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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南風窗 ”丨作者:戈色
余華迄今為止文學生涯的“最低作”誕生了。
《盧克明的偷偷一笑》于年底出版,截至發稿,豆瓣評分5.3分。
這是余華新的小說系列“混蛋列傳”的第一部,不足10萬字一本薄薄的小書,封面上寫著余華的宣言:“我這次寫了個喜劇,你們可以從頭笑到尾。即使有眼淚,也是笑出來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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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克明的偷偷一笑》豆瓣評分為5.3分
如果說余華近年來的人氣使其與明星無異,那么一句飯圈俗語放諸作家身上這次竟然也驚人適配:黑紅也是紅。比起余華去年出版的新書《山谷微風》,這本“混蛋小說”的討論度顯然更高,但是引來的,大多是一星差評。
即便把女性描寫的部分擱置(因為在這本新書里,這個部分已經無聊到實在沒有什么可批評的價值),在其他層面,余華的表現仍然令人失望。
在這本新書里,盧克明的故事框架是被性這條主線架構起來的,他連蒙帶騙地拐到一個良家婦女成了家,接下來的時間里,發家史與嫖娼史并行,公司的衰落與色情行業的被打擊同時出現,轉而包養情人之后,盧克明解決了一個又一個危機,終于在解決掉所有危機之后,回歸家庭。
回歸的標志,當然是他跟自己的“正牌夫人”重拾了性的愉悅,用書里的話來說,重新“團結一致”。
余華在新書里如此反復、夸張、細致地描寫一個混蛋的性事,其目的并不難揣摩,性的欲望隱喻著金錢的欲望,一個資本家的縱欲折射著一個狂飆突進的時代對物欲社會的渴望。利用小說人物的性來托起主旨,有一個更為通俗的例子,是六六編劇的小說《蝸居》。
小說設置清純女生海藻愛上有權勢的官員宋思明,他們“真心相愛”的基礎,除了宋思明只手遮天的權力,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海藻在與宋思明的性事當中真正體會到了快樂。六六同樣是用性欲來完成對物欲、權欲的借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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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蝸居》中的海藻和宋思明
借用那句“重要的是講述神話的年代,而不是神話所講述的年代”,在文學世界,重要的也不是描寫什么樣的性,而是怎樣描寫性。正如書封上所說,“盧克明是一面鏡子,映射出一個時代切面:道德、愛情與欲望,都像銀行卡一樣,被他透支”。
余華的寫作意圖昭然若揭,他想寫出欲望社會里人的失控,但是他在這個主題上最終的完成度實在是令人大跌眼鏡。
充滿男味的女性描寫已經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余華在這本書做得不算好,反倒變本加厲,女性角色在其中幾近一個個承受欲望的工具,毫無主體性可言,唯一稱得上“主角”的女性藍英,在結尾部分更是被寫得單純到愚蠢,只是為了點題。
在余華的《兄弟》下部里,他曾經想象過極盡癲狂極盡“下流”的“處美人大賽”,在那里,類似于“干到你扶墻走”的語匯早已出現,與“透支”相近的暗語如“席卷了她四次”也存在,擱置那里的女性塑造暫且不論,那是一個非常精彩的、辛辣揭露社會現象的荒誕劇,造假、黑幕、權錢交易,攪在對“處女”的欲望里,腥酸惡臭,犀利無比。
而在這本新書里,余華的性描寫失敗其實并不是因為寫得太多,而是寫得太不精彩了。似乎只是為寫性而寫性,那個能托住“處美人大賽”的底缺席了,盧克明成了一個飄在空中的混蛋,他的混沒有根基,也無法落在地上,只有頻繁的性描寫空洞地強調著:他是一個混蛋,他是一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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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克明的偷偷一笑》封面
在對自己前作語法的借用當中,能隱隱感覺到余華的偷懶。這個感覺,在我讀到“小姐掃共享單車”和“盧克明裁員”兩個橋段時達到頂峰。
兩個片段先后出現:“打開滴滴軟件,他叫到的車就在跟前。他沒有注意自己的手機響了,他的注意力被幾個走出來的夜總會小姐吸引過去,他以為她們會去點心店吃夜宵,可是她們向前走去,她們說說笑笑走向一排共享單車。”接盧克明的司機說:“很久沒有看到她們叫車回家了。”
隔了一段,盧克明下了決定,“他盤算如何裁掉這六十四人,這是一筆不小的費用”。為了省掉裁員補償,他的解決辦法源于在互聯網上流傳的段子:帶員工嫖娼,再舉報他們。
讀到這里,我覺得非常失望。一個作家對經濟下行的感知,竟然體現為對“小姐不打車”這種互聯網段子的改寫,就像在春晚上第一次聽到小品演員說流行語和網絡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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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劇照
對成名于上個時代的作家來說,在這個時代寫作,最大的挑戰是面對一個已經遠離三維現實的世界。
余華生于1960年,跟他書里寫的這個有滴滴、外賣、共享單車的時代,相差了半個世紀。總有人將余華的“晚節不保”與其年齡的增長和功成名就帶來的安逸掛鉤,尤其是近年來余華在網絡上的超高流量,罪加一等地成為他不思進取的證據。
