉東被排除了嫌疑。
但9個多月后,事情起了變化。
2001年9月16日半夜,原偉東在東北家中被一伙自稱河北井茶的人帶走。沒有法律手續,也沒說任何原因。
據后來被無罪釋放的同案人陳瑞武回憶,他也是在那天晚上被抓的。抓他的人說:
你姐夫把你供出來了。
陳瑞武的姐夫,叫魏春江,一個有小偷小摸前科的社會閑散人員。
據陳瑞武說,正是魏春江的一份證言,說他和原偉東等人曾預謀搶劫劉德成一家,才最終點燃了這場大火。
火燒起來后,故事就開始脫離所有人的控制。
原偉東被帶回了河北勝芳分局。迎接他的,是杜國利警官和他的“高科技測謊儀”。
據原偉東后來在上訴狀中陳述,杜國利曾對他撂過一句實話:
就拿你頂了,不然局長就得下來了。
為了保住局長的位子,一個無辜的人就必須被獻祭。這個邏輯簡單、粗暴,且有效。它解釋了為何在所有證據都指向無罪的情況下,系統依然要頑固地維持一個有罪的結論。
因為一旦承認原偉東無罪,就等于承認當年的偵查、起訴和審判是錯誤的。
這就不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是一個人事問題。
要確保這個頂罪的結論成立,就需要相應的工具。
在2001年的勝芳刑警隊里,杜國利和他的同事們,對原偉東和所有被抓來的人,進行了一場殘酷的:
技術測試。
據多位親歷者回憶,其工作流程大致如下:將電話機的兩極電線剝開,纏繞在嫌疑人的手指、腳趾、耳朵,甚至生殖器上。然后,搖動電話機手柄。電流通過皮膚,穿過骨頭,直抵內臟。
后來被判無罪的陳瑞武回憶,他當時被折磨得無法忍受:
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另一名無罪釋放的女性王曉敏則記得,井茶在電她時,還在旁邊:
喊口號、數數。
原偉東是這項技術的深度體驗者。
一份2001年9月28日的廊坊市看守所《入所健康檢查筆錄》上,記錄了他當時的身體狀況。在“有何疾病或外傷”一欄,除了他本人的簽名,還有一行不同的筆跡備注:
舌頭是電傷,腿腫了,耳朵有外傷。
據后來同監室的獄友證明,原偉東入所時遍體鱗傷,手腳被電得露出骨頭,話都說不了。看守所一度拒收,是警方把他拉到診所輸了十幾天液才勉強收下。
但原偉東一直沒交代。杜國利團隊決定升級戰術。
他們把原偉東的妻子李杰抓了來。
6
李杰的遭遇,堪稱一部酷刑百科全書。
她被關在血跡斑斑的鐵籠子里,被綁在老虎凳上。杜國利問她的第一個問題是:
天上的星星有幾顆?不許說不知道。
回答不上來,迎來的就是一輪又一輪的電擊。據李杰回憶,杜國利看著她頭破血流的樣子,評價道:
你剛從戰場回來啊,烈士!
這些看得見的傷痕,以及另一名嫌疑人劉賜喆被直接電擊致死的事實,在多年后霸州公安局的一份《情況說明》里,被轉化成了這樣一句話:
全體辦案人員嚴格依法,沒有刑訊逼供。
在原偉東案中,說明是一種神奇的文體。
它是一種法律上的降維打擊,可以將一切復雜、血腥、不合規的事實,瞬間二維化,變成一張蓋著紅章的、不容置疑的平面。
除了沒有刑訊逼供說明,這套工具箱里還有證據丟失說明、卷宗丟失說明、雇主不配合調查說明。
還有一個:
記錄員筆誤說明。
卷宗顯示,2001年9月27日這一天,杜國利警官同時出現在兩個相隔千里的地方。
一份筆錄顯示,他在河北霸州審訊原偉東;另一份筆錄則顯示,他同一天正在黑龍江呼蘭縣調查另一名證人。
多年后,面對律師的質疑,霸州公安局出具了這份說明,解釋了這一時空悖論。
當說明方陣和刑訊口供組成的材料被送到法院,一場新的游戲開始了。
7
這場游戲的玩法,叫4+4模式:
廊坊市中級法院4次判處死刑,河北省高級法院3次發回重審、1次改判死緩。
廊坊中院是發球方,每次都大力扣殺判死。河北高院是接球方,三次將球輕輕擋回,理由都是:
事實不清,證據不足。
最后一次,高院自己也累了,選擇將球拍一扔,讓球落地:
死緩。
原偉東的人頭,就像那顆在球臺上來回彈跳的乒乓球。
2003年,廊坊中院一審判處原偉東死刑。河北高院發回重審。
2004年,廊坊中院再次判處原偉東死刑。
2006年,河北高院再次發回重審。
2008年,廊坊中院第三次判處原偉東死刑。
這一次,皮球踢到河北高院腳下后,流程發生了變化。高院沒有再發回,而是自己做出了改判。
2009年,河北高院的終審判決,以前后矛盾的邏輯,宣告了2000年劉德成滅門案的全案無罪。理由是:
殺人動機不明、缺乏客觀物證。
但在同一份判決書里,它認定了1995年楊長林滅門案。盡管這起案件同樣殺人動機不明、物證全部丟失。
李杰后來反復質問:
2000年的案子10年后全體人員都無罪了,是因為公安機關的刑訊逼供……那么95年的案子,檢察機關有什么理由不排除湯鳳武的口供呢?
