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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上任就下鄉查賬,竟發現項目負責人是舅舅老部下,我該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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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任命為市審計局固定資產投資審計科負責人的文件,是周一清晨送到我辦公桌上的。

      紅頭文件蓋著鮮紅的印章,油墨味還沒散盡。

      科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小葉,鳳鳴村鄉村公路項目就交給你帶隊了,這是你第一次獨立負責。

      他眼神里有鼓勵,也有些別的,我看不真切。

      鳳鳴村在百里外的山坳里,那條路修了兩年,投資不小。

      下午,我見到了組員許傲晴,剛考進來的姑娘,眼神清亮,帶著初出茅廬的謹慎和躍躍欲試。

      出發前夜,母親打來電話,聽說我要去鳳鳴村,她頓了頓,說那你當心些,山里不比城里。

      電話快要掛斷時,她似乎無意地提了一句,你舅舅以前好像在那兒工作過。

      我沒在意,舅舅唐剛退休前仕途順遂,工作過的地方多了去了。

      越野車駛離城市時,我看著后視鏡里漸漸縮小的樓群,心里那點志忑被一種新鮮的、肩負重任的使命感壓了下去。

      我沒想到,車輪碾起的塵土,即將揭開一張溫情的面紗,而面紗之下,是我全然陌生的冰冷溝壑。



      01

      山路比想象中更難走。

      昨夜一場急雨,黃土路面被泡得酥軟,又被車輪反復碾壓,形成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爛泥溝。

      我們的越野車像喝醉的船,在泥濘中顛簸起伏,左搖右晃。

      發動機沉悶地低吼著,掙扎前行。

      許傲晴緊緊抓住車門上方的扶手,臉色有些發白,但咬著嘴唇沒出聲。

      我目光投向窗外,連綿的丘陵被薄霧籠罩,郁郁蔥蔥的綠色里,偶爾露出幾角灰撲撲的屋瓦。

      這就是鳳鳴村,市里重點扶持的偏遠山村,這條正在審計的公路,被稱作“致富路”、“民心工程”。

      路邊零星有幾處施工留下的痕跡,堆著些沙石和銹蝕的模板。

      更遠處,靠近村口的位置,似乎有幾個人影在拉扯、爭論。

      一個穿著沾滿泥點迷彩服的男人,揮舞著手臂,聲音被風聲和引擎聲割得破碎,只隱約傳來“錢……拖……”幾個字。

      他對面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佝僂著背,沉默地站著,像一棵枯瘦的老樹。

      車一晃而過,那場景卻印在我腦子里,心頭莫名壓上一塊石頭。

      許傲晴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小聲說:“葉科,好像有糾紛?!蔽尹c點頭,沒說話。

      越野車終于拐過一個急彎,前方豁然開朗,一片相對平整的空地上,立著幾排藍頂白墻的活動板房,掛著“鳳鳴村通村公路工程項目指揮部”的牌子。

      牌子很新,紅字鮮艷。

      車子還沒停穩,一個穿著藏藍色夾克、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已經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身后跟著幾個同樣面帶笑容的人。

      他親自拉開車門,熱情得有些過分:“歡迎歡迎!市審計局的領導一路辛苦了!我是項目法人周德海?!彼氖趾駥?,握上來很有力,帶著濕熱的汗意。

      我遞上通知和證件,他接過去,看得很認真,嘴里不住說:“葉黎昕,葉科長,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啊!”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笑容更深了,忽然用一種熟稔的、略帶感慨的語氣說道:“哎呀,我看著你就覺得面善。

      唐剛,唐局長,是你舅舅吧?都長這么大了,上次見你,你還在讀高中呢。”時間在那一瞬間仿佛凝固了。

      山風吹過板房縫隙,發出嗚嗚的輕響。

      周德海的笑容無比自然,帶著長輩見到故人晚輩的親切。

      我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被他緊握的手掌,順著脊背一路爬上來,僵直了半邊身體。

      舅舅?唐剛?老部下?無數碎片在腦海里沖撞。

      我想起舅舅退休前某次家宴,確實隨口提過一句“我有個老部下,姓周,挺實在一個人,在下面搞工程”。

      當時誰也沒在意。

      周德海似乎沒察覺到我的僵硬,依舊熱情地攬著我的肩,往指揮部里讓:“外面風大,快進屋,暖和暖和。

      你們能來指導工作,我們盼了好久哇!”他身上的煙味混合著一種說不清的油脂味,撲面而來。

      許傲晴跟在我身后,飛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疑惑。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驟起的波瀾,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禮節性的微笑:“周經理,您好。

      這次審計,還請多配合?!弊哌M板房,一股夾雜著煙味、泡面味和石灰味的溫熱空氣將我包圍。

      墻上掛著工程進度圖、施工平面圖,還有幾張領導視察的照片,其中一張,舅舅唐剛站在一群人中間,指著遠方,意氣風發。

      周德海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笑道:“唐老領導對我們這項目,那可是非常關心和支持啊?!彼恼Z氣,意味深長。

      02

      指揮部里間被布置成了臨時會議室。

      長條會議桌擦得锃亮,上面擺著幾盤新鮮水果,瓜子花生,還有冒著熱氣的茶杯。

      周德海招呼我們坐下,又指揮人趕緊去泡好茶。

      “小葉科長,小許同志,千萬別客氣。

      到了這兒就跟到家一樣。”他搓著手,笑容可掬,“唐局的外甥,那就是自己人?!边@話聽著親切,卻像一根細刺,輕輕扎了我一下。

      我正色道:“周經理,我們是來執行審計任務的,公事公辦。

      您還是叫我葉科長吧?!敝艿潞c读艘幌?,旋即笑得更開了:“對對對,公事公辦,葉科長原則性強,隨唐局,好!真好!”他不再提舅舅,但那種無處不在的、基于某種私人關聯的熟絡氛圍,已經彌漫開來。

