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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雪夜叩門
雪越下越急,鵝毛般的雪片在呼嘯的北風(fēng)中狂舞,將整個京城籠罩在一片混沌的白色之中。長街空寂,只有顧澤孤零零的身影,在及踝的積雪中留下深一腳淺一腳、倉皇凌亂的痕跡。
他的錦袍早已被雪水浸透,沉重地貼在身上,冰冷刺骨。頭發(fā)散亂,臉頰凍得青白,嘴唇發(fā)紫,唯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雪夜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執(zhí)拗光芒。
澄園。他必須趕到澄園!
身后的永定侯府,此刻想必已淪為錦衣衛(wèi)的獵場,父親的哀嘆,母親的哭泣,下人的驚惶……一切都被隔絕在那片混亂之后。他不敢回頭,也不能回頭。所有的希望,都被他孤注一擲地押在了那個被他親手推開、又被他當(dāng)眾羞辱的女子身上。
沈知意……她一定有辦法!她是沈閣老的獨女!沈閣老深得帝心,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只要她肯開口,只要沈閣老肯出面轉(zhuǎn)圜,侯府或許……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哪怕要他顧澤跪地磕頭,自扇耳光,廢掉林婉娘……
對,婉娘!顧澤混亂的腦子里忽然閃過這個名字,隨即涌起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更深的怨懟。都是因為她!若不是為了給她一個名分,若不是母親整日哭求,他何至于想出那“兼祧”的昏招!何至于將沈知意逼到絕路,將沈家徹底得罪!若是當(dāng)初……若是當(dāng)初他……
沒有當(dāng)初了。
冰冷的現(xiàn)實如同這漫天的風(fēng)雪,將他那點微弱的悔意瞬間凍結(jié)、吹散。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活下去,保住侯府,保住爵位,才是最重要的!
澄園那黑漆大門上懸掛的氣死風(fēng)燈,在風(fēng)雪中搖曳出昏黃的光暈,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那光暈在顧澤眼中,不啻于苦海中的燈塔。
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到了大門前,用盡全身力氣,掄起拳頭,死命地砸向厚重的門板。
“嘭!嘭!嘭!”
“開門!快開門!沈知意!沈知意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里面!”
嘶啞的喊叫聲在風(fēng)雪中顯得破碎而凄厲,驚起了園內(nèi)隱約的犬吠。
門房處的燈光亮了,側(cè)邊一道小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披著厚襖的門房探出頭來,手里提著一盞風(fēng)燈,警惕地打量著門外這個狼狽不堪、狀若瘋癲的不速之客。
“誰啊?深更半夜的,敲什么敲!”門房的聲音帶著被打擾的不滿。
“是我!永定侯世子顧澤!我要見沈知意!快讓我進去!”顧澤撲到小門前,伸手就想往里擠。
門房嚇了一跳,借著燈光看清顧澤的臉,認出確實是那位昨日還風(fēng)光無限、今日已成京城笑柄的世子爺,眼中掠過一絲驚訝,但隨即臉色一沉,用力抵住門。
“原來是顧世子。”門房語氣冷淡,帶著疏離,“不過,顧世子怕是走錯地方了。我家小姐早已與你侯府無任何瓜葛,深更半夜,男女有別,實在不便相見。世子請回吧。”
“不!我一定要見她!我有急事!關(guān)乎侯府存亡!你讓我進去!或者……或者你通報一聲!就說是顧澤求見!求她看在……看在往日情分上,見我一面!”顧澤語無倫次,聲音因為寒冷和急切而顫抖。
“往日情分?”門房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顧澤耳中,“顧世子說笑了。我家小姐與侯府的‘情分’,不是早在你提出‘兼祧’、大婚禮堂之上便已了斷得干干凈凈了嗎?世子請回,莫要在此糾纏,驚擾了我家小姐清凈。”
說完,不等顧澤再開口,門房便要關(guān)門。
顧澤急了,猛地伸出一只腳卡在門縫里,不顧那門板擠壓的疼痛,嘶聲喊道:“沈知意!沈知意你聽得到嗎?!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豬油蒙了心!你要打要罵,要殺要剮,我都認了!只求你……只求你救救侯府!救救我父親!陛下……陛下派錦衣衛(wèi)查抄侯府了!只有你能救我們了!沈知意!我求你了!”
他聲音凄厲,在風(fēng)雪夜中傳出去很遠。
澄園內(nèi)院,沈知意并未安寢。
書房里依舊燃著燈。她披著一件銀狐毛鑲邊的厚緞披風(fēng),手里捧著一個暖手爐,正聽著趙媽媽低聲稟報侯府那邊的最新動靜。
“……錦衣衛(wèi)已控制全局,高公公坐鎮(zhèn),正在仔細搜查。侯爺病重,侯夫人被暫時看管在廂房。顧澤……”趙媽媽頓了頓,“在我們的人撤離前,看到他獨自沖出了侯府,看方向,是往咱們這邊來了。”
沈知意聞言,眉梢都未曾動一下,只淡淡“嗯”了一聲,仿佛早有預(yù)料。
就在這時,前院隱隱傳來了砸門聲和呼喊聲,在寂靜的雪夜里,聽得不甚真切,但那股瘋狂與絕望的意味,卻穿透風(fēng)雪,隱隱傳來。
錦書從外間匆匆進來,臉上帶著怒色和鄙夷:“小姐,是顧澤!他在大門外發(fā)瘋似的叫喊,說要見您,求您救侯府。”
墨畫也跟了進來,啐了一口:“呸!現(xiàn)在知道來求了?早干什么去了?真是不要臉!”