在同一份判決書里,用同一套標準,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結論。一位參與此案的律師曾評價說:
這種精神分裂式的判決,本身就說明了一切。
但最精彩的,來自河北高院內部。
一份2009年5月11日的合議庭庭前會議筆錄,不知被哪位深喉有意無意地留在了正卷里。
這份筆錄顯示,在開庭前,由劉志廷、王智廣、王惠敏、岳林杰四名法官組成的合議庭,就已經對案件的性質達成了共識:
此案屬于全案不清。
但會議的重點,并非討論如何查清事實,而是變成了穩定工作部署會。
法官們討論了:
? 被告人家屬可能會出現圍堵、沖擊等情況。 ? 需要當地法警及公安做好庭審安全穩控工作。 ? 保證法警警力的充足,當庭警力和外圍警力。
最關鍵的是,他們還為如何應對辯護律師制定了預案:
可能律師提出一些程序上的問題,我建議與檢察官溝通協調,請他們提供出庭預案。
法官與檢察官,在開庭前就已經溝通協調,準備共同對付律師。
你看,這事辦得多周到。人家開會討論的,壓根就不是這案子怎么辦,而是:
辦這案子的人,我們該怎么辦。
最終,明知“全案事實不清”的河北高院,沒有選擇宣告無罪,而是做出了一個留有余地的判決:
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這個判決,巧妙地規避了當時的死刑復核程序,將案件的最終解釋權,留在了河北省內。
游戲得以繼續。
8
2013年,最高法罕見地踩下剎車,以“事實不清,證據不充分”為由,指令河北高院再審。這本是終結這場游戲的最好機會。
然而,河北高院接到指令后,并沒有自己審,而是把皮球又踢回了廊坊中院。
廊坊中院接到這個燙手的山芋后,展現了驚人的耐心。
從2014年開庭,到2020年宣判,案子被足足雪藏了六年。
這六年里,法院向最高法申請了34次延期審理。
在家屬和律師看來,這就是一種公然的拖延。
2020年7月8日,廊坊中院終于作出了第四次一審判決。在已經依法排除了原偉東所有刑訊逼供口供,證據更加不足的情況下,判決結果依然是:
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一位旁觀此案的律師曾評論說:“廊坊中院用六年的時間,完成了一次對最高法指令的公然對抗。”
原偉東再次上訴。案件又回到了河北高院。
這一次,高院沒有再發回重審。他們也選擇了等待。
又一個三年過去了。直到2023年5月,一個消息從廊坊看守所傳出:
原偉東得了胃癌,晚期。
癌癥成了壓垮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撬動這起沉寂案件的唯一杠桿。
在家屬和律師的奔走下,河北高院終于同意在2023年6月3日再次開庭。
開庭當天,法院卻通知律師,原偉東只能在醫院通過視頻參與。理由是:
他的身體狀況。
原偉東拒絕了。隨后,法庭作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錯愕的決定:
對原偉東中止審理。
他們甚至懶得走完這最后的程序。一個將死之人,被他們以中止審理的方式,永遠地掛在了法律的待辦事項里。
