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對日本“失去的三十年”泡沫經濟時代中,教育、衛生、醫療等各個產業的詳盡分析,梳理日本多種社會問題形成的根源所在。
每一個問題都在結合中國讀者最關心的話題:
“醫生未來的待遇會更好還是更差?”
“生育率下降會影響教師就業嗎?”
“研究生擴招,報考人數下降,研究生還值得讀嗎?”
作為文化相近、軌跡相似的鄰國,日本的社會發展史,是最能給國人帶來思考和借鑒意義的發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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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生開啟于失落經濟
——就業冰河世代的一生
團塊次代,指的是日本20世紀70年代第二次嬰兒潮期間出生的大約1 800萬人,他們自出生便被烙上“過剩”的烙印,從小學一路競爭到大學。但不幸的是,當他們步入社會時恰逢泡沫經濟崩潰,一次次改革讓這代人始終被時代浪潮裹挾,既未能繼承父輩的經濟紅利,又無法獲得后代的社會保障,成為日本“失去的三十年”的夾心層。
這就是日本的“團塊次代”困境,這些人的一生都經歷了什么?
就業冰河世代特別支持:指為那些在1990—2000年泡沫經濟破滅后,在困難的就業環境中尋找工作,面臨各種挑戰(就業冰河世代)的人提供支持。
在日本勞動部的官網首頁上,有一個醒目的標識,藍色大字上寫著“就業冰河世代特別支持”。 當你點開進入頁面,會驚嘆其精美得不像一個古板的政府網站,鼓勵話語與勵志視頻充滿了整個角落,讓每個第一次來到這個頁面的人都有一絲莫名的感動。據日本厚生勞動省公布的數據,自2014年網站上線,其訪問頻率長期高于其他政府網站。很難想象這個溫暖的網站的背后,卻藏著一個日本社會過去30年不忍心談論的群體。
自泡沫經濟崩壞以來,日本就業形勢嚴重惡化,在此期間走向社會的一代人被稱為“就業冰河世代”。2024年,他們的平均年齡已經超過50歲,其中許多人終其30年都沒有將自己的人生重新回撥到正軌,在貧窮與獨身中,孤獨地走過了半生。他們這段特殊的人生歷程究竟承載著怎樣的故事?又能為當下的我們提供怎樣的啟示?
一、同輩壓力競爭的70世代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頭10年(1945—1955年),日本出現了一次巨大的生育浪潮,年出生人口一度攀升至260萬,是2024年(72萬人)的3.6倍,后來這一代人被稱為“團塊世代”。而團塊世代的結婚和生育高峰恰好落在1970年至1980年之間。因此70年代日本進入第二次嬰兒潮時期,10年間總計誕下了1 800萬新生兒,這一代人也被稱為“團塊次代”。
團塊次代在出生之時被稱為日本最幸福的一代,這是因為1960年池田內閣頒布了國民收入倍增計劃,要求10年內國民生產總值及人均國民收入增長1倍以上。此后日本人均國民收入從1960年的395美元,增加到1970年的1 592美元,10年間國民收入整整翻了4倍。全社會自此告別了國富民窮的年代。
就業列車:從1954年開始日本開行由中學老師帶隊,帶著年輕人前往大都市就業的專門列車制度,該制度直到1975年取消。
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美國作家傅高義用了20年時間寫出了著名的《日本新中產階級》。他以東京近郊的M町為敘述對象,完整記錄了日本工薪階層家庭的生活變遷:50年代家里只有五斗櫥與床具,吃一碗醬油面都需要謙讓;到60年代,城市家庭基本實現電視機、洗衣機與冰箱全覆蓋的生活改善;到70年代,日本社會更形成了“一億總中流”的國民共識,整體邁入中產階級。可以說五六十年代坐著就業列車 前往大都市討生活的鄉村青年,確實為他們的孩子爭取了一個美好的未來。
可以說當第一批70后出生的時候,他們享受的是亞洲最好的生活環境,而他們的父母則享受著高速增長的國民收入與十分低廉的房價。1980年前東京近郊地區的房屋總價通常不超過一個家庭年收入的6倍。
