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與歐陽修寫“人生聚散無?！?，一沉郁一壯闊，各成千古名句

時光流轉，聚散無常，青春倏忽，白首忽至，這似乎是人類共通的煩惱。

劉希夷在《代悲白頭翁》中感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闭媸怯迷娨獾恼Z言，說出了人生的無奈和哀傷。

蕓蕓眾生雖同此感，卻常湮沒于歷史塵埃。

唯有那些敏感而才情卓絕的詩人，能以生花妙筆，將這份永恒的情思凝鑄成不朽的詩篇，讓千載之下的我們讀來，依然心有所感，共鳴無限。

若要探尋這份時光易逝、人生無常的深切感懷，唐代詩圣杜甫的七律詩《九日藍田會飲》（也作《九日藍田崔氏莊》），無疑是沉郁頓挫的典范。

這首詩作于杜甫晚年，重陽佳節與友人相會，強作歡顏之下，是揮之不去的悲涼和無奈。

杜甫說：

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

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

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

明年此會知誰?。孔戆衍镙亲屑毧?。

詩的開篇便點明心境：人已老去，面對蕭瑟秋景，只能勉強自我寬慰；趁著今日興致，才與友人盡情歡聚。

頷聯化用“孟嘉落帽”的典故，寫得極為生動傳神：詩人擔心稀疏的短發被風吹落帽子，暴露老態，于是笑著請旁人幫忙扶正冠帽。這“羞”與“笑”的對比，將強顏歡笑、內心酸楚的復雜心境，刻畫得入木三分。

頸聯筆鋒陡轉，以雄渾筆力描繪眼前壯闊秋景：藍水如帶，自千條溪澗奔流匯聚；玉山高聳，雙峰對峙，在深秋中透著寒意。

這壯麗山河的永恒，愈發反襯出人生的短暫與飄搖。

最令人動容的是尾聯：“明年此會知誰??？醉把茱萸仔細看。”詩人醉眼朦朧中，看著手中象征重陽的茱萸，發出了沉重的叩問：明年的今日，此刻歡聚的故友，還有幾人康健？又有誰能再來此登高？這并非無端的憂慮，而是歷經滄桑、深知生命脆弱后的真切悲鳴。

他沒有直接回答，只用一個細節——“醉把茱萸仔細看”——將無盡的蒼涼、對生命的眷戀與對友情的珍重，都聚在這無聲的凝視之中。

杜甫這首詩，跌宕起伏，沉郁悲涼，將老杜晚年的心境展現得淋漓盡致，堪稱“字字亮，筆筆高”的絕唱。

這種對時光流轉、聚散難期的深刻感喟，在宋代文壇領袖歐陽修筆下，則化作了一曲青春悵惘的清歌——《浪淘沙》。

這首小詞寫于歐陽修早年任西京（洛陽）留守推官期間，與摯友梅堯臣重逢又即將別離之時。

詞曰：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偸钱敃r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宋·歐陽修《浪淘沙》

評論家俞陛云曾說這首詞，“因惜花而懷友，前歡寂寂，后會悠悠，至情語以一氣揮寫，可謂深情如水，行氣如虹矣。”

詞的開篇便顯情致：“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詩人舉杯向春風祝禱，愿它腳步放慢，好讓友人與春光一起，多停留片刻。

雖化用前人詩句，但添一“共”字，便將東風擬人，仿佛春風也是同游的伙伴，共享這份難得的從容，惜時之情躍然紙上。

接著點明地點：“垂楊紫陌洛城東?！贝沽酪溃家靶÷罚ㄗ夏埃┩ㄏ蚵尻柍菛|。

這明麗的春日景象，正是“當時攜手處”，勾起了與好友昔日攜手同游、遍賞繁花的溫馨回憶。

故地重游，情誼愈顯珍貴。

下片直抒胸臆：“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歡聚總是太短，離別總是太急，這遺憾與悵恨綿長無盡。

接著，詞人巧妙地以花為媒，層層遞進抒發感慨：“今年花勝去年紅”——眼前的花開得比去年更盛更艷，與友人共賞，何等快意！

但這“去年”與“今年”的對照，已暗含了時光飛逝、重逢不易之意。

而詞意并未停留于此，反是更進一步，推向未來：“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詞人預見明年的春花定會比今年更加絢爛，然而，當那繁花似錦之時，自己身在何方？摯友又在哪里？還能與誰一同分享這大好春光？

這結尾三句，以“花更好”的樂景反襯“知與誰同”的哀情，通過“去年”、“今年”、“明年”的時間鏈條，將美好的春光、深厚的友情與必然的離別交織在一起，惜別之情在惜花的詠嘆中升華，顯得格外真摯動人，構思新穎巧妙，意境雋永悠長。

情感雖悵惘，卻因蘊含對未來的期待（“明年花更好”）而并不沉淪，俞陛云贊其“深情如水，行氣如虹”，確為的評。

杜甫與歐陽修，一在盛唐，一在北宋；一歷盡滄桑，嘆老悲秋；一年華正好，惜春傷別。

他們的作品，都將“人生聚散無常”這一人類永恒的情感母題，以各自獨特而詩意的筆觸呈現出來：杜甫意在傷老，歐陽修則重在惜別，杜甫的詩凄楚悲涼，歐陽修的詞沉而不傷，相似的立意，卻各自成就了不朽的千古名句。

前者如秋日寒山，凝重蒼茫；后者似春日繁花，明媚中帶著一絲輕愁。

這兩篇千古絕唱，立意相近而情韻各異，卻同樣穿越時空，以其不朽的魅力，觸動著后世無數讀者的心弦，讓我們在詩意的浸潤中，對生命與情誼，生出更深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