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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開個學校吧!”
2005年,上海愛好兒童康復培訓中心校長楊曉燕沒有想到,一個源于絕境中的“自救”舉動,會綿延成一場持續二十年、惠及數千家庭的漫長“互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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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癥患者,被稱作“星星的孩子”。“愛好”的二十年,交織著無數個家庭的命運折線。這里的故事,關于最極致的困難,也關于最堅韌的愛;關于毫厘的進步,也關于漫長的陪伴。
一個母親的“自救”
一切的起點,是楊曉燕的兒子大寶。
兩歲9個月大時,大寶被診斷患有“中重度孤獨癥”。楊曉燕趴在書房的電腦前,看到“終身需要干預”這幾個字,只知道哭。那時,國內對孤獨癥的認知近乎荒漠。專業書籍得從海外“淘”,國內的康復機構更是屈指可數。她像所有絕望的母親一樣,抓住任何一絲可能的光亮,帶著孩子來到陌生的城市租住,感統訓練、中醫按摩……什么方法都一一嘗試,像個盲目的探險者,在無邊的黑暗里艱難跋涉。
“后來,上海也有地方能做感統訓練了,但一星期只能去一兩次。”面對專業支持的匱乏,楊曉燕開始自己購買器材,把家里變成訓練場。漸漸地,一些有著同樣遭遇的家長認識了楊曉燕,來到她家。客廳里,幾個孩子笨拙地練習著動作,幾位母親交換著疲憊的眼神和零碎的信息。“‘你去開個學校吧’,這句話與其說是建議,不如說是一種在絕境中看到同類后的、帶著無助的期望。”楊曉燕說。
與此同時,大寶難以適應普通幼兒園的生活,“給別人添麻煩”的尷尬心理與孩子無法適應教學內容的困境,讓楊曉燕前前后后換了三家幼兒園。“我在想,我的孩子尚且有機會被包容,其他孩子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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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上海愛好兒童康復培訓中心正式成立。最初,這里更像一個讓無處可去的孩子和家長們能夠相互“療傷”的地方。楊曉燕也不常來學校,“我負責發工資。錢不夠了,就告訴我一聲”。
轉變發生在2008年前后。一次,她在學校的操場上,被一位陌生的奶奶緊緊拉住手。老人指著身邊沉默的孫子,眼眶泛紅:“楊校長,特別感謝你有這么一個地方。要是沒有這里,我們真不知道能帶孩子去哪兒。”
那時候,楊曉燕突然覺得,這件事應該做下去。2013年,美國應用行為分析(ABA)療法首次在中國系統培訓,盡管費用高昂,她毅然選派四位老師脫產學習。三年后,當全國僅有16人獲得國際認證行為分析師(BCaBA)資格時,四位老師全部在內。專業,成為“愛好”淬煉出的第一把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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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運行一個非營利性機構,挑戰遠超想象。師資流動大、家長情緒崩潰、社會認知度低等困難接踵而至。楊曉燕一邊咬著牙抓教學細節,連窗簾的遮光度、教室墻漆的色系都要親自過問,只為給孩子們最適宜的成長環境。
站在二十年的節點回望,楊曉燕感觸良多:“‘愛好’是個特殊時期的產物,談不上歌頌。但看著它從自救到互助,再到能發出一絲微光,影響更多人。我想,這就是它存在的意義。”當年那個在書房電腦前無助哭泣的母親,如今的眉宇間多了堅毅與遼闊。
顯微鏡下的成長
走進“愛好”的個訓室,時間仿佛被調慢了速度,又被放大到極致。5歲的小恒面前擺著一套數字積木,眼神專注,卻又隱約游離。
