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傍晚,咨詢室里只剩下時鐘的滴答聲。
坐在我對面的來訪者,剛剛用盡力氣吼出那句:“你說的這些根本就沒有用!”
隨后,整個房間陷入一種真空般的寂靜。
他的拳頭攥緊,又松開,仿佛剛剛擊碎的不是沉默,而是橫亙在他與我之間那堵“無法溝通”的語言之墻。
這讓我想起《時差一萬公里》里的一幕,丈夫付玉東和妻子張冉睡前發生爭執。
童年時期,付玉東和父親的關系破裂后就一直未修復。
婚后,妻子張冉一直想幫助付玉東和他的父親修復關系。
但每次張冉想干預此事時,付玉東都極力回避。
這天張冉又再次提及他們父子關系的事,沒想到付玉東反應激烈。
張冉不耐煩地指責付玉東:
“你就是不愿意積極的去改變自己的生活,你就是不敢面對,你爸的事,你工作的事,都是如此。你都是這個問題。
人生有太多不情愿的東西,你得面對它們,改變自己,你才能成事。
我知道我這么說你不愛聽,但我說得有沒有道理你心里清楚。”
——“你是為我想嗎?”
——“我不是嗎?我沒有嗎?”
——“你是想證明自己有多厲害,別人解決不了的事情,你一插手就解決了。
別人心里頭十幾年的心結,你一插手就解開了。你多厲害啊!
但是我告訴你!關于我自己的事,你別管了!”
場景回到咨詢室里,劇中那些臺詞仿佛像幽靈一樣飄蕩在空氣里。
付玉東的憤怒、來訪者的憤怒,或許還有我自己未曾命名的某種憤怒,在此刻都重疊在一起。
當張冉——那個焦急的妻子,試圖撬開丈夫與他父親之間凍結了十七年的冰川時,她得到的不是融化,而是更堅硬的反彈。
她想幫忙,他感到侵犯;她想照亮,他卻覺得刺眼。
這種沖突,就像最開始一幕中、咨詢室也常出現的悖論。
作為咨詢師的我們手持專業地圖,卻常常忘記去問對方:
“那片我們看來需要‘修復’的廢墟,對你而言,是否曾是一座為你遮風擋雨的庇護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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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我們都有過想要插手別人的事的時候。
我們不理解:為什么自己覺得好的東西,別人卻不愿意接受。
事實上,這種“為你好”的沖動,往往源自我們自身難以忍受的焦慮。
當看到所愛之人受苦、當我們有“答案”而對方“執迷不悟”時,那種無力感會轉化為一種控制欲——
我必須讓你走上“正確”的道路,否則就是我的失敗。
但,我們往往忘記每個人都有自己解釋生命故事的方式。
在付玉東的經歷里,與父親決裂的幾年,是他自我認同的核心章節。
這段生命故事的敘事中,他是一個被傷害但想保持尊嚴的兒子、一個用疏離保護自己的男人。
而當張冉試圖“修復”這段關系時,她實際上在說:“你的故事版本有問題,需要修改。”
這無異于是在否定丈夫的生命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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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比一個孩子正專注地搭建積木,大人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拆掉重搭,說:“你這樣不對,應該像我這樣。”
此時孩子感受到的,不是被幫助的溫暖,而是被否定的憤怒——
我的創造被輕視,我的方式被貶低,我作為創造者的主體性被剝奪了!
成年人的心理世界也是一樣的。
我們每個人都在用一生的時間,搭建自己理解世界的“積木結構”。
當有人強行要拆解重組時,我們捍衛的不是某個具體的“積木擺放方式”,而是我作為自己生命建筑師的神圣權利。
心理學中有個概念叫“存在性確認”——
我們需要感到自己的感受、想法、經歷是被看見和認可的。
當付玉東說“我的事你別管”時,他是在吶喊:“請承認我的痛苦是真實的,我的選擇是合理的,我的存在方式是正當的!”
而妻子的干預,無論動機多好,都在傳遞一個信息:“你的感受方式錯了,你的應對策略錯了,你需要按照我認為正確的方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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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差一萬公里》里,另一條故事線的母女關系也出現了類似沖突。
媽媽為了讓女兒陸心穎出國深造,不惜變賣房產、放棄自己穩定的教師工作,去加拿大陪讀六年。
她一心想用自己覺得最好的為女兒安排人生,卻不知女兒一直希望活出自己的人生,哪怕不是媽媽希望的人上人。
母女倆爆發數次激烈的爭吵,每次都以無法溝通收場。
女兒說:我要過我喜歡的、我想過的生活。
媽媽卻激動地反駁:“你想過的、你喜歡的就是吃喝玩樂!”
她對女兒說:
“有一天你也會當媽媽,那時候你就會明白,一個母親就是要去替孩子規劃這些的。
孩子懂得什么?他們就知道吃喝玩兒!”