      他介紹了項目基本情況,這條通村公路全長八點七公里,總投資三千八百萬,目前主體工程已經完工,正在進行附屬設施收尾。

      介紹時,他語氣自豪,時不時引用幾句政策文件,顯得專業又負責。

      隨后,他叫來了施工方的財務人員,一個叫韓麗娟的中年女人。

      韓麗娟看起來有些拘謹,鼻梁上架著副眼鏡,手里抱著一大摞厚厚的賬冊和憑證,動作小心翼翼。

      “葉科長,這是截至上個月的所有賬目和憑證,”周德海拍了拍那摞賬冊,“我們絕對配合審計,一切都按規范來的。

      韓會計,審計組的領導需要什么,你就提供什么,要全力配合,聽到沒?”韓麗娟連忙點頭,聲音細細的:“是,周經理?!辟~冊被搬到隔壁一間專門為我們騰出來的辦公室。

      房間不大,擺了兩張舊桌子,一把椅子,窗玻璃上蒙著灰。

      許傲晴皺了皺鼻子,開始動手擦拭桌面。

      我翻開最上面一本總賬,紙張挺括,條目清晰,借貸平衡,蓋章齊全。

      乍一看,干凈整齊得讓人挑不出毛病。

      周德海親自送來了兩床新被褥和暖水瓶,噓寒問暖一番,才帶著人離開,說明天一早再詳細匯報。

      門關上,房間里安靜下來。

      山里的夜晚來得早,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只有遠處村里幾點零星的燈火。

      許傲晴壓低聲音說:“葉科,這位周經理,也太熱情了。”我“嗯”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劃過賬冊光滑的封面。

      熱情,周到,無懈可擊的配合。

      一切都合乎程序,甚至超出預期。

      可正是這種“完美”,在這種偏遠山村的工程項目部里,顯得有些不真實。

      尤其是,他還是舅舅的“老部下”。

      這個身份,像一層透明的薄膜,隔在我和審計對象之間,看得到,卻觸手陌生,帶著微妙的黏膩感。

      “賬本先大概翻翻,”我對許傲晴說,“明天開始細查。

      注意所有票據的合規性和真實性,特別是大額材料采購和工程款支付?!痹S傲晴認真點頭,眼神清亮:“明白。”夜深了,山風刮過板房,發出嗚嗚的怪響,像某種嗚咽。

      我躺在硬板床上,毫無睡意。

      舅舅唐剛的臉在黑暗中浮現,他退休后養花逗鳥,看上去慈祥平和。

      那個他曾隨口提過的“老周”,此刻正睡在幾十米外的某間板房里,是這條“致富路”的掌舵人。

      而我,是來核查這條船是否牢靠的審計官。

      這層意外扯出的關系,是便利,還是陷阱?我不知道。

      只覺得身下的床板,格外堅硬。



      03

      核查工作在次日一早全面展開。

      周德海果然極其配合,不僅讓韓麗娟抱著憑證隨叫隨到,還專門指派了一個小伙子負責端茶倒水,跑腿傳話。

      會議室里堆滿了憑證冊,空氣里彌漫著紙張和油墨的味道。

      我和許傲晴埋首其中,一頁頁翻看,核對,計算。

      許傲晴心細,很快發現了問題:“葉科,你看這些水泥采購發票?!彼龑追輸傞_在我面前。

      是本地一家建材公司開出的發票,金額不小,時間集中在去年秋冬。

      “票面本身沒什么問題,”許傲晴指著驗收單和入庫單,“但你看,所有單據的簽名字跡,幾乎一模一樣,筆鋒走勢都一樣。

      不同批次,不同經手人,簽字怎么會像一個人寫的?”我接過仔細對比,果然,那些“李xx”、“王xx”的簽名,仔細看去,骨架筆勢如出一轍,像是臨摹或練習后的產物。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疑點,可能只是經辦人偷懶代簽。

      但在這一摞摞過于整齊規范的憑證里,它顯得格外扎眼。

      中午,周德海安排我們在指揮部小食堂吃飯。

      四菜一湯,有葷有素,比預想的鄉村伙食好得多。

      周德海陪著我們,一邊吃一邊介紹風土人情,絕口不提審計和工作。

      他談起修路的不易,資金的緊張,村民的期盼,語氣真誠。

      “葉科長,你是不知道,盼這條路,老百姓盼了多少年。

      我們也是拼盡全力,就想早點把路修通,讓山里的東西能運出去,娃娃上學也安全。”他嘆了口氣,“有時候啊,為了趕進度,一些程序上的細節,可能就沒摳那么死。

      但心絕對是好的,都是為了老百姓。”我點點頭,夾起一筷子青菜,味道有些咸。

      許傲晴安靜地吃飯,偶爾抬眼看看周德海。

      飯后休息時,她湊近我,聲音壓得很低:“葉科,材料采購的單據,太整齊了。

      時間、供應商、品種規格,像提前對好賬本一樣。”她頓了頓,“而且,我上午借口去洗手間,在工地邊轉了轉。

      堆場那些水泥,袋子上的生產日期,好像比票據上的進貨日期……要新不少?!蔽倚念^一凜。

      表面平整的賬目下,暗流似乎開始涌動。

      下午,我們調取了更多原始憑證,包括施工日志、監理記錄。

      日志記錄得頗為詳細,天氣、人員、機械、進度,一絲不茍。

      但看得久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少了那種施工現場特有的、混亂而真實的煙火氣。

      每一筆記錄都太“正確”了。

      窗外傳來推土機的轟鳴,那是遠處還在進行的邊坡整理作業。

      周德海下午露了一面,關切地問我們有什么困難,需不需要補充什么材料。

      他的笑容依舊,但眼神在我和那堆憑證之間掃過時,我捕捉到一絲極快的、難以察覺的審視。

      傍晚,我們結束了第一天的工作。

      賬目沒有發現大的、明顯的漏洞,但那些細小的不協調,像散落在華麗地毯上的塵埃,雖不起眼,卻昭示著地毯之下可能存在的污垢。

      更讓我不安的是周德海的態度,那種基于舅舅關系的、過于自然的親昵,像一層糖衣,包裹著某種隱形的壓力。

      回到宿舍,許傲晴整理著筆記,忽然說:“葉科,我有點擔心?!蔽覜]問她擔心什么,因為我也在擔心。

      擔心這層突然冒出來的關系,會讓我們看不清真相;擔心這條承載著村民希望的公路,是否真如賬目和匯報那樣堅實可靠。

      夜色再次吞沒山村,板房孤零零地矗立在黑暗里,像一座被遺忘的島嶼。

      而我知道,海水之下,必有暗礁。

      04

      山村的夜,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隔壁許傲晴的房間早已沒了動靜,奔波一天,年輕姑娘累得不輕。