這節課的小目標之一是延長安坐和學習時間。小恒對數字有強烈興趣,他能排列1到100,但必須完整無缺,少一塊就會引發焦慮。這種“刻板行為”,在孤獨癥譜系中常見,卻也成了老師打開他內心世界的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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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發出簡單指令,每當小恒完成一次,就在他手邊的卡片上貼一枚小小的貼紙。“我們在教他‘等待’和‘延遲滿足’,也在將學習任務與他喜歡的事物建立積極的聯結。”小恒的目光與老師接觸又移開、移開又接觸,每一次短暫的對視,都是一次小小的勝利。
在“愛好”的走廊里,張貼著孩子們的手工作品和日程表。這里沒有統一的進度條,每個孩子都是一顆獨立的星球,有著自己的運行軌道和速度。
咚咚今年7歲,3歲時被診斷為孤獨癥。他的父母都是醫生,一個血液科,一個外科,但對孤獨癥的世界卻近乎陌生。他們輾轉考察了幾家機構后,第一次走進了“愛好”。那時,咚咚對陌生環境極度抗拒,哭鬧著不肯進樓。幾位老師從樓里迎出來,溫和耐心地用小玩具一點點引導,終于把他帶進了督導老師的辦公室。“督導老師面對孩子的哭鬧,‘軟硬兼施’,讓我看到了希望。”
從此,每周一三五的下午,成了雷打不動的“愛好時間”。咚咚再也沒排斥過上課,甚至總是開心地跑進那棟樓。媽媽看著老師把每一個技能分解成最微小的步驟——發出一個“蕉”的音才能吃到香蕉,洗手時要先開水龍頭、用洗手液、再沖水、擦干……她發現,原來就連上廁所對準馬桶,對兒子而言都是一項需要反復練習的艱巨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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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步是以“月”甚至“年”為單位計算的。咚咚媽媽開始記日記,記錄兒子每天微小的進步,這個過程極度考驗耐心,“他三歲開始干預,快到五歲才真正能有意識地說簡單的句子。兩年時間里,你感覺他幾乎沒進步,只能靠日記里那一點點‘證據’支撐自己。”
真正的飛躍,出現在去年暑假。兒子能讀兒歌了,能認些字了,還能進行簡單的選擇了。咚咚媽媽笑著放下日記本:“因為進步太多,記不過來了。”
每個孩子微小的改變,都是對老師心力與專業能力的雙重挑戰。“他們需要極致的耐心、隨時根據孩子反應調整策略的智慧,以及強大的情緒管理能力。”楊曉燕對專業細節有著近乎嚴苛的要求,連教學小結里的錯別字都要糾正。正是這種對“毫米”進步的執著追求,構筑了“愛好”專業性的基石。
被理解的共同體
在“愛好”的家長休息室、深夜的微信群里,孤獨癥孩子們的父母也是學員。面對“終身干預”的診斷,他們被迫踏上一場關于接納、絕望與重生的成長之旅。
跳跳今年13歲,中度孤獨癥伴隨抽動癥。“來‘愛好’后,聽到他第一次喊‘媽媽’,我哭得說不出話。”跳跳媽媽坦言,那聲遲來的呼喚讓她百感交集,像經歷漫長的寒冬后終于聽見第一聲春雷。欣喜之外,更多的是心疼與不易。
跳跳進步緩慢,青春期讓情緒風暴更甚,有時一點聲響就會讓他尖叫哭鬧。跳跳媽媽也曾陷入“技能焦慮”的旋渦,每天制定繁重的訓練目標,結果總是母子“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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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次崩潰后,跳跳媽媽艱難地學會了“降低期待”,從最初焦慮的“教學者”,慢慢轉變為平靜的“陪伴者”。“比教孩子技能更優先的,是穩住我自己的情緒。”她有著更加樸素的期待:希望兒子情緒平穩,每天開心地上學、放學;能在課堂上遵守規則,配合老師;在生活中學會自理,一步步照顧自己。如今,兒子在特校和“愛好”之間往返,發脾氣時,“愛好”的老師會專業地分析誘因,溫柔引導。跳跳媽媽驚喜地發現,現在兒子發脾氣的次數少了,每次情緒風暴過去得也快了一些。
多年來,楊曉燕見證了太多這樣的家庭:“我漸漸意識到,這不是孩子一個人的戰爭。一個母親幾十年耗在孩子身上,看不到希望的時候,她怎么保持積極生活下去的勇氣?”