庭審在同案被告湯鳳武的抗議中繼續。
據辯護律師趙軍記述,湯鳳武被六七個法警從候審室強行拖進法庭,摁在拘束椅上。
當辯護律師要求播放那份公安局自己說明存在的辨認錄像時,法庭再次拒絕。
湯鳳武在絕望中當庭解除了律師的委托。庭審,再次中斷。
那一天,原偉東的姐姐原淑娟在法院門口拉起了一條橫幅,上面寫著“原偉東病危,請當庭宣判”:
她很快被幾名法警像殺豬一樣地抬走了。
這套程序,在原偉東的生命即將終結時,依然堅固、封閉,且不允許任何外部邏輯介入。
9
時間來到2024年6月,在原偉東的生命又耗去了近一年后,河北高院終于決定重啟那場被中止的庭審。
這場庭審,堪稱辯護方在程序和事實上的一次總攻。他們打出了兩張王牌。
第一張王牌,就是趙東輝。
在2024年6月的最后一次庭審上,一個叫趙東輝的男人走上了證人席。他不是井茶,不是專家,也不是案發時的目擊者。他的身份很特殊:
張金萍口中的“前一個兇手”。
據趙東輝當庭作證,1996年,正是他,曾被唯一的幸存者指著鼻子,確認為殺人犯。
二十多年后,他坐在這里,用自己的存在,無聲地訴說著一件事:
她的指認,是會出錯的。
辯方的第二張王牌,是對程序正義的終極叩問。
律師們當庭指出,本案所有客觀物證滅失,殺人動機不明,買兇者早已釋放。
而用以定罪的唯一核心證據,就是幸存者張金萍前后矛盾的證言,以及同案被告湯鳳武在刑訊逼供下做出的口供。
在辯護律師的強力要求和大量證據面前,合議庭最終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據洗冤網ACTION在2024年11月1日發布的報道,合議庭當庭決定:
排除湯鳳武在偵查機關的全部供述。
至此,原偉東和湯鳳武在偵查階段的所有有罪供述,全部被法院以非法證據的名義排除。控方手中最后一張像樣的牌,也沒了。
庭審結束后,家人與律師一度充滿希望。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一個結論:
無罪。
他們等待著終場哨響。
直到2024年11月1日,一通電話打給了律師。電話里,河北高院宣布:
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在法庭上,辯方用程序正義和事實證據,完成了兩次漂亮的將軍。但棋盤外的那只手,輕輕一揮,將整個棋盤都掀翻了。
這讓人想起卡夫卡的小說《審判》的結尾,K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罪名。
而在這里,他們知道了自己的罪名,卻至死都無法理解,為何在所有證據都指向無罪時,依然會被判處有罪。
10
判決書下來了,但戰爭沒有結束,只是從法庭和反映情況的地方,轉移到了出租屋、廚房和每一個需要謹言慎行的瞬間。
李杰的生活,成了一座隱形監獄。
為了保住這份來之不易的保姆工作,她主動關閉了朋友圈,不再轉發任何與案件相關的內容。
當新雇主問起丈夫時,她只敢平靜地說,他患病去年元旦前離世了。
她形容這種狀態是:
活得挺壓抑,跟做了錯事的孩子似的,怕人知道。
但麻煩還是會主動找上門。
有一次,她在干活時聽刑事案件的音頻,被雇主的兒子聽到。
對方隨口問了一句,家里是否有攤上官司的人?
