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城鄉之間(關注本公眾號,可以查看上一章。)
陽光透過油污的玻璃窗,在“老程家餃子館”油膩的水泥地上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程巖正用力揉著一大團醒好的面,手臂肌肉隨著動作繃緊又放松,案板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咚咚聲。面粉細塵在光柱里飛舞。昨晚那三聲輕叩桌沿的篤篤聲,像根細線,纏了他一夜,此刻還在腦子里若有若無地響著。
棉布簾子被掀開,帶進一股冷冽的晨風。程巖沒抬頭,以為是幫廚小趙:“蒜頭剝好了擱……”
“是我。”林小雨的聲音響起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局促。
程巖揉面的手頓住了。他抬起頭,看見林小雨站在門口,依舊穿著那件米白色的呢子大衣,頭發整齊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顆熟悉的淚痣。她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迅速掃過這間狹小、煙火氣十足的后廚——沾滿油漬的灶臺,堆疊的籠屜,墻角碼放整齊的柴火,還有空氣中彌漫的、濃郁的面粉和熟肉餡混合的氣息。
“你……怎么到這兒來了?”程巖放下手里的面團,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面粉簌簌落下。他下意識地側了側身,似乎想擋住身后那片更顯雜亂的角落。
“不是說考察幼兒園選址嗎?”林小雨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程巖那雙骨節分明、沾滿面粉的手上,“鎮上能吃飯的地方不多,你這兒……挺有特色的。”她頓了頓,補充道,“昨天那盤餃子,味道……很特別。”
程巖聽出她話里那點生硬的客套,心頭莫名一松,又有些說不清的失落。“都是些粗笨活計,瞎忙。”他含糊地應著,指了指旁邊一個相對干凈的小案板,“坐這兒吧,別蹭臟了衣服。”
林小雨沒坐,反而走近了程巖揉面的案板。“你還在用手揉?”她看著那團在程巖手下不斷變換形狀的面團,語氣里帶著一絲真實的驚訝,“市里的連鎖店,都用和面機了,定時定量,效率高,成品也穩定。”
程巖手上動作沒停,面團在他掌下被反復折疊、按壓,發出柔韌的聲響。“機器是快。”他頭也不抬地說,“可這面啊,得靠手勁揉透了,揉出筋性來,煮出來的餃子皮才夠韌,有嚼頭。機器打出來的,總差點意思。”他用力一甩,面團啪地一聲摔在案板上,激起一小片面粉。“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總歸有它的道理。”
林小雨沒反駁,目光轉向旁邊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程巖正揭開鍋蓋,濃郁的蒸汽瞬間彌漫開來,模糊了視線。他用長柄笊籬撈出幾十個白胖滾圓的餃子,熟練地瀝干水,倒入旁邊一個刷了油的巨大鋁盆里。餃子皮薄得近乎透明,隱約透出里面飽滿的餡料顏色。
“嘗嘗?”程巖用筷子夾起一個,遞到林小雨面前的小碟子里,“剛出鍋的,白菜豬肉餡。”
林小雨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筷子。餃子很燙,她小心地吹了吹,咬開一個小口。鮮美的味道瞬間涌出,帶著白菜的清甜和豬肉的醇香。她細細咀嚼著,眉頭卻微微蹙起。
“怎么樣?”程巖問,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味道……很香,很實在。”林小雨放下筷子,斟酌著詞句,“不過,這肉餡的比例……是不是肥肉多了點?口感有點……膩。”
程巖臉上的那點期待淡了下去。“三肥七瘦,”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這是老輩兒傳下來的規矩。肥肉少了,餡兒發柴,不香,不潤。就得這個比例,吃著才油潤香滑,有肉味兒。”
“但現代營養學講究低脂健康,”林小雨立刻接口,職業習慣讓她不自覺地用上了分析的口吻,“尤其給孩子吃的,脂肪含量太高不合適。我們幼兒園的配餐,對食材比例都有嚴格標準,精確到克,還要考慮營養均衡……”
“孩子?”程巖打斷她,聲音提高了一點,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尖銳,“咱鎮上這些娃,哪個不是吃著這樣的餃子長大的?一個個不也壯實得很?香,管飽,熱乎,這就夠了!什么克不克的,老祖宗吃了多少輩兒了,也沒見吃出毛病。”他拿起一把厚重的菜刀,開始剁案板上的一大塊新鮮五花肉,刀刃與砧板碰撞,發出篤篤篤的悶響,像是在為他的話加著重號。
林小雨被他噎了一下,看著程巖緊繃的側臉和那帶著點執拗的剁肉動作,一時語塞。廚房里只剩下單調的剁肉聲和鍋里水汽蒸騰的噗噗聲。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理念,如同這廚房里的冷熱空氣,無聲地碰撞著。
“老程!老程在嗎?”一個粗嘎的嗓音突然從大堂傳來,打破了廚房里凝滯的氣氛。
程巖放下刀,撩開簾子出去。是村長程老倔,他裹著一件半舊的軍大衣,臉上被冷風吹得通紅,正搓著手在門口跺腳。
“倔叔,這么早?進來喝口熱水?”程巖招呼道。
程老倔擺擺手,嗓門依舊很大:“不喝了!跟你說個急事!村口那棵老棗樹,你還記得吧?就是你們小時候老去偷棗的那棵!”
程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廚房門口。林小雨不知何時也跟了出來,站在簾子邊,靜靜聽著。
“記得,咋了?”程巖問,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唉!要砍了!”程老倔一拍大腿,語氣里滿是無奈,“鎮上要拓寬進村那條路,規劃圖下來了,那樹正好在路中間!擋道!工程隊明天就進場!你爹那會兒不是還管過那樹園子嗎?你趕緊……趕緊去看看吧!興許還能瞅最后一眼!”說完,也不等程巖反應,風風火火地轉身走了,軍大衣的下擺掃過門檻。
程巖站在原地,手里還沾著油膩和面粉。村長的聲音像一塊冰,猝不及防地砸進他剛剛還在為“三肥七瘦”爭執的腦子里。老棗樹……砍了?
他猛地轉過身,想對林小雨說什么,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林小雨站在廚房門口的光影里,靜靜地看著他,那雙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又迅速歸于平靜。她沒問,只是看著他驟然失神的眼睛和微微顫抖的手。
廚房里,大鍋里的水還在翻滾,蒸汽氤氳,模糊了窗戶。剁到一半的肉餡靜靜躺在案板上,油潤的肥肉丁在晨光下泛著微光。那套“三肥七瘦”的標準,那些關于效率和健康的爭論,在這一刻,突然變得遙遠而無關緊要。程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啞聲對林小雨說:“你……你先坐會兒。”然后,他有些踉蹌地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遠處依稀可見的村落輪廓,那里,曾經有一棵巨大的、枝繁葉茂的老棗樹。
林小雨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落在玻璃窗凝結的水汽上。她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攏了攏自己的呢子大衣。廚房里彌漫的蒸汽帶著面食的暖香,卻驅不散驟然降臨的寒意。她想起昨夜照片上,那棵樹下兩個孩童沒心沒肺的笑臉。有些東西,原來比秤桿子上的刻度,消失得更快。(請關注本號,收看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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