      我卻毫無睡意,白天那些整齊劃一的簽名,許傲晴關于水泥日期的低語,還有周德海笑容背后那一閃而過的審視,反復在腦中交織。

      我擰亮臺燈,重新翻開那幾本厚重的憑證冊。

      燈光昏黃,在紙張上投下小小的光圈。

      我強迫自己拋開“舅舅老部下”這個干擾項,純粹從一個審計人員的角度,審視這些票據。

      翻到一批砂石料的采購憑證時,我的手指頓住了。

      發票是合規的,驗收單入庫單齊全,但驗收單位蓋章的地方,那圈紅色的印泥,顏色深淺有些不均,邊緣似乎……過于光滑清晰了?我湊近燈光,仔細辨認。

      印章是“鳳鳴村通村公路項目材料驗收專用章”,字跡沒錯。

      可那種感覺揮之不去。

      我拿出手機,打開電筒功能,側著光對準印章。

      在強光側照下,印章紅色紋路的邊緣,隱約可見極其細微的、不同于紙張纖維的顆粒感,而印泥的浸潤狀態,也和周圍其他蓋章處有些許差異。

      這不是決定性的證據,甚至可能是我多疑。

      但審計工作有時就像刑警破案,直覺和細微的異常往往是突破口。

      我將這幾張憑證單獨抽出來,放在一邊。

      就在這時,窗外極輕地“咔”了一聲,像是小石子滾過地面。

      我猛地抬頭,透過蒙塵的玻璃窗,只看到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風聲?還是野貓?我起身走到窗邊,貼著玻璃向外看。

      指揮部院子里那盞孤零零的白熾燈,光線昏暗,勉強照亮一小片水泥地。

      沒有人影。

      但我確信剛才聽到了聲音。

      一種被窺視的感覺,順著脊椎慢慢爬升。

      我在窗邊站了好一會兒,外面只有風聲嗚咽。

      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睡著。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鳥叫聲吵醒的。

      山里的空氣清冽,帶著泥土和植物的氣息。

      我洗漱完,走出板房,想活動一下筋骨。

      剛走到院子邊,就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頭發花白的老人背著手,慢悠悠地從指揮部大門外“路過”。

      他看上去六十多歲,臉上皺紋深刻如刀刻,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

      他看到我,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了我兩眼,臉上露出樸實的笑容:“這位就是市里來的審計領導吧?年輕,真年輕?!蔽尹c點頭:“您好,老先生是?”老人呵呵一笑:“我姓蕭,蕭永貴,就這鳳鳴村的,以前干過村支書,現在老了,不管事了,瞎轉轉?!彼f話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但條理清晰。

      他走近兩步,很自然地從懷里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舊手帕包,塞到我手里。

      “領導辛苦了,我們山里沒什么好東西,這是自家后山種的野茶,沒打藥,你嘗嘗,提神。”那手帕包還帶著老人的體溫。

      我下意識想推拒:“蕭支書,這不行,我們有紀律……”蕭永貴擺擺手,力氣不小,把茶葉包牢牢按在我手里。

      他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變得深沉,壓低了聲音,快得幾乎讓我聽不清:“后山坳,老石場那邊,路是新修的,好看。

      領導有空,可以多看看,多走走。”說完,他不等我反應,拍了拍我的手背,轉身就走,步子依舊慢悠悠的,很快消失在清晨薄霧籠罩的村道盡頭。

      我捏著那包還帶著體溫和土腥味的茶葉,站在原地。

      后山坳?老石場?他的話沒頭沒尾,像是隨口一提的閑話,但那眼神,那按著我手的力道,分明意有所指。

      他是在暗示什么?和這條路有關?和那些整齊的憑證有關?還是和我昨晚感覺到的窗外動靜有關?許傲晴也起來了,走到我身邊,看著蕭永貴消失的方向,小聲問:“葉科,那是誰?”我沒回答,只是把茶葉包攥得更緊。

