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無罪,懷璧其罪。迎春的身份和地位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對薛寶釵的招惹。
迎春在紅樓夢書里戲份不多,加上她性格退縮不爭,常給讀者小透明、邊緣人的印象。
但從文中細節來看,迎春并非一開始就是個邊緣人,相反,她在同輩人當中其實很有分量。
元春入宮當了貴妃后,已經不算賈府的人,所以賈府名義上的長姐就是迎春。
迎春又是長房所出,是除元春以外,榮府這一支的“長房長女”。古代講究長幼有序、尊卑有別,“長房長女”在禮法上享有獨一檔的尊重。
身為長房長姐,迎春可以管教二房的弟弟妹妹,長房長子在家族重要的決策上也有優先發言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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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的身份和地位,我們在書中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驗證。
黛玉進府第一次拜見三春時,第一個注意到的便是迎春,這說明迎春排在首位。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
到吃飯的時候,作者又特意寫明迎春排在右手第一。
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
古人以左為尊,讓黛玉坐左手第一是待客之道,而迎春坐右手第一則是身份如此。
周瑞家的送宮花送到三春處,也是先給迎春、探春,黛玉靠后。
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待書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里都捧著茶鐘茶盤,周瑞家的便知她姊妹在一處坐著,遂進入內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薛姨媽安排的送花順序本也是先給迎春、探春、惜春,然后到黛玉,最后是鳳姐。周瑞家的是將鳳姐和黛玉惡順序調了,但送三春的先后沒錯。
元宵晚宴上,賈母讓給賈政斟酒時,執壺的是賈寶玉,送酒的是迎春。
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盒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
賈政的親女兒是探春,但是負責給賈政送酒的卻是迎春,這說明此時按照的是長幼的次序,而不是親疏的次序。
這也說明了,按照禮法,同族人當中長幼次序是排在親疏次序前面的,因此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要先論長幼,再論親疏。
而“寶玉執壺,迎春送酒”則意味著,寶玉是給迎春打下手的,這種安排也在突顯對迎春的尊重。
體現這個細節還有第二十三回時,賈政把寶玉叫過來告知元春命他進大觀園居住。作者寫這個場景的時候,寫到寶玉進屋看到四個人坐了一排,這四個人是:迎春、探春、惜春、賈環。
寶玉只得挨進門去。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間呢,趙姨娘打起簾子,寶玉躬身挨入。只見賈政和王夫人對面坐在炕上說話,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個人都坐在那里。一見他進來,惟有探春、惜春和賈環站了起來。
這四人見賈寶玉進來,只有三個人站了起來:探春、惜春、賈環。那個唯一沒站的是迎春。
四個人里只有迎春是寶玉的姐姐,弟弟妹妹站起來是對待哥哥應有的禮節,而迎春是姐姐,姐姐為長也為尊,所以迎春并不需要向寶玉行禮。
從上面這樁樁的細節可以看出來,即便迎春什么都不做,她長姐的身份和尊嚴也是得到認可和維護的。
在進入大觀園之前,迎春根本不是賈府的小透明,反倒是常常在同輩中被凸顯的那一個,雖然不及寶玉的眾星捧月,但身為長女應該享有的特權她都有,弟弟妹妹也尊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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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的人都把迎春當成金尊玉貴的榮府長女,而外四路的薛寶釵對待迎春的態度卻極為無禮,無禮到令人發指。
書中迎春的戲份不多,其中第三十七回起詩社那次,算是迎春難得的一次重頭戲。
這一回,探春給大家發了請柬,沒想到大家興趣都挺高,連孤介的惜春都來了。
眾人見她進來,都笑說道:“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道:“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
迎春一開始很自然地和大家玩笑,惜春也搭了幾句話,看得出來迎春、惜春的興致都不錯。
但是很快煞風景的來了,大家起別號的時候都費了點心思,“稻香老農”“瀟湘妃子”“蕉下客”“蘅蕪君”都是正經名號,唯獨到了迎春、惜春時,卻被薛寶釵用兩個地名打發了事。
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么號?”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做什么?”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寶釵道:“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
看看,“菱洲”、“藕榭”連個正經人名都不是。
更過分的是,薛寶釵扔給別人兩個不成名號的名號之后,還來了句“就完了”。
這得多敷衍,迎春惜春是不值得她花一點時間嗎?