李杰后來回憶,當他問出這句話時,她正在客廳打掃。她立刻回答“哪有”來掩飾過去。在那一瞬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從那以后,只要雇主兒子過來,她都會把手機關掉。這是一種被長期恐懼訓練出來的、條件反射式的自我保護。
原淑娟的生活同樣如此。
她在蘇州做保姆,也時刻活在一種雙面人生的撕裂感中。
她屏蔽了所有新同事的朋友圈,閉口不談家里的事。因為她知道,普通人無法理解這種痛苦。她說:
人家不會感同身受的。
但系統總有辦法提醒她,她是誰。
據原淑娟回憶,2024年9月,她買好了去北京的票,準備去反應情況的地方遞交材料。
人已經在火車站,卻接到了雇主女兒的電話。
電話里,雇主女兒的語氣焦急,轉述了剛剛發生的一幕:
阿姨啊,那個家里面來井茶了,說你最好不要去北京了。
據雇主女兒后來的詳細描述,當天來了兩名蘇州當地派出所的井茶,穿著制服。他們不僅核對了原淑娟的身份信息,還直接對雇主女兒提出了一個建議:
你家不能換個阿姨嗎?非用這個阿姨嗎?他很麻煩。
原淑娟掛了電話,在火車站呆站了很久,最終決定退票回家。
你看,這套管理方法論就很高明。
它不直接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它只是切斷你的社會關系,讓你自愿放棄行程。這叫:
精準勸返。
這種跨省協同的效率極高。當原淑娟質問蘇州井茶是如何知道她的情況時,對方的回答標準而統一:
上邊通知的。
至于是哪個上邊,對方表示“那就不跟你說了”。
原淑娟說,她感覺無論走到哪里,都活在河北的延長線上。這讓人想起加繆的《西西弗神話》:
推石上山,是諸神對凡人最嚴酷的懲罰。
對這個家庭來說,懲罰不是推石頭,而是日復一日地,活下去。
11
除了這種跨省的業務指導,更常規的是來自屬地的人情化管理。
據原淑娟回憶,她還接到過戶籍地鎮江警方的電話。對方的開場白非常客氣,說自己是來抓逃犯:
順便想來看看你。
寒暄過后,對方很快切入正題,撂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要給當地惹麻煩。
你看,這套話術的核心,是將一個公民的合法申訴權利,巧妙地轉化為對地方穩定大局的一種破壞。面對這種邏輯,你無法反駁。
李杰在天津,也享受著同等待遇。
據她口述,除了轄區井茶的電話和上門,社區服務人員、戶籍地派出所的所長和教導員,都會在Min感時期以關懷的名義進行接觸。
這些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手,從四面八方伸來,試圖掐滅這個家庭最后的呼吸。
最直接的一次問候,發生在2023年10月6日的深夜。
那天半夜11點,李杰在雇主家休息時,手機突然響起。
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
來電顯示的號碼來自遼寧,李杰后來回撥過去,已經是一個空號。男人的話很簡單:
要把你像原偉東一樣關進去,或關精神病院去永遠也出不來。
李杰只是平靜地掛斷了電話。
12
對原偉東的弟弟們來說,活下去的方式則更為原始和殘酷。
據原淑娟講述,三弟原偉明多年來過著一種流浪的生活。
租房子,這兒搬那兒的,那兒的搬那兒的。
她說,只要當地派出所通知房東,房東就會想盡辦法讓他走,哪怕少要點錢。多年折騰下來,他的全部家當只剩下:
一點衣服。
原偉東去世后,兄弟二人的生活并未得到改善。
原淑娟最近提到,偉剛和偉明依然棲息在勝芳鎮的出租屋中艱難度日。偉明掙點錢,供兩個人勉強糊口:
只能說是沒餓死。
他們的抗爭,是這個家族中最慘烈、也最直接的。
二弟原偉剛,是這個家庭中性格最剛烈的一個。
為了給哥哥喊冤,引起更高層級的關注,他選擇了一種最慘烈的方式。
據家人回憶,在北京最高法反映情況的大廳,他拿出刀片:
割腕自殺。
被救下后,他沒有放棄。
后來,他又攜帶自制的爆炸物,打算再次前往北京自焚。
這次,他被判刑兩年。
三弟原偉明,則成了系統最熟悉的老朋友。
據原淑娟回憶,因為反映情況中的過激行為,他曾因襲警被判入獄八個月。
因為哥哥的案子,以及自己為此付出的代價,兄弟二人至今未婚。
13
這起案件,不僅耗盡了原偉東的生命,也像一臺巨大的絞肉機,碾碎了他的整個家族。
第一個倒下的,是他的母親金亞芹。