在這種美好的生活下,日本生育率開始一路高漲,1971年日本總和生育率達到2.16,即每對夫婦都會生育2個以上的孩子。那么這個數字有多高?在泡沫極盛的1989年這個數字是1.57,在超級就業冰河時期的2003年這個數字是1.29。低廉房價、高漲的收入與繁榮的經濟成為日本最好的“催生藥”。
但這也帶來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巨大的同輩競爭壓力。1971—1974年是戰后出生人口的超級波峰,連續4年新生兒超過200萬人,當時社會將其稱為“800萬團塊次代”。而日本通常以四年作為一個同輩期,這800萬新生兒在將來就變成了800萬同輩競爭者。就此,“800萬同輩競爭者”的概念,壓在了當時每一個家長的心中。整個70年代日本都處于“回聲嬰兒潮”時期,隨著戰后第一代嬰兒潮(1947—1954年)時出生的人陸續進入育齡,日本社會迎來新一輪生育高峰,新生兒數量累計超過1800萬。
而在當時社會各界對這些新增人口普遍持樂觀態度,將其視為日本新的人口紅利。雖然人口眾多會導致就業競爭會更加激烈,但這不過是經濟繁榮期的正常現象。
二、補習中度過的少年時代
“四當五落”是一個曾經響徹日本70年代家長圈的流行語。考生每天睡四小時,就能考上自己心儀的大學(當),每天睡五小時的話,就會名落孫山(落)。日本七八十年代的大學錄取人數僅有40萬人,但當時每年都有140萬人完成高中學業,實際的大學錄取率不到40%。但此時的社會,經濟騰飛,索尼與東芝等大手企業在全球攻城略地,電視新聞上播放著日本企業世界第一的神話。而在求職報刊上更流行的一句話則是“大手企業千萬年薪”。
日本泡沫經濟極盛時期,頂級金融企業野村證券給每位社員的交通補貼高達400萬日元,而中層干部則超過1 000萬日元。連交通補貼都超過千萬,那工資得是多夸張的一個數字!日本社會開始瘋狂追捧在大手企業工作。而當時進入大手企業的面試門檻只有一個,必須是一名大學生。面對如此巨大的誘惑與不足4成的大學升學率,日本發揮了儒家文化的核心技能“內卷”。1970年開始,日本教育市場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內卷化狀態。其實當時的教育內卷,除了要爭奪大企業工作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日本青少年正面臨史無前例的“升學淘汰壓力”。
簡單來說,日本此時的年輕人太多了!本就珍貴的教育資源變得愈加稀缺。
當時日本教育體制仍然實行初高中升學考試,孩子們從小學開始就面臨升學考試。由此也衍生了一個名詞—“落ちこぼれ”。字面意思是“掉隊者”,實際指的是那些無法跟上學校課業的學生。
1970年開始,東京地區優質私立初中,每年的申請人數都在錄取人數的20倍以上。
今天回頭看,日本家長對于子女教育的焦慮程度遠比我們想象的嚴重,60年代至80年代日本是標準的學歷社會意識形態,也就是大學層次直接決定了以后工作的優劣。1973年日本排名第一的東京大學入學致辭上有學生說:“我們將是改變日本社會的一群人”。這句話一時間轟動了全日本。雖然聽起來有些狂妄,但也真實反映了頂尖大學生對于未來的高度自信。而在帝國核心的大藏省職員中,有一半以上來自東京大學與京都大學兩大名校,頂級名校幾乎與社會精英呈等號關系,當時這批人也被稱為“學歷貴族”。
學歷社會中,一旦在學業考試上落敗,基本等同于一輩子都毀了。在這樣焦慮的心態與恐懼孩子失學的背景下,家長對于優質教育資源的搶奪進入白熱化狀態,而教培行業的爆發式增長就是這種焦慮最好的體現。
1970年日本教培行業正式進入所謂超黃金發展時期,1976年全國補習機構突破一萬家,而僅僅5年后再次翻倍沖破2萬家,10年時間機構數量翻了4倍。而在當時的“補習圣地”首都東京,出現了所謂封閉式補習集訓班。那些頭上綁著“努力必勝”的小學生們,都是每天睡眠時間不足6個小時,連續補習超過1個月。
傅高義曾經這樣描寫日本考試季的緊張景象:從考前一個月開始直至考試結束,是所謂的“考試季”。在這一時期,孩子成了家庭的絕對核心與焦點,媽媽會將熱氣騰騰的飯菜小心翼翼地放在托盤上,悄無聲息地送至孩子面前,生怕任何一點聲響會打斷孩子的學習思緒,甚至連削鉛筆這般再簡單不過的小事也被媽媽攬在身上。
