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五月,山東平度農家院落里,十七歲的張鶴卿跪別母親。母親粗糙的手掌摩挲著他的臉龐,淚水在溝壑縱橫的皺紋間蜿蜒成河。
“兒啊,戰場上槍子不長眼,千萬保重。”說完母親站在一旁,沉默如院中那棵老樹,最后只道:"咱張家沒出過孬種。"
少年起身時,目光已褪去青澀。他本名張和慶,是爹娘對吉祥日子的期盼;私塾先生曾為他改名張和奎,說更合八字。而此刻,他為自己取名“鶴卿”——愿如白鶴振翅,不負少年凌云志。
這個一九三〇年出生的年輕人,在芍藥怒放的季節辭別親人,跟著三野九縱的隊伍走向血色山河。
他成為三野九縱二十五師七十五團的一名戰士。九縱老戰士回憶錄記載:“膠東子弟兵多赤腳行軍,腳板磨出血泡也不掉隊。”隊伍里多是農家子弟,白日練兵,夜里擠在土炕上,說著家鄉的吃食,憧憬仗打完后要娶的姑娘。鶴卿話不多,常借著油燈微光給家里寫信,寫不了幾句又揉作一團——戰場的殘酷不能說,怕爹娘擔憂。
七月酷暑,部隊急行軍三百里。鶴卿腳底布滿血泡,卻幫體弱戰友背了三天干糧。這個吃著地瓜干長大的少年,在一次戰斗中冒著炮火背下三名傷員。宿營時,他打來熱水給大伙泡腳,自己躲在一邊挑血泡。班長發現后,硬是按著他上了藥。月底評功,全班一致推舉他記四等功。立功證明書上寫著:“不畏硝煙,心系戰友”。指導員問有何要求,少年靦腆一笑:“等勝利了,想回家看看俺娘。”
九月,部隊奉命在三合山阻擊敵軍。戰前夜晚,鶴卿將立功證書貼身藏好,給家里寫了封長信。“母親,兒一切安好,勿念……”寫至此處,他停筆望著一彎殘月出神,最后將信紙仔細折好,塞進內兜。
戰斗在黎明打響。炮彈撕裂晨霧,陣地上霎時血肉橫飛。鶴卿所在班守在最前沿,打退敵人三次沖鋒。正午時分,一顆炮彈落在掩體旁,彈片擊中他的胸膛。
鮮血從土布軍裝滲出,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放著未寄的家信和立功證書。戰友要背他下去,他搖頭:“給我留顆手榴彈。”
槍聲漸稀時,夕陽正照在三合山上。少年最后望了一眼平度方向,那里的黃土下埋著他的根。
戰后,戰友找到他的遺物——一本被血浸透的立功證書,一封未寄出的家信。登記名冊時,有人記得他叫張和慶,有人說是張和奎。最終,平度縣革命烈士英名錄上刻下了“張和慶”。
據《第三野戰軍戰史》記載,三合山戰役(又稱膠河戰役)是華野東線兵團生死存亡的關鍵一戰。為掩護主力部隊迂回,二十五師七十五團奉命死守防線。九月八日拂曉,敵軍兩個整編師在重炮掩護下強攻,戰士們用血肉之軀抵擋了整日猛攻。夕陽染紅山巒時,整個山頭已找不到完整的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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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的陣亡通知書上只有冷峻的“犧牲”二字。直到一九五四年,榮軍普查隊在彈坑深處發掘出刻著“七十五團三營”的軍用水壺,壺內油布包裹著七名戰士名單,官方記錄中才確認了伯父的確切信息。祖母每年九月都會蒸一鍋膠東餑餑,對著西山喃喃:“孩啊,吃飽了好回家。”
一九八三年建軍節,民政部頒發的革命烈士證明書送到平度鄉下。證明書上寫的是“張和奎”。滿頭銀發的祖母用顫抖的手撫過那個名字,輕聲道:“不管叫啥,都是我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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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深秋,我站在平度的三合山,突然明白伯父們當年守護的是什么——西望炊煙裊裊的村莊,東眺碧波萬頃的膠東大地。他們用生命換來的,正是這人間煙火的尋常。
今時今日,當我在智能手機上查到數字化歸檔的烈士信息時,忽然淚如雨下——科技終讓所有漂泊的英魂歸鄉。伯父的英靈不必再徘徊在冰冷的統計數字里,他的姓名、功勛、守護的山河,都化作永恒的數據流光,閃耀在民族的記憶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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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三合山,松柏蒼翠。每年清明,無名的野花開滿山坡。放羊的老人說,這里長眠著許多年輕人,有的留下了名字,有的什么也沒留下。
其實何須留名。青山處處,皆是故鄉。那些飄蕩的忠魂,終會隨著四季的風,回到生養他們的土地,化作春雨秋露,守護著這片用生命捍衛的家園。
青山巍巍,何處不埋忠烈骨?天地為棺,松濤為頌,又何須馬革裹尸還。三合山的杜鵑,年年泣血,聲聲啼破春山空寂。那殷紅的花瓣,是灑遍山崖的思念;那徹骨的啼鳴,仿佛仍在云霧間執著地呼喚:回家了,鶴卿;回家了啊,我的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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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漫山杜鵑在風中搖曳,如血,如焰,如永不熄滅的赤誠。鶴卿終是歸來了——他化作山間清風,化作崖畔青松;他的忠魂與巍巍青山融為一體,他的英靈與故土大地長相廝守。
那聲聲呼喚,終于穿越歲月烽火,得到青山的回響。如今,您的忠骨已與三合山的巖土相融,您的魂魄已化作春日的杜鵑。您不再是那個需要馬革裹挾歸來的少年,您本身就是這青山不可分割的脈搏,是這故土永恒跳動的心臟。
伯父歸處,既是青山,亦是故土;既是山脈的沉默,也是河流的永恒。他化作了山脈的沉默——在晨霧繚繞的山谷里,在花崗巖靜默的紋理中;他也成為了河流的永恒——那潺潺水聲里延續著他的人生歷程,粼粼波光中閃爍著他未說完的叮嚀。從此,每一縷拂過竹海的山風都是他的呼吸,每一滴滲入泥土的春雨都是他的絮語。他不再走向青山,而是成為了青山本身;不曾離開故土,而是與故土永遠相融。(撰稿:張敏 編審:韓同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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