2003年8月31日,在原偉東被第一次判處死刑后不久,金亞芹和家人再次來到石家莊的河北省高級法院門口喊冤。
據原淑娟回憶,那天,母親想沖進法院大門,被法警攔住。情急之下,這位東北農村婦女用最原始、最卑微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絕望:
她跪在了法院門口,磕頭。
磕著磕著,她突然倒地不起:
當場腦出血去世。
據原淑娟轉述其他家屬的回憶,當時有人向法院里大喊救命,一個法官模樣的領導說:
領導說不管。
金亞芹沒能等到兒子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天。她的死,成了原家為這起冤案付出的第一條人命。
她的遺愿,也成了壓在這個家庭所有幸存者心頭的一塊巨石。李杰后來反復提及,繼續申訴,就是為了給九泉之下的母親有個交代。
第二個倒下的,是父親原振福。
為了給兒子尋找不在場證明,這位老實巴交的農民曾回到東北老家,試圖找到當年繳納農業稅的票據存根。為此,他被當地井茶以妨害作證為由,關押在霸州看守所一個半月。
兒子被抓后,他常年奔波于北京、石家莊和廊坊之間。據原淑娟回憶,父親從外面回來時,“腳腫得鞋都脫不下去”。
長期的勞累、壓抑和絕望,最終壓垮了他的身體。
2018年,在無盡的等待中,原振福因癌癥去世。臨終前,他也沒能見上兒子最后一面。
這一家人,愣是把一部刑事案件,活成了一部戰爭史詩。
你當然可以說他們偏執,說他們不懂事。
但他們只是在用最笨、最原始、甚至最錯誤的方式,追問一個最簡單的問題:
憑什么?14
2025年,在原偉東死后申訴被駁回之際,李杰曾與河北高院的王大勇法官有過一次對話。
據李杰回憶,她當時提出了一個假設:
誰家兒女無爹娘?原偉東兄弟三個,只有我兒子一根獨苗。我敢發誓,如果原偉東殺人了,我們家會斷子絕孫,你敢發誓嗎?
王法官沉默。
然后,李杰問了另一個問題。
她說,原偉東的兒子原帥,30多歲了還沒成家,沒有家的概念。她問法官,這是不是因為他親眼看到父親的家、自己的家是如何被輕易摧毀的,所以他害怕建立自己的家庭,害怕成為下一個被要挾的軟肋?
王法官依然沉默。
沉默,是河北司法系統在這起案件中最常用的武器。
在2025年10月那份最終的《駁回申訴通知書》里,這種沉默被轉化成了一種更高級的形態:
選擇性陳述。
我們來看看這份集河北法學智慧于大成的文書,是如何用嚴謹的語言,完成對荒誕事實的最終加冕的。
關于原淑娟、李杰申訴提出湯鳳武在檢察機關的供述系刑訊逼供后作出的,應予排除的理由。
經查,湯鳳武在審查起訴階段的兩次有罪供述,供述自然流暢……
通知書的第一個論斷,精準地指向了控方僅存的言詞證據——湯鳳武在檢察院的兩份口供。河北高院的結論是:
供述自然流暢。
至于湯鳳武當庭翻供,哭訴被酷刑折磨;至于多名同案幸存者證明了當年刑訊手段的普遍性;至于為何他的偵查階段口供已因刑訊逼供被排除,而內容高度一致的檢察院口供卻能保留……
這些,都不在自然流暢的討論范圍內。
關于原淑娟、李杰申訴提出原偉東、湯鳳武沒有作案時間的理由。
經查,相關證人證言關于二人去外地探望親戚及返回的具體時間、同行人員等細節的辯解前后不一,且無客證實據印證……
通知書的第二個論斷,指向了被告人的不在場證明。結論是:前后不一,無客證實據。
至于為何在二十多年前,警方沒有第一時間去核實這些不在場證明;至于為何辯護律師多年后找到的證人,對二十多年前某一天具體日期的記憶會出現模糊……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無法完美地證明你不在場。
關于原淑娟、李杰申訴提出被害人張金萍的陳述及辨認不真實的理由。
經查……張金萍在案發后即向公安人員描述了犯罪嫌疑人的體貌特征,公安人員根據其描述制作了湯鳳武的模擬畫像……辨認湯鳳武、原偉東的程序合法。
通知書的第三個論斷,指向了全案最核心的證據——幸存者張金萍的證言。結論是:程序合法。
至于張金萍為何在案發時說自己“被打暈”,六年后又說“裝死目睹”;至于她為何曾在案發后不久就錯指趙東輝為兇手;至于辨認原偉東時為何只有他一人戴著鐐銬;至于為何那份可以證明“程序合法”的辨認錄像,法院卻不敢當庭播放……
這些,通知書認為,都不足以動搖辨認的準確性和真實性。
你看,這份文件寫得多好。