      這包普通的山茶,此刻重若千鈞。

      審計工作剛剛開始,水面之下,各色人等的輪廓,已開始隱隱浮現。

      周德海的熱情,韓麗娟的謹慎,蕭永貴諱莫如深的提醒……這條寂靜山村里的公路,牽扯的線頭,似乎比賬目本身復雜得多。



      05

      蕭永貴的出現和他那句沒頭沒尾的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層層疑慮。

      但我沒有立刻行動。

      審計工作按部就班地進行,我和許傲晴繼續埋首于憑證和報表的海洋。

      周德海依然熱情周到,每日噓寒問暖,伙食標準有增無減。

      他不再刻意提起舅舅,但那種“自己人”的氛圍,通過細節無聲地傳遞著。

      比如,他會“順便”提到舅舅退休后的近況,喜歡去哪家公園遛彎;或者,在談到某個工程難點時,會感慨一句“要是唐老領導在,肯定有辦法”。

      這些話都說得自然,像是長輩的閑聊。

      我卻聽得如坐針氈。

      他的每句話,都在不動聲色地強化那層私人關系,試圖將它編織進我們此刻公事公辦的對話里,成為一種潛在的、心照不宣的底色。

      我開始更仔細地核查大額資金流向,特別是通往幾個主要材料供應商的款項。

      賬目依舊平整,銀行流水、合同、發票,環環相扣。

      但我注意到,有幾家供應商的注冊地址很接近,甚至在同一個工業園區,而他們的收款賬戶,卻開在不同的銀行,法人代表也毫無關聯。

      這是常見的規避手段嗎?還是巧合?我把這個發現記在心里。

      許傲晴那邊也有進展,她通過比對施工日志和天氣記錄,發現有幾個標注為“雨天停工”的日子,實際上天氣晴朗。

      而對應的工時記錄和機械臺班記錄,卻顯示人員和設備都在作業。

      “工時和機械費都照常申報了,”許傲晴指著記錄,“如果是真的雨天停工,這筆費用就有問題。

      如果是日志記錯了……”她沒說完,但意思很清楚,施工日志可能不實。

      線索在一點點累積,細小,瑣碎,像散落的珠子,還串不成一條完整的項鏈。

      但我能感覺到,我們正在接近某種被精心掩蓋的真相。

      就在這種緊繃的、緩慢推進的節奏中,一個意外的電話打破了表面的平靜。

      那天晚飯后,我正在房間里整理白天的工作筆記,手機響了。

      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我愣了一下:舅舅。

      舅舅唐剛退休后深居簡出,除了年節,平時很少主動聯系我。

      我按下接聽鍵:“舅舅?”“黎昕啊,”舅舅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帶著老年人特有的、略微拖長的腔調,背景音很安靜,隱約有電視戲曲聲,“吃飯了沒?在哪兒呢?”“吃了,舅舅。

      我在鳳鳴村,出差,審計一個公路項目?!蔽冶M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

      “鳳鳴村?”舅舅頓了頓,似乎在想這個地方,“哦,想起來了,那條通村公路是吧?好事,好事啊,路通了,老百姓方便。”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家常而微妙,“工作還順利嗎?下面條件艱苦,你要注意身體?!薄斑€好,舅舅,項目部安排得挺周到。”我說。

      “周到就好?!本司说穆曇袈朴频?,“基層有基層的難處,有時候資源有限,時間又緊,做事難免有考慮不周的地方。

      不像你們在上面,規矩是規矩,但也要體諒下面的實際情況?!蔽业男穆崃似饋?。

      舅舅的話,聽起來是長輩的關懷和人生經驗,但在這個時間點,打給我這個正在審計他“老部下”項目的外甥,每一句都值得咀嚼。

      “我明白,舅舅。

      我們會依法依規核查的。”我謹慎地回答。

      舅舅在電話那頭輕輕笑了兩聲,那笑聲透過電波傳來,有些模糊:“你是個有原則的孩子,像你爸。

      對了,項目上那個周德海,你見著了吧?那是我以前的老部下,人實在,重情義,就是有時候做事……有點毛糙。

      要是工作上有什么小瑕疵,能幫著完善、補救的,你就多看顧點,也算是……全了老一輩這點香火情?!彼脑捳f到這里,已經不再是單純的關心了。

      那“香火情”三個字,像一塊溫熱的烙鐵,燙在我的耳膜上。

      就在這時,電話那頭背景音里,似乎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遠遠的,帶著笑意,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

      但緊接著,舅舅的聲音稍微遠離了話筒,應和了一句:“知道了,老周,我正跟黎昕說呢……”老周!周德海?舅舅此時正和周德海在一起?還是巧合?電話很快又回到了家常寒暄,舅舅叮囑了幾句注意安全,便掛了電話。

      我握著發燙的手機,站在昏暗的板房里,耳邊似乎還回響著舅舅那句“香火情”,還有那隱約的“老周”的笑語。

      窗外的山風更緊了,吹得板房嗚嗚作響,像低沉的嗚咽,也像嘲弄的笑。

      親情、舊誼、職責、真相……幾條看不見的線,在這一刻,死死地絞在了一起,勒得我有些喘不過氣。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場審計,不再僅僅是賬冊上的數字游戲了。

      06

      舅舅的電話像一根針,刺破了原本就緊繃的空氣。

      接下來的兩天,我和許傲晴的核查工作,在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加速進行。

      周德海臉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些,眼神里的探究多了幾分。

      他不再有事沒事過來閑聊,但招待依舊周到。

      韓麗娟送憑證時,動作更輕,頭垂得更低。

      我們重點核查了那幾個天氣記錄與施工日志不符的日子,對應的材料采購和機械租賃票據果然齊全,但仔細核對運輸單據和加油記錄時,發現了矛盾之處。

      有些運輸單上的車牌號,在那些“雨天”并無進山記錄;某些機械的加油小票,顯示的加油站位置距離工地異常遙遠,根本不可能在標注的作業時間內往返。

      這些矛盾依然零碎,但指向性越來越明確:至少有一部分工程記錄和費用支出是虛假的。

      我和許傲晴把這些疑點一一記錄,整理成工作底稿。

      山村的夜晚,似乎也變得更加幽深莫測。

      風聲,蟲鳴,遠處偶爾的狗吠,都仿佛隱藏著不安。

      就在舅舅來電后的第三天晚上,我和許傲晴在辦公室整理完資料,各自回房休息。

      剛推開自己宿舍那扇單薄的木門,腳下就踢到了一個東西。

      我低頭,借著走廊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看見一個牛皮紙信封,靜靜地躺在門縫下的陰影里。

      沒有署名,沒有郵戳。

      我的心猛地一跳,迅速關上門,反鎖,撿起信封。

      很薄。

      打開,里面只有一張對折的、邊緣有些磨損的泛黃照片,和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橫格紙。

      紙上用藍色圓珠筆寫著一行字,字跡歪斜,有些筆畫因為用力而戳破了紙背:“后山老石場往下,新路基下面,埋的不是好土。

      知情人?!闭掌牡氖且归g,光線很暗,但能看清是一個施工中的路段。

      一輛挖掘機的鏟斗正在傾倒東西,不是常見的黃土或碎石,而是一團團糾纏的、顏色灰黑的雜物,隱約可見破碎的磚塊、扭曲的鋼筋,甚至還有塑料編織袋的碎片——那是建筑垃圾。

      拍攝角度像是偷拍,畫面有些模糊和晃動。

      但足以觸目驚心。

      我的手有些發涼。

      后山老石場!蕭永貴含糊的提醒,匿名信直白的指控,還有照片上這令人心驚的畫面,瞬間聯系在了一起。

      這不是小小的程序瑕疵或虛報工時,這是直接關系到道路質量、關系到通行安全的根本性問題!用建筑垃圾填充路基,是嚴重的偷工減料行為,會極大影響路基的穩定性和承載力,尤其在鳳鳴村這樣的山區,一旦遇到暴雨或地質變動,后果不堪設想。