她不僅給別人取個敷衍的名號,態度還非常不耐煩,對迎春惜春沒有半分的尊重。
薛寶釵給迎、惜取名還有另一層深意。
在書中取名改名通常都帶有隱喻。比如夏金桂認為香菱不配用“香”字,就把香菱的香去掉改成秋菱,暗示了夏金桂對香菱的輕視和厭惡。
而薛寶釵把“紫菱洲”的“紫”去了,是暗示她認為迎春不配用“紫”字。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紫蟒是高官才能穿的官服,紫色是高等官服才能用的顏色,在古代文化當中,“紫”色代表著權力和地位。薛寶釵特意把“紫”去了,就是隱喻薛寶釵想要剝奪迎春的權力,削弱她長女的地位。
她把“藕香榭”的“香”去了,也是和夏金桂一樣的心思。
薛寶釵草草給迎春惜春定下名號后,李紈開始分配任務,因迎春惜春作詩水平一般,她便讓迎春負責出題限韻,惜春負責謄錄監場,遇到容易點的題目她們也可以跟著作一作。
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雖不能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
李紈分配給迎春的任務是有講究的。
“出題限韻”對于作詩來說,就如同酒桌上行酒令的令官一樣,是當中手握主導權的那個人。
迎春做了詩社的“韻官”,大家就要尊重她,聽她的話。
李紈之所以給迎春“韻官”這個職位,也是秉承賈府一向以來的長幼有序的規則,把迎春放在應該屬于她的位置上。
但薛寶釵卻沒有半點要尊重迎春的意思。
李紈提議用白海棠作詩,迎春說“都還未賞,先倒作詩”,意思是她想先賞了花,再作詩。這個要求本來很合理,賈府又有現成的花。但薛寶釵卻不給迎春決定的機會,一口駁回了。
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起它來?”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才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
薛寶釵直接駁回了“韻官”迎春的話,還滿含輕蔑之意。
“不過是白海棠”“不過是寄興寫情”“若都是等見了才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這些話句句都在諷刺迎春連基本的詩理都不懂,出了個餿主意。
迎春是榮國府的長女,按禮她有被尊重的權利和資格,而且她是主子姑娘,薛寶釵只是個寄居的親戚,不管怎么說薛寶釵都應該給迎春最起碼的禮遇和尊重。
但是,薛寶釵卻連基本的禮貌都不給迎春,她當眾否定、擠兌,輕視迎春,將迎春這個侯門艷質視同蒲柳一般,踩在腳下!
覷著迎春同蒲柳還不夠,在菊花詩社的時候,薛寶釵更是直接把迎春從“韻官”的職位上拉了下來。
湘云依言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并不為此而難人。”
薛寶釵一句“不喜限韻”,迎春這個“韻官”的位置就形容虛設了。
至于不喜限韻的理由,薛寶釵說作詩“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并不為此而難人”,但是她自己出題的時候卻又偏出了非常新奇的題目,大家看了都擔心自己作不出來。
湘云便取了詩題,用針綰在墻上。眾人看了都說:“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來。”
結海棠社的時候李紈說過,她和迎春、惜春雖不精于作詩,不過遇到容易些的題目,她們也想參與作一作。
但是薛寶釵這回卻一口氣擬了十二個難題供大家選擇,李紈、迎春、惜春連一首詩都作不出來,這說明十二個題目里根本沒有一個容易的。薛寶釵根本就是在“為難人”。
她一邊說不愿用限韻來難人,一邊卻又故意出這些新奇的題目來難人,所以她壓根不是在意“難不難人”,她在意的是“限不限韻”。
“不為此而難人”,只是薛寶釵找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從而卸了迎春“韻官”的職位。這才是薛寶釵真正的目的。
這樣,在這次“菊花詩社”中,迎春的職位從占據主導地位的“韻官”,變成了打下手的“謄錄員”,全程再沒有她說話的份。
又有頓飯工夫,十二題已全,各自謄出來,都交與迎春,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一并謄錄出來,某人作的底下贅明某人的號。
此次過后,迎春再也沒有參加過詩社,甚至于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了,她終于成為了別人眼中的小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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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迎春再次開口,已是第七十三回了。當時發生了迎春的累絲金鳳被偷事件,此時的迎春表面還掛著主子的名號,實際上連丫頭都不如了。
曾經她領著寶玉給賈政送酒,那時她是一個很有排面的大姐姐,可如今她徹底成為了一個連仆人都敢騎到她頭上的懦小姐。
迎春的轉變是誰造成的?雖然這和她的性格有關,但最大的原因是薛寶釵對她的步步逼近和打壓,才讓她不斷的丟盔棄甲,成為了這樣一個可憐人。
迎春從來沒有招惹過薛寶釵,但是她長姐的身份,尊貴的地位,卻成為了薛寶釵眼中的絆腳石。
臥踏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薛寶釵絞盡腦汁要把迎春拉下馬,這樣她才能更好地在大觀園暢行無阻,也可以給別人來個殺雞儆猴的警告。
后來薛寶釵更是干脆說迎春是“有氣的死人”,她為何敢這樣說呢?
有何不敢?她把迎春拉下馬,肆意踐踏迎春的尊嚴,但迎春卻從來沒有報復過她。別說報復,連生氣都沒有過。
在薛寶釵的認知里,只有死人才沒有報復之心,因為她自己絕對是睚眥必報的。而迎春不管受了多少委屈,都不會有一句抱怨,這對薛寶釵來說就是個“有氣的死人”。
更諷刺的是,累絲金鳳事件時,薛寶釵明明也在場,但卻是探春黛玉寶琴在替迎春說話,黛玉甚至用“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去點醒她。而此時的薛寶釵自己忽然也變成了有氣的死人,只會拽著迎春一頭扎進太上感應篇......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這是迎春命運的寫照。
她有金尊玉貴的命,卻無金尊玉貴的運,只因這世上的中山狼太多。孫紹祖是其中的一個,薛寶釵又何嘗不是迎春命中的“中山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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