它滴水不漏,邏輯自洽。
它用最規范的法律語言,將所有尖銳的質疑、血腥的細節、常識的矛盾,全部過濾、提純,最終升華為一個簡單而純粹的結論。
這份通知書,是這部程序的最后一塊、也是最完美的一塊拼圖。
它不是在認定事實,而是在進行一次歷史清理。它用最合法的語言,完成了對所有不合法事實的最終掩蓋。
李杰讀完了這份通知書。
24年的奔走,無數次的希望與絕望,最終匯聚在這幾頁紙上。
她想起24年前,杜國利曾對她說:
我剛嫖完小姐回來,今天我就收拾你。
她想起丈夫原偉東最后的遺言:我不活了,別再折磨我了。
她想起去年開庭,姐姐原淑娟被法警像抬豬一樣抬出法院。
她想起自己工作了18年的老板,用生意不好的借口辭退她時,那躲閃的眼神。
一切都結束了。
或者說,一切都以它命中注定的方式結束了。
李杰決定繼續去北京。
她對兒子說,你好好工作,你爸的事情不用你管。兒子想跟她一起去,她沒讓。她后來對朋友說:
我們全家的前半生都過得很不好,我希望兒子以后不要摻和進去,早日成家,去過平靜的日子。
但她和原淑娟,還有原偉東的兩個弟弟,會繼續走下去。
原淑娟說,雖然對司法很絕望,但:
不管怎么著都要往下走,走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吧。
李杰要去北京找律師,去最高院繼續申訴,一步一步走下去。
她說,第一次申訴到最高法,只用了一年多就成功了,她期待這一次也能成功。
15
原偉東的肉體最終獲得了自由。
2024年12月31日上午9點58分,在被限制人身自由的第8507天,原偉東在河北保定第一中心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里,走完了他55年的人生。
他的死亡證明,成了河北司法系統為這起案件出具的最后一份《情況說明》。
據原淑娟回憶,原偉東去世后,家人做出了一個他們后來認為最錯誤的決定:
把偉東給火化了。
她沒有詳細解釋為何會如此定義這個讓逝者入土為安的決定。但答案,或許也藏在李杰的記憶里。
就在原偉東去世前一年,李杰曾在醫院里,掀開過丈夫的病號服。
那是她22年來第一次看到丈夫的身體。據她后來的描述,那具身體上布滿了:
像魚吐出的泡泡一圈圈的黑色的疤痕。
那些是24年前,杜國利警官和他的“高科技測謊儀”留下的永久印記。
火化爐的烈焰,最終將這具承載了全部罪證的軀體,連同那些無法愈合的傷疤,一同化為了灰燼。
對于一個已經失去了所有物證和卷宗的家庭來說,這或許才是最徹底的、無法挽回的:
證據丟失。
做出火化決定后,他們將三位親人的骨灰一起帶回了東北老家安葬。
原淑娟描述了這個過程:弟弟偉明開著車,與偉剛、李杰等人一起,護送著三個骨灰盒,回到了那個他們早已離開的故鄉。
父母合葬在一起,偉東在他們的旁邊。
這個家庭以一種極其傳統的方式,試圖為這場長達24年的悲劇畫上一個句號。但原淑娟很快就意識到,這種終結只是一種幻覺。
她提出了一個極具悲愴意味的悖論。她說:
都說入土為安。是入土了,三個命,三條人命,都入土了。但是能安嗎?死的沒安,活著的也不安。不拿到那個無罪的判決書,永遠都安不了。
肉體的安寧,無法換來精神的安寧。
原偉東死后申訴被駁回,意味著那份無罪判決書,他們可能永遠也拿不到了。
16
原偉東生命最后的十天,是在保定第一中心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里度過的。
據家屬回憶,2024年12月21日,原偉東被從保定監獄緊急送入ICU。病歷顯示,他入院時已是彌留之際,多器官衰竭,肺部嚴重感染。
幾天后的圣誕節,他卻奇跡般地清醒了。李杰和兒子原帥獲準進入探視。
隔著厚厚的玻璃墻,李杰幾乎沒能認出自己的丈夫。
病床上的那個男人完全脫了相,曾經一百六七十斤的壯實體格萎縮成一副瘦骨嶙峋的架子,圓臉瘦削下去,顴骨高聳,皮膚蠟黃。
原淑娟后來也見到了弟弟。
她掀開被子,看到弟弟全身皮膚都是黃色的,兩條腿腫得厲害,“用手一按就會出水一樣”。
他的手腕和腳踝上,依然戴著沉重的鐐銬。
手銬連接著病床護圍。
拿起對講電話,聽筒里傳來原偉東有氣無力的聲音。他還看著已經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兒子,嘴唇翕動了很久,最終只發出了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
