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澄明之境照見存在的本真
——讀鄒洪復《山坡上的羊群》
文/北迪
現在寫詩的人,喜歡隱喻套隱喻,修辭疊修辭,寫得云里霧里,叫人看不懂才覺得高級。但鄒洪復這首《山坡上的羊群》(附于文末),干凈得像剛從井里打上來的水,清澈見底。當你邊讀邊想,反而看出許多意思來。
詩的結構不復雜,四段,每段四五行,規規矩矩。但這規矩里頭有巧妙,從“不關心”開始,到“低頭抬頭”結束,沒有那些虛頭巴腦的觀念和濁氣,卻具有現代性。
再說說羊群。這可不是我們想象中的田園符號,詩里的羊群,更像一面鏡子,照見的不是我們自己,而是我們失去的東西。“最干凈的云”,這比喻好就好在,它把羊群從所有政治、經濟、權力的廢話里拎出來,讓它回到“就是羊本身”的狀態。它們不關心GDP,不關心誰當領導,這種“不關心”,在這個時代,簡直是一種奢侈的抵抗。
更妙的是“放牧一茬一茬的人”這句。通常是人放牧羊群,這里反過來了,羊群成了放牧人類的主體。這要是擱在莊子那個年代,他大概會拍腿叫好:這才是“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但在今天,這個反轉有了更扎心的意味,我們被歷史進步論趕著往前走,像被驅趕的羊群一樣慌張,反倒是山坡上那些真正的羊,守著一種未被異化的活法。
然后是那個“彎腰坐下”的動作。寫得太準了。這不僅是身體的動作,更是精神的姿態,本雅明講“靈光消逝”,我們這里講“走失”,意思差不多,都是現代人的心猿意馬,找不到北。羊群的安靜,恰恰是對這種焦慮的治愈。它們低頭吃草,抬頭喘氣,沒什么目的,就是活著本身。這種“沒目的”,恰好是德里達說的那種“沒有彌賽亞的彌賽亞性”,救贖不在遠方,就在此刻,就在羊群的呼吸之間。
詩的結尾兩句,“它們是大地一面鏡子/也是天空的另一張臉”,寫得真絕。鏡子照見的不是人,而是大地的“物性”。這不是拉康那種制造幻覺的鏡子,它照見的是我們的分裂與殘缺。當我們看羊群,其實是在看自己丟失的“天真狀態”。至于“天空的另一張臉”,那就更宏大了,羊群的白色和天空的藍色,在色譜上互補,構成一張中性的臉。這張臉沒有人類的狡黠與虛偽,是天地交融時自然浮現的表情。到這里,詩人悄悄從人本主義轉向了生態整體論。羊群不再是給人欣賞的風景,而是天地自我顯現的媒介。
語言上,鄒洪復用的是白描,幾乎沒用什么修辭。但這“不修辭”反而讓沉默有了聲音,那些沒說出口的,關于現代性的暴力、關于回不去的故鄉、關于本真的追尋,都在詩行之間的空白處嗡嗡作響。特別要提“一茬一茬的人”里的“茬”字,太妙了。這個農民用來計數的詞,在這里有了存在論的分量,人像莊稼一樣,被時間一茬茬收割。可羊群的注視,又讓這收割顯出了生命輪回的安詳。這種“以俗為雅”,是陶淵明的路子,但在后工業時代,味道更苦澀,也更珍貴。
最后說說這首詩在當代詩壇的位置。現在不是口語詩泛濫,就是修辭術炫技,再不然就是觀念圖解。這首《山坡上的羊群》不一樣,它有一種“物哀”之美,讓事物自己說話,把個人的震顫放在存在論的廣大背景里。這種寫法,接上了古詩“天人合一”的傳統,卻在現代性的廢墟上,鑿出了一條通往本真的小路。
說到底,這首詩好就好在它實現了保羅·策蘭說的“詩是語言的羊”。羊群的無言,凈化了被各種“他者話語”污染的語言。當我們的詩壇充斥著翻譯體、口水體和觀念體時,鄒洪復讓我們重新聽到了山坡上那片最干凈的云。它的咩咩聲里,藏著沒被污染的活法,也藏著一種彎腰坐下、不再走失的救贖可能。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探究的實質問題就是“澄明”意境,將過去、現在、未來三者統一于當下一念心境。鄒洪復的這首詩恰以澄明之境照見了存在的本真。
附:
山坡上的羊群
文/鄒洪復
山坡上的羊群
不關心經濟上行或下行
不關心誰領航掌舵
它們是天底下最干凈的云
山坡上的羊群
叫我看見自己過往
一切變得仿佛可以原諒
它們是另一片更廣闊的牧場
放牧一茬一茬的人
山坡上的羊群
讓現實沉靜下來
像草根泥土里自在潛行
它們也讓我彎下腰
坐下來 不再走失
山坡上的羊群
它們低頭,不是向大地致敬
它們抬頭,不是向藍天問好
它們是大地一面鏡子
也是天空的另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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