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臘月十六,河南永城郭樓村的門環被拍得直響,雪把院墻壓得低矮,郭瑞蘭提著油燈開門,門口站著幾個凍得嘴唇發紫的戰士,擔架上一人胸口起伏輕得看不見,領頭人嗓音發顫,說到一半就被她讓開的身位接住了話,“快抬進來,炕頭熱著”,屋里的人影一晃,郭相山披著棉襖從里屋出來,手背一摸脈,眼睛落在那道向腹腔里翻卷的口子上,貫通,腸管外露,家里翻出云南白藥,鹽水一碗,針線一包,女兒把剪刀丟進開水里又撈出來,手掌發抖,火光把墻上的影子拉得很長,炕上蔡永燒得滾燙,嘴里一句“沖鋒”,一句“娘”,聲線斷斷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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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剛亮,村口的狗叫從遠處遞過來,門縫里瞥見清鄉隊的帽徽,帶頭的是本村的郭大頭,認人,認門,認這戶人家有個會看脈象的,屋里米湯還在碗里冒著熱汽,外頭腳步踏雪,碗口差點脫手,老父親把女兒往旁邊一拉,鍋臺上一抹灰抓起來,貼著耳朵低聲,“他不是傷員,是你男人,得了麻風病”,衣服塞進炕洞,軍裝壓在棉被底下,舊棉襖罩上去,頭發抓亂,牙齒抹黑,門軸一響,那雙皮靴跨進來,鼻子一皺,手里槍托挑開被角,看見那張被草藥糊敷出的爛面,后退,嘴里罵罵咧咧,想伸手再翻,“長官我臉都被他傳了”,女兒把臉湊過去,灰黑一片,腳步踉蹌著出了院,說了句“要命”,門外的雪地踩出一串亂痕。
炕上的人睜眼的時辰比誰都早,話一句沒插,心里頭把這爹閨女記下,想撐起身被按了回去,“你一動,我閨女就白搭”,短短幾句把分寸擺清,他咽口唾沫,喉結滾了滾,擠出一句,“我欠你的,這輩子還”,她把臉上的灰抹開一條縫笑了一下,“活著出去打鬼子,就算還了”,外頭風刮過屋檐,屋里火盆噼里啪啦,藥味纏著雞湯味兒往上冒,三撥人進村又出村,見了“麻風病”退得比進得還快,老母雞剁成塊下鍋,肉味全讓傷員的汗里出了半碗,她把勺子遞過去再收回來,自己說一句“女兒家吃這個上火”,他喝湯每次都留一半,說喝不下,她把碗端走喂弟弟,墻角的米缸露出瓷底,男人的腳步虛浮了一圈又一圈,終于能下地站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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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除夕這天,雪更厚,部隊的接應摸著村路找過來,新納的布鞋放到炕沿,鞋里塞上厚襪子,包袱里塞了一袋饅頭,她又遞個布包過去,“十個雞蛋,路上墊一墊”,他掀開布,看見雞蛋下面壓著一枚銀元,抬手要推回去,她急了問是不是嫌少,他把銀元又放回貼身處,身子立正,手一抬,敬了個軍禮,“等我打走鬼子,回來還你十塊大洋”,門口的父親叼著旱煙,“走,別回頭,外頭別說是誰救的,就說自己爬出來的”,院門口他回身看她一眼,問了一句“你還沒嫁人,等我回來”,她臉紅了一片沒接話,老父親把話壓住,“先活過這場仗再說”。
隊伍走得快,前線的地圖換來換去,四師的路從豫東走到淮北,從津浦線跨到隴海線,打仗之前他習慣伸手摸一下胸口,銀元涼涼貼在皮膚上,1944年傳來噩耗,彭雪楓犧牲,黑夜里他坐著不說話,只是出了汗,眼睛里有水,心里翻回那場雪夜,翻回一句“活著出去打鬼子”,另一邊的鄉路卻被鐵蹄踏平,郭樓村被夷為平地,父女倆扛著口袋往阜陽去,街口支起藥鋪,抓藥稱斤,她把說媒一一推走,嘴里一句“沒遇到合適的”,其實一等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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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跳到1983年,退居二線以后,他往永城檔案館里坐