李杰后來告訴朋友,她猜,他想說的是一句道歉。
他還囑咐兒子,別讓你媽來,她身體不好。
原淑娟回憶,弟弟見到她時,嘴里甚至說著胡話:
我都死了一回了,我去報到,他們說你冤案沒平反呢,不收你,我又回來了。
清醒的時候,他反復向家人提及那次殺人式的宣判。他說:
我在廊坊醫院剛做手術兩天,插管兒了,11月2號河北高院的法官在我病床前給我宣讀判決書,我當時情緒激動,把我氣死了,把法官罵跑了,所以我沒恢復好,現在病嚴重了。
兩天后,家屬再次探視時,他已被大劑量的鎮靜劑強行拉入昏睡。醫生解釋,他情緒激動,拒絕治療,自己拔管子。
原偉東反復對家人說的最后一句話是:
我不活了,別再折磨我了,我受的罪太多了,求求你們讓我死吧。
他再也沒能醒來。
2024年12月31日上午9點58分,心電圖成了一條直線。
河北贏了。
17
河北的這場勝利來之不易。
24年來,他們使用了電棍、謊言、漫長的程序、跨省的井茶和匿名的電話。
他們戰勝了事實,戰勝了邏輯,戰勝了最高法的指令,甚至戰勝了一個垂死之人的最后一點尊嚴。
這是一場當之無愧的偉大勝利。
只是,這場勝利的代價有點高。
原偉東的母親死了,父親死了,他自己也死了。剩下的家人,有的進了監獄,有的失去了工作,有的至今未婚。
為了慶祝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他們甚至提前一個月,就把家屬用來悼念的公眾號給封了。
可能是怕他們放鞭炮,太大聲。
一年過去了,我們在此紀念河北贏得原偉東案勝利一周年。
這場勝利,完美地閉合了24年前,杜國利警官在審訊室里寫下的劇本。
據原偉東在上訴狀中陳述,杜國利曾對他說:
就拿你頂了,不然局長就得下來了。
現在,局長保住了,案子也結了。
據李杰回憶,杜國利還曾對她說過另一句話:
我要是哪天給你電死,你沒病你也是心臟病死的。
原偉東最終死于癌癥。你看,人家杜警官說話,還是留有余地的。
18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22年后,原偉東的遺孀李杰,依然在深夜接聽著來自陌生男人的恐嚇電話,內容和22年前杜國利在審訊室里的威脅如出一轍。
原偉東的姐姐原淑娟,依然在為了一個說法,奔波于河北與北京之間,就像2003年她的母親金亞芹一樣。
那份承認“全案事實不清”的2009年合議庭筆錄,最終被一份宣稱“原裁判并無不當”的2025年《駁回申訴通知書》所覆蓋。
那臺在審訊室里呼嘯作響的手搖電話機,最終變成了一個在周年忌日前夕,精準將公眾號靜音的后臺按鍵。
唯一真正改變的,只有人。
趙東輝的八顆牙齒沒有再長出來,陳瑞武咬斷的舌頭說話依然含混不清,原偉東則直接從這場游戲中消失了。
原偉東死了。殺死他的是癌癥。
這是一個在法律上無比干凈的結局。
它避免了一切關于死刑的倫理爭議,也讓所有關于刑訊逼供的追責,都因核心當事人的離去而變得更加困難。一切都處理得很好,很得體。
在這場長達24年的司法程序里,似乎沒有人是錯的。
辦案的井官,是為了命案必破的榮譽;拖延的法官,是為了程序的審慎;維持秩序的人員,是為了地方的安定。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崗位上,恪盡職守,共同構建起了一部程序嚴謹、邏輯自洽的巨大機器。
現在,機器終于可以停下來了。它成功地將一個吵鬧的問題,處理成了一件沉默的遺物。
只是,那個躺在病床上的人曾經問過:
即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冤枉的,又能怎么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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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宇琛的文立于塵
寫于2025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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