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重慶南山文峰塔下，一座中西合璧的老屋前，圓頭墓碑上“Dr P. Assmy 1869～1935”的字樣，已被時光磨蝕得有些模糊。直到2018年，旅德作家海嬈在萬里之外的德國，偶然點開一個紀念網站，這位百年前逆行長江、在重慶開辦第一家德國現代醫院并最終長眠于此的醫生——保羅·阿思密的故事，才被從歷史的塵埃中重新打撈。
2025年12月21日，在成都的一場閱讀分享會上，海嬈向讀者講述了她是如何讓這段塵封的跨國記憶重見天日。
海嬈在成都分享。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攝影
“我必須把這段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這一切開始于海嬈的翻譯工作。2020年，她翻譯的《漢娜的重慶》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這部被譽為“重慶版《城南舊事》”的作品，記錄了一位德中混血女孩（1942-1952）在戰火重慶的成長記憶，生動再現了那段特殊歷史時期的生活和精神圖景。
在翻譯《漢娜的重慶》過程中，作者反復提及的“阿思密房子”激起了海嬈的好奇。經過網絡搜尋，海嬈意外打開了一個德語紀念網站，百年前的老照片、日記與生平記錄瞬間涌現。屏幕那頭，是一個清晰而震撼的故事：保羅·阿思密，一位德國醫生，于1906年乘船逆行長江抵達重慶，創辦了當地第一家德國現代醫院“大德普西醫院”。他后來與中國女子結婚，扎根山城，行醫授課，直至1935年長眠于斯。他留下的影像與文字，以獨特的“他者”視角，凝固了百年前中國社會，尤其是川渝地區的風貌。
海嬈與《漢娜的重慶》作者漢娜合影（2020年）
“必須把這段故事講給更多人聽。”一股強烈的責任感在海嬈心中升起。她繼而了解到，阿思密醫生的孫媳克麗斯蒂娜·阿思密一直悉心整理、維護著這些家族史料，并撰寫了詳實的生平。
“阿思密醫生的日記和照片屬于中國，它們應該歸還給中國”
通過網站，海嬈聯系上了克麗斯蒂娜·阿思密。令人感動的是，克麗斯蒂娜表示，如果中國出版社愿意出版這些內容，她愿意免費轉讓版權，因為她認為“阿思密醫生的日記和照片屬于中國，它們應該歸還給中國”。
這份跨越山海的信賴，促成了《從內卡河到揚子江：一位德國醫生的中國歲月》的誕生。該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2025年6月出版，是這批珍貴史料百年來的首次系統面世。西南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藍勇教授在序言中指出，阿思密等外國人的記錄側重客觀與環境，為研究真實、全面的中國近代史提供了寶貴資料。
文字的力量還帶來了現實的回響。海嬈發掘的史料，直接推動了重慶南山阿思密故居的修繕保護工作。這處故居曾一度作為德國駐華大使館館舍，已于2025年5月28日修繕完成并向公眾開放。
奇妙的緣分并未止步。通過翻譯《漢娜的重慶》與阿思密的故事，海嬈又結識了另一位歷史親歷者——1936年出生于廣州、經歷過重慶大轟炸的德國女性多洛絲。海嬈歷時兩年進行搶救性采訪與史料收集，為她撰寫了回憶錄《我的故鄉在中國》，并于2025年12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海嬈與《我的故鄉在中國》人物主角多洛絲合影（2023年）
從重慶走向世界
為了更好書寫故鄉
作為一名作家，海嬈自身的成長之旅，同樣是一場跨越與回歸。上世紀60年代，她出生在重慶一個普通工人之家。少年時代熱愛文學，本科畢業于西南大學中文系，后赴法蘭克福大學獲漢學碩士學位，現旅居德國，是海外華語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她著有《遠嫁》《早安，重慶》《我的弗蘭茨》等長篇小說，其中《早安，重慶》曾獲重慶市“五個一工程獎”及“國家翻譯資助獎”，《我的弗蘭茨》榮登“探照燈”好書榜。
海嬈在成都。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攝影
地理的距離，塑造了海嬈獨特的書寫視角。“離開，拉開距離，尤其是站在另一個文化的視角回望，故鄉的全貌與輪廓反而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海嬈如是說。這種“跨越”賦予她雙重的敏銳：既保有對故土細節的溫情熟稔，又能獲得文化比照后的冷靜洞察。她通過翻譯德國家族的中國記憶，借助“他者的眼光”，照亮了重慶歷史中諸多未被充分言說的角落。
封面新聞記者采訪海嬈
譯與創作在海嬈身上形成了良性循環。她坦言，大量的非虛構翻譯為她的純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厚養分。“翻譯必須忠實于原文，但原文中那些未曾展開的細節，常常激起巨大的創作漣漪。”在她看來，“歷史提供骨骼，文學賦予血肉和情感”。這一理念在其小說《我的弗蘭茨》中得以體現，這部“搶救記憶”的作品，被德國漢學家顧彬評價為一部深刻且為德國讀者所需要的小說。
海嬈
如今，海嬈手中仍不斷收到來自德國家族后代的一手史料。她表示將繼續跟隨內心的觸動，讓這些打撈自歷史長河的“星光”，通過文學與翻譯，匯入當下文化的血脈。“我們講述這些故事，不只是回顧舊事，”海嬈說，“我們是在文明的長河里，打撈那些曾經照亮過彼此的星光。”那些百年前的文字與影像，經她之手，已不再是塵封的檔案，而化作一座座連接過去與現在、東方與西方的橋梁，讓歷史從冰冷的鉛字，變回可感可觸的溫熱記憶。
（除特別備注外，本文圖片由海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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