這是她自洽的邏輯,是啊,一個母親似乎就應該這樣做。
所以沒有錯啊,孩子永遠是孩子,孩子就只會吃喝玩樂。
而作為家長就需要替他們把人生規劃好,否則他們不會、不懂、根本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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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中國式親子關系中最典型的錯頻——
兩代人在用不同的語言,講述關于“存在”的不同故事。
母親的故事版本里,愛是責任,是預見風險,是“我必須為你鋪好路,因為世界太危險”。
這是她那一代人的生存智慧——
在匱乏與動蕩中長大的人,對“安全”有著近乎本能的執著。
母親的規劃不是控制欲,而是創傷后的應激:我經歷了那些苦,絕不能讓你再經歷。
而女兒的故事版本里,愛是信任、是放手,是“我相信你有能力走自己的路,哪怕會跌倒”。
這是互聯網一代的生存邏輯——
在信息爆炸中長大的孩子,對“自主”有著天然的渴求。
女兒的反抗不是叛逆、而是成長的本能:
我必須親自經驗生命,哪怕是痛苦,那也構成“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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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面那個母親和女兒的故事里,女兒感受到的屈辱是什么?
是自己人生劇本的著作權被剝奪。
母親已經寫好了大綱:優秀、成功、光宗耀祖。
女兒想寫的卻是:真實、自由、屬于自己。
當她說“我想活出自己的人生”卻被母親用“我為你好”駁回時,她感受到的是一種存在層面的否定——
仿佛她自己的欲望、夢想、對幸福的定義,都不值得被認真對待。
這種屈辱,在代際傳遞中尤為致命。
因為作為施予者的父母往往真誠地相信自己在“愛”,而作為承受者的子女若反抗,就會被貼上“不知感恩”“叛逆”“不懂事”的標簽。
于是屈辱被包裹在愧疚之中,形成一種毒性更強的情感混合物——
子女感到自己的邊界被侵犯,卻同時被教導應該為此感到羞愧。
就像在咨詢室里,當來訪者抗拒“被改變”時,他們往往是在測試:“你是否會像其他人一樣,試圖用你的‘正確’覆蓋我的‘真實’?”
改變常常是外力施加的,基于外部標準;成長則是內力驅動的,源于內在需求。
當我們試圖“改變”他人,我們是在說:“你現在的樣子不夠好。”
當我們支持他人“成長”,我們是在說:“你已經很好,同時你可以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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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片尾,打出了這句鋒利的句子——“人認清自己絕非易事”。
這當然不是容易的事,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學習一種微妙的平衡:
何時該伸手,何時該放手。
可能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有學會。
在咨詢中,最艱難的時刻也往往就在“放手”這里。
當來訪者陷入熟悉的泥沼里,用絕望的眼神或憤怒的指控望著你——“你根本沒用!”
那種自己想要“做”點什么的沖動,幾乎是一種生理反應。
我們被訓練要“有用”、要“起效”、要給出答案。
但,這恰恰是關系里最經典的陷阱。
他在咨詢師面前重復的,正是自己最熟悉的人生劇本。
那個“無能的咨詢師”,或許對應著他生命中所有未能滿足他期待的重要他人。
他激怒我、測試我,就像他曾無數次測試父母、伴侶——
“你會像他們一樣,因為我的無可救藥而離開嗎?
我的痛苦如此巨大,你準備好承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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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尊重需要一種深刻的謙卑:承認每個人的心靈都是一片陌生的大陸。
當張冉能夠放下“修復者”的身份,她可能會發現,付玉東需要的不是一段被修復的父子關系,而是他的痛苦被真正看見和承認。
當陸心穎媽媽能夠放下“規劃師”的角色,她可能會發現,女兒需要的不是一條被鋪平的道路,而是被信任被允許體驗自己的生命。
當我們放棄自己“必須有用”的執念,才真正把改變的責任與權利,完整地還給了他人。
生命屬于每個人自己,他們都有犯錯、停滯、甚至“浪費”時間的權利。
而我們的角色,是守望者。
這種守望的愛,需要勇氣——
承受不確定的勇氣,承受焦慮的勇氣,承受“我可能幫不上忙”的勇氣。
在所有的關系里,也許我們最該學習的是:
有時最深的理解,就藏在忍住不伸出的手中;最真的陪伴,就在安靜接納的注視里。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對面的來訪者沒再說話,只是看著地毯上的花紋,呼吸從急促慢慢變得深長。
房間里依然很靜,但那種真空般的窒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疲憊的、更真實的存在。
我沒有“解決”任何問題。
我只是和他一起,在關系的深淵旁,坐了下來。
而這,或許就是改變真正開始的地方——
不是當你奮力將某人拉出深淵時,而是當你決定不再害怕黑暗,并在他身旁坐下,讓兩顆心在靜默中重新學會如何跳動的時候。
作者 | 蘇金剛,來源:武志紅(ID:wzhxlx),微博:@武志紅。現于北上廣深杭廈門成都蘇州南京青島10個城市開辦了武志紅心理咨詢中心。
主播 |佳音,十點讀書簽約主播。
圖片 | 視覺中國,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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