      我把照片和紙條緊緊攥在手里,掌心滲出冷汗。

      匿名者是誰?蕭永貴?還是其他知情的村民?為什么選擇用這種方式?是害怕報復?周德海知道嗎?舅舅……知道嗎?最后一個念頭讓我渾身發冷。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把照片和紙條小心收好。

      不能聲張,至少在拿到更確鑿的證據之前。

      第二天,我面色如常地和許傲晴繼續工作。

      上午,我找了個借口,說想去實地看看公路線路走向,便于理解工程布局。

      周德海立刻表示要親自陪同,我婉拒了,說只是初步熟悉環境,讓韓會計帶個路指個方向就行。

      韓麗娟有些緊張地帶著我和許傲晴,沿著已硬化的一段路走了一小段,遠遠指點了幾個方向。

      我留意觀察,已完工的路段,路面平整,邊坡整齊,看起來確實像模像樣。

      但我知道,問題可能藏在路面之下,或者,在更偏遠、尚未完全完工的段落。

      下午,我安排許傲晴繼續在辦公室核對一批費用明細,自己則帶上手機和小型相機,以“隨意走走,拍點山村風貌”為由,獨自出了指揮部。

      我繞開大路,沿著一條村民踩出來的小徑,朝著后山方向走去。

      按照匿名信提示和蕭永貴含糊的指向,老石場在村子后山背陰處,已經廢棄多年。

      山路崎嶇,雜草叢生。

      走了約莫半個多小時,穿過一片稀疏的林子,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被開采過的山體裸露著灰白的巖石,這便是老石場了。

      石場下方,果然有一段新修的路基,黃土覆蓋,看上去是新近碾壓平整的。

      就是這里?我環顧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荒草的聲音。

      我走到路基旁,蹲下身,用手扒開表面一層浮土。

      下面的土層顏色較深,質地也不像純正的山土。

      我撿起一根枯枝,用力向下戳了戳,大概戳到二三十公分深時,碰到了硬物。

      不是石頭,是某種空洞的、帶著韌性的東西。

      我繼續小心地撥開周圍的土,漸漸露出了底下雜物的真容:破損的紅磚、水泥塊、帶著銹跡的彎曲鐵絲,還有難以降解的塑料碎片。

      和照片上一模一樣。

      我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聲厲喝:“干什么的!”我猛地回頭,只見兩個穿著沾滿泥灰工作服、頭戴安全帽的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石場入口處,正快步朝我走來。

      他們身材壯實,臉色黝黑,眼神警惕而兇悍。

      “誰讓你在這兒亂挖的?這是施工重地,閑人免進,不知道嗎?”其中一個高個男人已經走到近前,語氣不善地瞪著我腳下的土坑。

      另一個矮胖些的,目光掃過我手里的枯枝和相機,眼神更加陰沉。



      07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盡量讓表情顯得自然平靜:“我是市審計局駐項目審計組的,葉黎昕。

      過來看看現場情況。”聽到“審計局”三個字,兩個男人的臉色明顯變了變,兇悍之氣收斂了些,但警惕之色更濃。

      高個男人打量著我,似乎在判斷我話的真假:“審計組的?周經理知道你來這兒嗎?”“了解工程全線情況是我們的工作內容之一,不需要事事向周經理匯報。”我語氣平穩,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官方感,“這里路基填筑用的材料,看起來有些問題。

      你們是施工隊的?”矮胖男人接過話頭,擠出一絲笑容,但那笑容很僵硬:“領導,您可能不懂,這山里土質復雜,有時候為了路基穩定,會摻和一些……改良材料。

      這都是技術上的事,我們有規范的?!彼噲D用身體擋住我挖開的那個小坑。

      “改良材料?”我指了指坑里露出的碎磚和塑料,“這是建筑垃圾,不是改良材料。

      違規使用建筑垃圾填筑路基,是嚴重的安全隱患,你們不清楚?”兩個男人對視一眼,高個的往前逼了一步,語氣硬了起來:“領導,話不能亂說。

      我們按圖施工,監理都簽字驗收的。

      你在這荒山野嶺自己挖兩下,能看出什么?出了事誰負責?”他話語里的威脅意味,已經不加掩飾。

      氣氛驟然緊張。

      山風吹過廢棄的石場,卷起塵土,帶著荒涼的氣息。

      我知道不能硬碰硬,他們人多,而且顯然是有備而來,或者一直有人在這一帶看守。

      我放緩語氣:“我只是指出我看到的情況。

      具體如何,我們會根據審計程序進一步核實。

      請你們讓開,我要回去了?!卑帜腥诉€想說什么,被高個用眼神制止了。

      高個男人側了側身,讓出一條路,但眼神依舊死死盯著我:“領導,山路不好走,您可當心點。

      有些事,不是表面上看的那么簡單,別給自己……惹麻煩?!蔽疑钌羁戳怂麄円谎郏辉俣嗾f,握緊口袋里的相機(剛才已經悄悄拍了幾張),從他們中間穿過,沿著來路往回走。

      我能感覺到,兩道冰冷的目光一直烙在我的背上,直到我拐過山坳,消失在他們視線中。

      回到指揮部,我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濕。

      許傲晴看我臉色不對,忙問怎么了。

      我簡短說了去后山的經過和發現,但沒有立刻出示照片和匿名信。

      許傲晴聽得臉色發白:“他們……他們敢威脅你?還有那些建筑垃圾……天哪,這路以后怎么走車?”正說著,周德海敲門進來了,臉上帶著慣常的笑容,但眼神有些深。

      “葉科長,聽說你下午去后山那邊轉了?那里路況不好,也沒啥看頭,你怎么不叫個人陪著?萬一摔著碰著,我可沒法跟唐局交代。”他話里有話,目光在我臉上逡巡。

      “隨便走走,熟悉環境。”我淡淡道,“周經理對后山那段路基的填筑材料,了解嗎?”周德海的笑容絲毫不變:“了解啊,那段是難點,地質不太好,專門做了技術處理,用的都是好材料,成本還高出一截呢。