《盧克明的偷偷一笑》的出版,更佐證了大家的惡感,我們接受一個作家的衰老和過時,尊重人不可能一生都有飽滿創作力的客觀事實,但拒絕這種隨意涂抹也能被“重磅出版”的傲慢,如果創造不能被保證,希望他還有起碼的判斷力。
不過,回到《盧克明的偷偷一笑》這本書本身,它倒是讓人想去談談另一個問題,我想這也是純文學在當下最尷尬最要緊的事:如何呈現我們所有人都對其缺乏經驗的數字現實。
《盧克明的微微一笑》的真正失敗,是當余華想描寫60歲的他身處其中的真實生活,他的經驗和感受都實際不夠用了。
比起描述虛擬空間的故事,書寫真實世界里存在的東西要相對容易。如果我們要描寫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如何實實在在地接觸、對話、吃飯、睡覺,有幾千年的文學遺產可供參考,然而我們的眼睛如何被屏幕捕捉,我們的人際關系如何被賬號重置,我們的文娛生活如何被封閉在足不出戶的距離,我們的思想如何被短視頻千篇一律的背景解說聲音接管,這些東西,出現的時間太短了,文學的DNA里,缺少這段屬于互聯網的基因。
不必要求一個作家非得要那樣“跟上時代”,因為要亦步亦趨地跟上時髦,不是文學的任務。決定一個作品是否有價值的標準,是它觀察人性的深度而不是與時代保持一致的速度。但是如果一個功成名就的作家顯示出描寫當下的野心,人們有理由期望他能是那個開拓者。
余華是先鋒作家的代表人物,如今卻在面對一個可能他理解不了、也無力理解的時代時,流露出無可奈何和力不從心的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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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
恰好,年底劉震云也出了一本新書《咸的玩笑》。這本書遠比余華那本更長,描摹當下時代的心力也就鋪張得更廣。他這樣寫一個在網上“罵人”的大V:
“我就是個修鞋的,平日沒人理我;誰知一成了‘赤腳大仙’,網上是另一番天地;平日我說話不占地方,釘鞋得看人的臉色;到了網上,可以誰都不怕,想罵誰罵誰,特別是罵些社會地位比我高的,比我橫的,比我有錢的……誰知我一罵,網友就跟著我罵,一呼百應,我有了一百多萬的粉絲;一個釘鞋的,成了皇上,手里拿著令旗,你指向哪里,百萬人就打向哪里,這感覺你知道嗎?”
盡管劉震云一直被認為是相對通俗一些的作家,他在寫網絡世界的時候,也沒有放棄描摹人性。屏幕上的故事,以一種真實存在的“人格分裂”,得到了我們心有戚戚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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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云《咸的玩笑》
我又想起另一位年輕女作家張怡微的作品,她那本2022年出版的小說集《四合如意》里,有多篇作品都在講述直播、微信、視頻電話建構起來的都市生活和男女心態。在同名短篇小說里,開頭是這樣寫的:
“修繕大功告成的那一日,房東太太遞給盛明手機,笑意盈盈,讓他幫忙拍一條視頻,展示一下他們夫妻斥巨資裝潢的居所煥然一新的面貌。而后,房東太太好將這段視頻傳回福建老家,分享給誰誰誰誰,隔壁村的誰誰誰誰,常年嫉妒她、經年累月說她壞話的誰誰誰誰。于是,那幾兆高清的、搖晃的、未帶濾鏡的視頻很快就占據了房東太太和盛明的手機容量。”
用一個媒介寫出另一個媒介是非常困難的,張怡微的處理就很巧妙,她寫那些視頻被反復轉發,用了一個細節是“占據手機容量”,急于炫耀的喋喋不休,就被轉寫為存儲容量帶來的焦慮感受。
再看張怡微寫一個人物與另一個人物的疏離:
“微信剛出現的時候,麥琪加我,我毫不猶豫地通過了。但我們依然久久沒有話說。活躍在微信朋友圈的麥琪,明艷奪目,她好像藝人,一直在演出。又仿佛從來沒有正經工作,她并不在舞臺中央。她依然沒有出國,也沒有嫁給外國人。關于這一切,我連‘贊’都很少寄出。”
一個面對屏幕若有所思的形象躍然紙上,而那種在屏幕里觀賞他人生活卻感到距離難以彌合的感受,則是這個時代人們最常見的心理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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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實體書
這些寫作可能都不是那么“經典”,比起鄉土文學里那些漫天大雪、黃土高原,大概是太不“經典”了。
但是我們需要它們,這些極為當下的觀察向心里的池水扔下一小粒賽博時代的石子,可能要比那些令人困惑的舊審美舊敘事,離文學真正的使命更近。
資深作家被斥為“老登”,他們寫不好男人的欲望和女人的處境,跟他們難以描摹一個真正當下和現實的虛擬時代,其實是一回事。
女性主義思潮帶來的全社會的思想變革,跟滴滴、外賣、共享單車一樣,是這個社會真實存在的東西,而不是只存在于互聯網的段子。
本文作者:戈色
本文授權轉載自南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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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雜志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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