于是,媽媽合唱團誕生了。這里不僅有專業的聲樂老師指導,更有一個只有她們才能完全理解的“安全屋”。佳起媽媽曾是一位設計師,工作緊張,帶孩子壓力更大。以前她解壓的方式是游泳,“跳進池子就游,誰也不理。”直到有了媽媽合唱團,一群有著相似命運的媽媽能夠在音樂里短暫地做回自己,下課后則彼此傾訴、交流帶孩子的經驗,甚至相約下午茶、一起去旅行,從彼此身上汲取力量。
媽媽合唱團的發展并非一帆風順,媽媽們總把孩子的活動放在優先級,經常缺席訓練。為此,“愛好”迅速給出了解決方案:在媽媽們排練時,同步為孩子們開設游戲、手工或繪畫課程,由志愿者專門看護。“自從有了這個安排,大家的心就安定多了。”佳起媽媽說,這個細微卻關鍵的支撐讓合唱團穩定下來,成為20余位媽媽每兩周一次的珍貴喘息空間。在這里,她們不僅學習如何發聲,更在彼此的聲部與和聲中,練習如何為自己發聲,找回被生活擠壓的自我輪廓。“在這個有凝聚力的集體中互相滋養,再以愉快的心情和溫柔的態度面對孩子,能讓整個家庭形成良性循環。”
艱難的“看見”之路
2012年春天,一條藍色絲帶開始出現在上海的街頭。十余年間,它從實體飄向光影,從一小群人的共識,成長為一整座城市的善意符號。
志愿者團隊的核心協調人劉樂也是一位孤獨癥青年的母親。她的兒子經過早期高強度干預,一路融入普通學校,最終大學畢業,如今在一家公益咖啡館實習。劉樂因兒子來到“愛好”工作了10余年,退休后成為了一名志愿者,她培訓的志愿者來自各行各業,有學生、白領、創業者,也有退休老人。培訓的第一課,永遠是“認識孤獨癥”:“他們不是故意不理人,他們的刻板行為并非挑釁,他們的感知覺可能異于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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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樂記得一個叫娜娜的年輕女孩,第一次做志愿者時,被分配陪護一個4歲的孤獨癥孩子。孩子突然把玩具積木塞進嘴里,娜娜瞬間驚慌失措。劉樂立刻上前溫和而專業地處理了情況,安撫孩子,也安撫志愿者:“沒關系,遇到問題解決就好,我們都在。”這個瞬間,讓娜娜堅持了下來,成為長期志愿者。“我們的志愿者內心必須強大,因為你陪護的孩子可能整個下午都不會看你一眼,甚至抗拒你,但他們依然需要全然接納。”劉樂說。
有的志愿者,則以專業技能提供支持。80后創業者阿天,2014年因一次公益活動與“愛好”結緣,從一個對孤獨癥不甚了解的旁觀者,變成了深度參與的推動者。他無償為“藍絲帶行動”設計了標志性的Logo和公益形象“星仔”,甚至制作了品牌視覺規范手冊。每年“藍絲帶”大型活動的策劃現場,總有阿天的身影。
藍絲帶的影響,逐漸照亮城市的天際線。在“愛好”的推動下,東方明珠、上海中心、外灘之窗等地標相繼加入“全球變藍”。“2010年時做場活動,招募志愿者特別難。現在只要在微信群一發,很快就能報滿。”劉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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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里,社會的“看見”在緩慢而切實地發生。“早幾年,我帶兒子出去,他行為異常,旁人投來的多是責怪‘熊孩子’的眼神。現在,偶爾有好心的阿姨會問一句,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當你解釋是孤獨癥,對方往往會露出‘懂了’的表情,多一份寬容。”咚咚媽媽也深深感激來自各方的溫暖:同事主動分擔工作讓她早退接送兒子;朋友四處搜集資料、牽線資源;甚至路上遇到遛狗的陌生人,也會友好地讓兒子輕輕撫摸狗狗,或遞過牽引繩讓他體驗一回“遛狗”的快樂。
“看見”之后的道路依然漫長。楊曉燕清醒地意識到:“我們不斷呼吁社會包容,前提是我們作為專業機構和家長,要最大限度地讓孩子少干擾他人,不能‘我弱我有理’。”近年來,“愛好”致力于提高大齡孤獨癥青年的綜合能力,除了個性化地提升生活自理能力,減輕家庭負擔,幫助他們能夠更好地融入社會,還開展各類職業培訓,如咖啡制作、超市理貨等,但崗位還是有限。“從康復到就業,再到未來的養老,每一步都遍布荊棘。”楊曉燕說。
二十年,足以讓一個嬰兒長大成人,也足以讓一家機構從生存走向使命。每當藍絲帶再次飄起,都守護著那些“星星的孩子”,溫暖著他們身后的家庭,更試圖在那堵隔開“特殊”與“普通”的高墻上,敲開一絲裂縫。它訴說的是:看見,是包容的開始;而專業與不棄的愛,能讓星星的光芒,終被看見。
這條路,“愛好”走了二十年,并將繼續走下去。
原標題:《新民特稿|二十年,看見星星的光芒》
欄目編輯:潘高峰
本文作者:新民晚報 陳佳琳
題圖來源:受訪者供圖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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