      怎么,葉科長聽到什么閑話了?”他太鎮定了,鎮定得讓人心寒。

      那種有恃無恐,要么是毫不知情(可能性極低),要么就是有足夠的底氣,認為我們查不出什么,或者即便查出,也能擺平。

      我搖搖頭:“沒有,只是隨便問問?!敝艿潞Pα诵Γ鋈徽f:“葉科長來了幾天,天天悶在屋里看賬本,也累了吧?明天天氣不錯,咱們村口有個小水塘,水質好,有野生魚。

      不如一起去釣釣魚,放松放松?也算是我這個東道主,盡盡地主之誼?!贬烎~?在這個節骨眼上?我看著他誠懇熱情的臉,知道這不是簡單的休閑邀請。

      他想和我單獨談談,在賬冊和辦公室之外的地方。

      我略一沉吟,點了點頭:“好,那就麻煩周經理了?!蔽乙蚕肼犅?,他到底想說什么。

      08

      第二天的天氣果然不錯,陽光溫煦,天空湛藍。

      村口的小水塘不大,水面平靜如鏡,倒映著四周的山巒和樹林。

      周德海準備了兩副漁具,馬扎,還有一個小保溫桶,里面裝著茶水。

      氣氛似乎很閑適。

      他熟練地上餌,甩竿,動作透著老練。

      我也學著他的樣子,把魚鉤拋進水里。

      水面漾開一圈圈漣漪,很快又恢復平靜。

      “這地方安靜,適合想事情?!敝艿潞_f給我一支煙,我擺手拒絕了。

      他自己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在陽光下緩緩散開。

      “葉科長,你們審計的同志,工作認真,細致,我都看在眼里。

      基層工作難做啊,尤其是這種民生工程?!彼∑曇舨桓?,像是在自言自語,“上面撥款,聽起來不少,可層層下來,到實際干活的時候,就捉襟見肘了。

      材料要錢,人工要錢,機械要錢,還有各種協調、管理、不可預見的開支……哪一樣都不能少。”我靜靜聽著,沒有接話。

      “有時候,為了把路修通,為了趕在工期前完成,讓老百姓早點用上,一些地方……可能就得變通一下?!彼D過頭,看著我,眼神很復雜,有無奈,有坦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用稍微次一點的材料,但保證主體結構安全;工時記錄上做得滿一點,好多申請點經費,補上其他窟窿……這些都是沒辦法的辦法。

      目的,都是為了把路修好,把事辦成。”他把“變通”和“沒辦法”說得如此自然,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行事邏輯。

      “周經理,你說的變通,如果是以犧牲工程質量為代價,比如用建筑垃圾代替規范填料,那就不只是變通了?!蔽铱粗难劬?,慢慢說道。

      周德海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笑容還在:“建筑垃圾?葉科長,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們所有的材料進場,都有記錄,有檢驗。

      你可能是聽了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的謠言。

      山里人,有時候心眼小,對政策不理解,容易胡說八道。”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推心置腹的誠懇:“黎昕啊,這里沒外人,我托大,叫你一聲賢侄。

      有些事,不能太較真。

      賬目上,我們保證大面上過得去,不讓你難做。

      這條路上上下下多少人盯著?早點順利審計完,通車,獻禮,各方面都好看。

      你舅舅,唐老領導,臉上也有光不是?”他終于提到了舅舅,而且用了如此親密的稱呼。

      他把個人關系、工作業績、甚至舅舅的“臉面”,都編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罩了過來。

      接著,他做出了一個讓我血液幾乎凝固的動作。

      他放下魚竿,從隨身帶的那個舊挎包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很厚。

      他沒有直接遞給我,而是把它輕輕放在我們兩人中間的地面上,用保溫桶稍微擋了擋。

      “基層辛苦,審計也辛苦。

      這是一點心意,給你和小許同志,買點營養品,補補身體。

      別嫌少?!彼恼Z氣自然得就像在說“喝點茶”。

      陽光照在那信封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那不是“營養品”,那是錢。

      是封口費,是拉我下水的投名狀。

      我盯著那個信封,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涌,耳膜嗡嗡作響。

      憤怒,荒謬,還有一絲冰冷的恐懼。

      他竟然如此明目張膽!是覺得有舅舅那層關系在,我一定會就范?還是他覺得,所有人都和他一樣,可以為了利益放棄原則?我抬起頭,看向周德海。

      他正微笑著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篤定,似乎在等待我做出“明智”的選擇。

      山風吹過水面,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散我胸口的燥熱和惡心。



      09

      時間仿佛在水塘邊停滯了幾秒。

      我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看到周德海臉上那混合著期待、試探和隱隱威脅的笑容。

      陽光刺眼,水面的反光晃得人頭暈。

      那個牛皮紙信封,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在我的視野里。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

      周德海的笑容加深了,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然而,我的手越過那個信封,拿起了旁邊的保溫桶,擰開蓋子,喝了一口已經微涼的茶水。

      茶水苦澀。

      “周經理,”我把保溫桶蓋好,放回原處,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有些意外,但每個字都清晰有力地砸在地上,“你的心意,我們審計組心領了。

      但營養品,我們有伙食補助,不需要。

      釣魚放松挺好,但工作歸工作。

      你剛才說的那些‘變通’和‘沒辦法’,我會記錄在案,作為審計工作底稿的一部分,如實反映。

      至于工程質量,尤其是填料問題,我們會一查到底。

      這不是較真,這是職責?!敝艿潞D樕系男θ?,像烈日下的冰雕,迅速崩解、融化,只剩下僵硬和難以置信的陰沉。

      他死死盯著我,眼神里的溫度急劇下降,最后凝結成冰。

      “葉黎昕,”他不再用任何親昵或官方的稱呼,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年輕人,有原則是好事。