而父親即使工作再忙碌,到這個考試季,上司也會讓他們早早回家,輔導孩子的功課。整個社會,從社區的小商店,再到忙碌的辦公室,再到會議時的閑暇,話題都圍繞各自孩子的學習進度,探討著不同學校的考試動態,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對這場考試的重視與關切。而在大學考試成績公布后,人們往往容易聽到兩種消息,一種自然是榜上有名的喜悅,另一種則是孩子接受不了落榜而自殺的慘劇。由于70年代,日本大學考試不會將成績寄到家里,而是會張貼到特定的地區,因此看完榜單往往就知道是否考上。于是,日本社會形成了一種潛規則,那就是只能由父母代替孩子去看榜,因為擔心孩子經受不住打擊,在看榜回家的路上選擇自殺。
70年代開始,考試競爭從小學到高中一路蔓延,景象之慘烈,被日本媒體稱為“受験地獄”(應試地獄)。在這樣的恐怖競爭壓力下,在家長、老師、社會的焦慮中,這批孩子們打著雞血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三、不被理解的青年時代
不能被社會理解的一代,也無法和自己和解的一代,是日本知名作家小林美希給予70后的評價。
90年代開始,70后終于在焦慮與競爭中走完了大學時光,正當他們滿懷希望憧憬未來時,卻發現社會留給他們的不是“大手企業年薪千萬”,而只有“就業冰河時期”。
關于就業冰河時期我在第一章已經談過很多了,今天更想和大家聊聊當時的社會是怎么看待他們的。
如今的日本年輕人已經擅長應對經濟衰退了,畢竟他們可是整整經歷了失落的30年。“做好儲蓄”“不亂消費”和“低欲望生活”是日本現在年輕人應對經濟下行的三件法寶。可30年前,日本的大學可不會教這些東西,那時候經濟持續增長,誰會教育一個學生如何在經濟下行期間工作與生活?于是,70后成了日本經濟下行期的第一代試驗品。
昭和:日本年號,使用時間為1926年12月25日至1989年1月7日。
高失業率、啃老族、御宅族在90年代就是離經叛道的代名詞,畢竟80年代的昭和 男兒們畢業就能去大手企業工作,過幾年就能買車買房。怎么到了平成時代,年輕人就成了啃老族和御宅族,找不到工作天天呆在家里。“這一定是他們的問題,而不是這個時代的問題,是他們不夠努力!”于是“不努力的70后”成了90年代的社會熱詞,如今稀松平常的御宅一族,在當時的日本社會可是大逆不道。因為現在的日本家長知道,孩子找不到工作是因為大環境不好,此外經歷了30年經濟下行期的他們,早已對孩子沒有那么高的期望了。
但當時那批長期沉浸在雞娃氛圍中的家長們可不這么覺得:這都是因為孩子不夠努力,只要他努力上進就一定可以找到工作。父母們按照年少補習時的路徑依賴,不斷給孩子們打雞血,教導他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于是這群70后陷入了自我證明的惡性循環,一方面父母與社會告訴他們努力就能成功,而另一方面自己明明努力了這么久卻一點正反饋都沒有。明明有好的學歷卻找不到好工作,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使得他們既難以獲得社會的理解,也無法與自己達成和解。在泡沫經濟破裂的頭10年(1991—2001年),他們長期處于社會的質疑聲中。1997年開始,日本青年自殺率開始飆升,至2003年翻了近3倍,此后青年自殺人數常年保持高位。
當時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沒有工作、付不起房租、流落街頭是一件很常見的事。而出于自尊,他們既不愿意求助父母,也很少申請政府救濟。他們選擇把一切的失敗歸咎于自己,再也沒有與自己和解過。
但卻無人告訴他們:其實不是他們錯了,而是社會病了。
四、被孩子厭棄的中年世代
“我的父母就是廢物”,今天的中文互聯網開始流行“生物父親”“廢物開局”等詞語,其本質上是一種對原生家庭的不滿,是孩子對自己原生家庭財產情況的不滿所衍生出的亞文化。而在十幾年前類似的文化曾經風靡日本青少年,而孩子們所恨的,正是就業冰河世代的父母們——也就是那批少年時活在補習高壓中,青年時活在就業困難中的70后們。