了半個月,紙堆里翻到村名,再順著人名摸到阜陽菜市口,人群里一個賣草藥的老太太,手里撥拉著秤砣講價,一口地道的豫東話,他站在攤前看了很久,嗓子里擠出兩個字,“瑞蘭”,她抬頭,眼神從不認識到確定,秤砣“啪”地落在地上,嘴唇抖了抖,“你……咋才來”,屋里墻上貼著毛主席像,桌子上擺著藥罐,風從窗縫里鉆進來,他看著這間土屋,問了一句心里的事,“你一直沒成家”,她輕聲,“爹說,名聲壞了,不好嫁”,那場“麻風病戲”擋下了槍口,也把姑娘的一生改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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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話說得干脆,“我今天提兩個要求”,一根手指豎起,“第一,認我做干哥,我沒妹妹,你就是我親妹子”,第二根手指豎起,“第二,跟我回南京,我養你老,我的退休金三百多塊夠咱倆花”,她的眼淚往下掉,腦袋卻搖,“不去,我爹埋在阜陽,我得燒紙,我走了,誰去上墳”,他把話收住換個說法,“住我那半年,就半年,讓我盡盡心”,她還是搖,“哥,你的心我領了,我在這挺好,有藥材有鄉親,我習慣了”。
他退一步不再勸,“那我每月給你寄錢,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這個哥”,她這回沒推,說了個條件,“錢算我借的,等我不在了,讓村里把剩下的辦個小學堂,教孩子認字”,他一口答應,這錢心里早說好了不回收。
從那以后,他每月按時寄30塊,風里雨里都不誤,子女按清明去阜陽給郭相山掃墓,背筐里從化肥到縫紉機,能用得上的都挑上,郭瑞蘭把屋子修了修,又買了臺收音機,她不愿走遠,他不常能來,南京來的信隔三差五躺在桌角,“郭瑞蘭妹親啟”幾個字每次都寫得端正,信里問身體,問收成,問老鄉的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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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她被查出食道癌,沒和他提,怕他心里添塊石頭,村里湊錢,手術費還差三百,正趕上他的秘書來送生活費,聽到就回去打了電話,三天后五百塊匯來,紙條上五個字,“妹,安心治病”,她把匯款單攥在手里,在病床上躺了一夜沒睡,第二天又把藥煎上。
2001年他在南京安靜地走完一生,82歲,臨走前拉著長子的手,“每月給你郭姑姑寄的錢,不能斷,我欠她的,還不清”,兒子答應時眼眶是紅的,他不知道全部經過,只知道這個稱呼被父親念了一輩子,2002年她比他多走了一年,秋風起的時候躺在炕上,讓村里會計給南京寫信,“哥走了,我過不了這個冬”,信還沒寄,她的氣就細了下去,遺愿里的那件事馬上動手,村里把這些年攢下的寄款余錢拿出來,砌墻蓋屋,校門口立一塊碑,學校叫“永瑞小學”,取了“蔡永的永、郭瑞蘭的瑞”,碑上刻了1940年冬的那場雪夜,最后一句刻得醒目,“假扮夫妻,真認兄妹,生死之交,豈曰無衣”。
他子女來奔喪,桌角翻出一個鐵盒,里面壓著1955年的將軍照,背面還是那行字,“郭樓村郭瑞蘭同志存”,還有三十多封信,按日期排得整整齊齊,“南京寄”的墨跡略淡,他們把這些收好,帶回南京,和父親的遺物放在一起,倆沒有血緣的人,用一封封來往的問候,把那四十多年的冬夏連成一條溫熱的線。
把關鍵的詞放在一起,郭樓村,清鄉隊,麻風病,銀元,彭雪楓,1955授銜,1983重逢,每月30塊,永瑞小學,一頭是雪夜里炕頭的熱氣,一頭是晚年信封上端正的稱呼,中間隔著槍火、逃荒、改名遷戶,隔著“假扮夫妻,真認兄妹”這句約定,隔著43年沒有斷過的牽掛,把名字記住,把那只貼身的銀元記住,把那所學校門口的石碑記住,把那年那夜的雪聲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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