      但別忘了,這里是鳳鳴村,不是你的審計局辦公室。

      有些線,踩過了,就回不了頭了。

      唐局那邊,你也不好交代吧?”他搬出了最后的籌碼,也是我內心最深的痛處——舅舅。

      我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草屑:“該怎么交代,是我的事。

      周經理,魚看來今天釣不成了。

      我先回去工作。”我沒有再看那個信封一眼,轉身沿著來路往回走。

      腳步很穩,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全是冷汗。

      周德海沒有再說話,也沒有追上來。

      但我能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陰冷如毒蛇,一直纏繞著我,直到我走出他的視線。

      回到指揮部,我把許傲晴叫到一邊,簡單說了水塘邊發生的事(隱去了信封的具體細節,只說對方試圖利誘和施壓),并告訴她,我們必須加快進度,同時要更加小心。

      匿名信和照片的存在,我只告訴了她一人,并叮囑她絕對保密。

      我們決定,集中火力,從兩個方面突破:一是徹底清查所有材料采購,特別是水泥、砂石、填料的源頭和質檢報告;二是想辦法從內部打開缺口,比如那個看起來壓力巨大的財務韓麗娟。

      然而,還沒等我們展開下一步行動,天氣驟然變了。

      傍晚時分,遠山傳來沉悶的雷聲,烏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了晚霞,狂風卷著沙塵和枯葉,打得板房噼啪作響。

      一場罕見的暴雨,即將席卷這個山村。

      深夜,我被炸雷驚醒。

      暴雨如瀑,瘋狂地沖刷著板房屋頂,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整個房子都在顫抖。

      閃電一次又一次撕裂漆黑的夜空,將屋內照得慘白。

      突然,一陣急促的、混雜著哭喊和嘈雜的聲響,穿透暴雨聲傳來,方向正是村子那邊!“出事了!”我心頭一緊,猛地跳下床,抓過外套就沖了出去。

      許傲晴也驚醒開門出來,臉上帶著驚惶。

      我們顧不上打傘,一頭扎進瓢潑大雨中。

      雨水瞬間澆透全身,冰涼刺骨。

      循著聲音和隱約的手電光,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向村口方向。

      那里已經聚集了不少村民,人人臉上都是驚恐和絕望。

      幾束顫抖的手電光柱,齊齊照向村口外那段剛通車不久、連接著新老公路的路段。

      只見一段十幾米長的路基,整體塌陷了下去,形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大坑。

      塌陷處,雨水混著泥漿翻涌,而裸露出來的路基斷面,在閃電的照耀下,清晰可見——根本不是堅實的黃土或規范填料。

      那是混雜著碎磚、水泥塊、塑料、甚至破布爛絮的建筑垃圾!它們被雨水浸泡后松散變形,根本無法支撐路面的重量。

      塌陷邊緣,一些袋裝水泥的殘骸被沖了出來,袋子已經破損,里面的水泥結塊顏色怪異,質地疏松。

      這就是以次充好的“改良材料”!這就是埋藏在光鮮路面下的真相!“我的天啊……”許傲晴捂住嘴,聲音顫抖。

      村民們哭喊著,咒罵著。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踉蹌著沖到塌陷邊緣,是蕭永貴。

      他渾身濕透,白發緊貼在額頭上,老淚縱橫,指著那猙獰的斷面,嘶聲大喊,聲音壓過了雨聲:“看見了嗎?!大家都看見了嗎?!這就是他們修的致富路!良心路!他們用黑心錢,買了狗屁合格報告,騙了上頭,坑了我們全村人啊!”他的哭喊,像一把刀子,剖開了所有虛偽的平靜。

      我站在暴雨中,冰冷的雨水流進眼里,嘴里,卻澆不滅心頭那團越燒越旺的火。

      證據,就在眼前,赤裸裸的,帶著毀滅性的力量。

      周德海呢?我環顧四周,在混亂的人群邊緣,看到了他。

      他也站在雨里,臉色慘白如紙,遠遠看著那個大坑,眼神空洞,身體微微發抖。

      幾個施工隊模樣的人圍在他身邊,神色倉皇。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在濕透的口袋里震動起來。

      我哆嗦著掏出來,屏幕被雨水模糊,但還能看清,是一條短信。

      發件人:舅舅。

      “黎昕,雨大,注意安全。

      事已至此,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德海不易,你……斟酌?!闭遄?。

      在這路基坍塌、村民痛哭的時刻,我親愛的舅舅,發來短信,讓我“斟酌”,讓我“留一線”。

      親情最后的溫情面紗,被這冰冷的八個字,徹底撕碎。

      我抬起頭,任暴雨沖刷臉龐,看向那黑洞洞的塌陷處,又看向遠處面如死灰的周德海,最后,目光落在手中濕漉漉的手機屏幕上。

      心底最后一絲猶豫和掙扎,被這殘酷的現實和這冰冷的短信,碾得粉碎。

      10

      暴雨在黎明前漸漸停歇,但鳳鳴村的夜晚再也無法平靜。

      塌陷路段被緊急用警示帶和雜物圍了起來,村民們聚在附近,議論聲、哭罵聲嗡嗡不絕,臉上交織著后怕、憤怒和絕望。

      鄉里和縣里交通部門的人連夜趕到了,現場一片混亂。

      我和許傲晴沒有參與救援協調——那不是我們的職責。

      我們的職責,是真相。

      趁著周德海和施工方被各級領導質問、焦頭爛額之際,我們果斷返回指揮部那間臨時辦公室。

      鑰匙還在我們手里。

      屋里一片狼藉,暴雨從窗戶縫隙滲入,打濕了地面。

      但我們顧不上這些。

      許傲晴守住門口,我迅速打開存放重要憑證和資料的鐵皮柜。

      賬冊都在,整齊碼放。

      但我知道,關鍵的證據,絕不會放在明面上。

      周德海如此有恃無恐,甚至敢直接利誘我,說明他自信賬面做得干凈,或者,有更深的保護傘。

      那個保護傘,舅舅短信里的“斟酌”,指向已不言而喻。

      我們必須找到能直接擊穿這層保護的東西。

      我快速翻檢著柜子里所有可能隱藏物品的地方——賬冊夾層、盒子底部、甚至檢查柜體本身有無夾層。

      一無所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門外已傳來嘈雜的人聲,周德海他們可能快回來了。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考慮是否要冒險搜查周德海本人住處時,虛掩的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是韓麗娟。

      她臉色蒼白如紙,眼圈紅腫,頭發凌亂,身上的衣服還是濕的。

      她驚慌地看了一眼門外,然后閃身進來,反手輕輕關上門,背靠著門板,胸口劇烈起伏,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決絕。