“派遣家庭”在日本社會是一個帶有侮辱性的詞語,用來指代父母都是派遣員工,工作十分不穩定、沒有穩定的收入儲蓄來源的家庭。在厚生勞動省2010年的統計數據中,70后有46%的家庭至少有一方是派遣員工,而夫妻雙方都是派遣員工的家庭比例也超過25%,即日本每四個70后家庭,就有一個完全依賴不穩定的派遣收入。
而這種情況還在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愈發嚴重。被稱為“團塊次代”的70后,到2019年年齡最小的也已40歲。多數企業覺得他們精力不足,拒絕續簽派遣協議,迫使他們從“派遣家庭”進一步滑落至“臨時工家庭”。令和三年(2021年)日本國民貧困率是15.6%,按家庭計算,每6個家庭就有一個符合國民貧困標準。而在單親家庭中,貧困率則是44.5%,也就是父母一旦離婚,孩子甚至要擔心吃不飽飯的問題。
根據總務省2022年家庭預算年度調查報告,日本四口之家的每月的伙食費用是8.8萬日元,也就是一年105萬日元,而一個派遣員工年收入通常不會超過300萬日元。這也是日本家庭主婦們個個都是省錢能手的原因,如果不是因為收入不足,有誰愿意晚上8點去菜市場搶便宜菜?此外,Good Neighbors Japan組織在2020年的一項調查發現,超過一半派遣家庭的父母將用餐次數減少到每日兩餐,大約40%的孩子在假期連一日兩餐都做不到。
而比貧窮更糟糕的是祖父母的離世,派遣家庭很大一塊收入來自祖父母(50后)的退休金,祖父母一旦去世,派遣家庭的收入馬上就面臨斷崖式下滑。在日本,派遣員工的平均年收入是263萬日元,而日本相對貧困線則是年收入200萬日元,可以說大部分的派遣員工都掙扎在貧困線上。在派遣家庭出生的孩子們,從小就過著貧窮而備受歧視的生活。根據《日本經濟新聞》抽樣調查,派遣家庭長大的孩子中有61%更對父母與社會存在仇視,而普通正式社員家庭的孩子只有27%。
更可怕的是,派遣家庭的第二代們還普遍承受低學歷困境。據文部科學省統計,日本國立大學4年學費是255萬日元,私立大學則是550萬日元。而派遣家庭的平均儲蓄普遍在300萬日元以下,這意味著孩子如果想要上大學,往往需要掏空整個家庭十余年的儲蓄。而一旦考不上國立大學,家庭根本不能負擔私立大學的高學費。
2007年日本電視劇《父女七日變》上映,這是一部講述47歲的父親與16歲的女兒靈魂互換,互相了解對方的生存境地,最后互相理解的故事。而這部電視劇的創作背景,正是當時日本子女仇恨父母最嚴重的時期。
日本的女孩子在幼兒園的時候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那句“等我長大了就當爸爸的新娘”,但是到了中學或高中又幾乎不約而同的疏遠并開始和爸爸保持距離。
五、迷茫的老年
如今,這批就業冰河世代走過了少年、青年與中年,正不可避免地邁向老年。2016年日本NHK紀錄片《老后破產》上映,揭露了令人震驚的社會現實:日本獨居的老人數量已逼近600萬,其中約半數年收入低于最低生活保障標準。養老問題一時震動日本社會。然而這部紀錄片的背后還藏著一個更嚴峻的問題:當這批就業冰河世代步入老年時,社會將如何應對?要知道《老后破產》講述的群體還只是日本團塊世代的老人們。而2030年,就業冰河世代們也將踏入自己的老年時代,面臨的問題不論規模與復雜程度都遠超前者,而這一次社會準備好了嗎?
2006年,日本政府在東京開設了第一個專門援助窗口(就業塾),旨在為年輕無業者提供職業培訓和就業幫助。設立之初,東京就業中心的“就業冰河期對策”主要面向20多歲的年輕人。
但時過境遷,主要的援助對象漸漸轉為30多歲,甚至已是40多歲的人群。2010年日本政府將援助年齡上限提高到39歲,2018年上調至44歲,預計2025年將進一步提升到50歲。
“早上好!今天也要好好努力干!”2025年2月,伴隨著活力滿滿的晨禮口號,東京就業塾又開始一天的職業培訓,這樣的口號已經持續了近20年。
只是喊口號的待就業者們,相比較20年前多了許多歲月的痕跡。
本章我們完整回顧了“就業冰河世代”的特殊經歷。他們是嬰兒潮與大學生擴招潮之間的一代人,為何學歷沒有幫助他們擺脫就業困境,他們中青年時代到底經歷了什么,我們將在接下來的兩章中詳細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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