      “韓會計?”許傲晴低聲問。

      韓麗娟沒說話,只是顫抖著手,從貼身的、濕漉漉的衣服內袋里,掏出一個用塑料袋層層包裹的小本子。

      那是一個普通的黑色硬皮筆記本,巴掌大小,邊角已經磨損。

      她像扔掉燙手山芋一樣,把小本子塞到我手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葉……葉科長……這個……這個給你……我……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說完,她不敢再看我們,拉開門,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飛快地溜走了,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和許傲晴對視一眼,迅速走到里側。

      我撕開塑料袋,翻開那個硬皮筆記本。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寫記錄,字跡工整,是韓麗娟的筆跡。

      但記錄的內容,卻讓我觸目驚心!這不是明賬,而是一本暗賬!詳細記錄了未在正式憑證中體現的款項往來:給某些“關鍵人員”的“協調費”、“辛苦費”,具體到人名、時間、金額;購買明顯低于市場價、質量可疑的材料的真實價格和供應商;虛報的土方量、機械臺班對應的具體分成……翻到后面幾頁,我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那里記錄了幾筆特殊的“資金周轉”,金額巨大,時間跨度長。

      收款方是一個模糊的代稱,但備注里寫著“唐局引薦”、“唐局安排”。

      而付款方,關聯的賬戶和簽批人,赫然指向周德海以及另外兩個關聯公司。

      最后一筆的記錄時間,就在三個月前,舅舅唐剛正式退休后不久。

      備注寫著:“唐局退休茶禮,結清?!卑导t色的墨水,像干涸的血。

      所有的猜測、疑慮、不愿面對的親情拷問,在這一刻,被這冰冷、客觀、細致的記錄,殘酷地證實了。

      舅舅不僅知情,不僅打了招呼,他根本就是這張利益網中的一個關鍵環節!甚至可能是始作俑者之一!“致富路”的黑金,一直流到了他的口袋里。

      我合上筆記本,手抖得幾乎拿不住。

      許傲晴湊過來看了幾眼,倒吸一口涼氣,捂住了嘴。

      窗外,天光已經微亮,雨后的山村,空氣清冷,遠處傳來推土機試圖清理塌陷現場的轟鳴聲,沉悶而壓抑。

      那聲音,像是在為一段謊言和罪惡送葬。

      我沒有猶豫,拿出手機,撥通了市審計局主要領導和紀檢監察組駐局辦公室的保密電話。

      簡要、清晰地匯報了現場突發情況、已發現的重大違法違紀線索,以及涉及退休領導干部的初步證據,請求立即派人接管現場、控制相關人員、封存全部資料。

      電話那頭,領導的聲音凝重而果斷。

      放下電話,我小心地將匿名信、照片、暗賬筆記本,和我們之前整理的所有疑點底稿,一起鎖進隨身攜帶的保密文件箱。

      然后,我和許傲晴靜靜地坐在辦公室里,等待著。

      等待著天亮,等待著該來的人來,等待著那必將到來的風暴。

      推土機的轟鳴聲,持續不斷地傳來,一聲聲,碾過這個剛剛被暴雨和真相洗禮過的清晨。

      后續的事情,像一場按下了快進鍵的戲劇。

      市審計局和紀檢監察組的聯合工作組以最快速度趕到鳳鳴村。

      周德海在被控制時,沒有激烈的反抗,只是那雙曾經盛滿熱情和算計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里面是刻骨的怨毒和難以置信的失敗,他大概始終不明白,我為什么會不顧舅舅的情面,選擇這條“絕路”。

      韓麗娟作為重要證人被帶走保護,她交出的那本暗賬,成了突破性的關鍵證據。

      施工方的幾個負責人也被迅速控制。

      至于舅舅唐剛……我沒有再聯系他,他也沒有再聯系我。

      工作組曾讓我配合,去舅舅家敲門,試圖找他了解情況。

      我去了。

      站在那扇熟悉的、貼著褪色福字的防盜門前,我抬手,卻感覺有千斤重。

      最終,指節還是叩響了門板。

      沉悶的響聲在空曠的樓道里回蕩。

      一次,兩次,三次。

      里面始終寂靜無聲。

      鄰居探出頭,小聲說:“老唐家?好像好些天沒見人出入了,可能走親戚了吧?!蔽抑?,他不是走親戚。

      他是躲起來了,躲開他曾經掌控的一切,躲開他親手參與挖掘的深淵,也躲開我這個“不識抬舉”、親手撕破這一切的外甥。

      那扇門,我最終沒能敲開。

      或許,也再也敲不開了。

      案子在后續調查中,牽出了更多人,包括交通部門、質檢單位的個別官員。

      一條鄉村公路,像一根藤蔓,扯出了一串腐爛的瓜。

      舅舅唐剛的名字,頻繁出現在內部通報和案卷材料里,與“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利用職務影響力為他人謀利并收受財物”等字眼聯系在一起。

      等待他的,將是黨紀國法的審判。

      而我,因為在此次審計中的堅持原則、發現重大線索,受到了表彰。

      但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些東西,一些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的、關于親情和長輩形象的信念。

      它們和鳳鳴村那段塌陷的路基一起,坍塌成了廢墟。

      幾個月后,一次偶然坐車經過郊區,車載收音機里傳來本地新聞播報:“……鳳鳴村通村公路質量問題整改重建工程已全面啟動,省市高度重視,確保資金??顚S?,質量全程監管,決心將這條‘問題路’徹底重建為百姓放心的‘放心路’、‘幸福路’……”播音員的聲音字正腔圓,充滿希望。

      我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面飛速掠過的、堅實平整的柏油馬路,眼前卻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暴雨之夜,裸露的建筑垃圾,蕭永貴縱橫的老淚,還有周德海最后那怨毒的眼神。

      路,可以重修。

      但有些東西,塌陷了,就永遠留下了一個坑。

      車子平穩前行,陽光透過車窗,有些晃眼。

      我閉上眼,將那場山村暴雨,連同它沖刷出的所有泥濘與真相,一起封存在記憶的某個角落。

      審計人的路,還很長,必須每一步,都踩在實實在在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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