沈知意放下暖手爐,走到窗前,輕輕推開一線縫隙。凜冽的風(fēng)夾著雪沫鉆進來,帶著門外隱約傳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嚎與哀求。
“救救侯府……知意……我錯了……只有你能救我們了……”
她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眸色比窗外的雪夜更冷。
“小姐,可要讓人將他轟走?或者……干脆報官,說他夤夜騷擾?”趙媽媽問道。
沈知意沉默了片刻,緩緩搖了搖頭。
“不必。”她聲音平靜,“讓他進來。”
“小姐?”錦書和墨畫都有些吃驚。趙媽媽也面露不解。
“讓他進來,”沈知意重復(fù)了一遍,語氣不容置疑,“到前廳。讓護衛(wèi)看緊些。另外,把我之前讓你準(zhǔn)備的那份‘和離書’,拿來。”
和離書?趙媽媽心頭一跳,瞬間明白了沈知意的用意。這不僅僅是見一面那么簡單。這是要在顧澤最絕望、最卑微的時候,給他最致命的一擊,也是徹底了斷這場鬧劇,將沈家干干凈凈地摘出來。
“是,老奴這就去安排。”趙媽媽躬身,迅速退下。
錦書和墨畫雖然不解,但見小姐神色篤定,也壓下疑慮,立刻去準(zhǔn)備暖爐、熱茶,并通知護衛(wèi)加強警戒。
前院,門房得了內(nèi)院傳來的吩咐,雖然心中不忿,但還是冷著臉,打開了側(cè)門。
“顧世子,我家小姐說了,請你進去。不過,只你一人。”
顧澤狂喜,幾乎要落下淚來,連滾爬爬地擠進門內(nèi),也顧不得整理儀容,迭聲催促:“快!快帶我去見她!”
門房引著他,穿過覆雪的回廊庭院,來到前廳。廳內(nèi)燈火通明,炭火燒得正旺,暖意融融,與門外的冰天雪地判若兩個世界。
沈知意已然端坐在主位之上。
她沒有盛裝,依舊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只在外罩了那件銀狐披風(fēng),烏發(fā)簡單地用玉簪綰著,脂粉未施,卻眉目如畫,氣質(zhì)清冷出塵。與狼狽不堪、渾身濕透、瑟瑟發(fā)抖的顧澤相比,簡直如同云泥之別。
顧澤一進門,看到端坐的沈知意,那雙清冷平靜的眼眸掃過來時,他竟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仿佛被那目光中的寒意刺傷。但旋即,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
他“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磚上,朝著沈知意的方向,咚咚咚連磕了幾個響頭。
“知意!知意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他涕淚橫流,再不見半分往日世子爺?shù)鸟尜F風(fēng)度,“是我混賬!是我不是人!我不該聽信讒言,不該負你!那兼祧之事,全是我的錯!婉娘……林婉娘我立刻就打發(fā)走!讓她永遠不出現(xiàn)在你面前!只求你……只求你救救侯府!救救我父親!”
他抬起頭,臉上混雜著雪水、淚水和泥污,眼中滿是乞求:“陛下派了錦衣衛(wèi)!高公公親自來了!他們……他們是要把侯府往死里整啊!知意,如今只有你能救我們了!你父親是內(nèi)閣首輔,深得陛下信任,只要你父親肯為侯府說一句話,陛下一定會聽的!求求你,看在我們曾經(jīng)的情分上,看在我父親與你父親同朝為官多年的份上,幫幫侯府!只要你肯幫忙,我顧澤以后做牛做馬,任你差遣!侯府的一切,都是你的!”
他語速極快,顛三倒四,將所有的希望和籌碼都擺了出來,只求能打動眼前這個看起來無比冷靜、又無比陌生的女子。
沈知意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絲毫動容。甚至在他提到“曾經(jīng)的情分”時,眼底掠過一絲清晰的譏誚。
直到顧澤說得口干舌燥,聲音嘶啞,充滿期待又忐忑不安地望著她時,她才緩緩開口。
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地。
“顧世子,你恐怕弄錯了三件事。”
顧澤一愣。
沈知意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我與你,早已沒有任何‘情分’可言。從你提出兼祧,意圖辱我沈家門楣那一刻起,你我之間,便只剩仇怨。”
顧澤臉色一白。
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永定侯府是存是亡,是興是衰,與我沈知意,與我沈家,毫無干系。陛下圣明燭照,自有公斷。我父親身為朝廷重臣,只會秉公直言,絕不會因私廢公,更不會為有罪之人開脫。”
顧澤的身體開始發(fā)抖,眼中的希望一點點碎裂。
沈知意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銳利如刀,直刺顧澤心底:“第三,你口口聲聲求我救侯府,是因為庫房被燒,錦衣衛(wèi)查抄,怕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暴露,是嗎?”
顧澤猛地一震,瞳孔驟縮,駭然抬頭:“你……你知道什么?!”
沈知意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輕輕抬手。侍立在一旁的趙媽媽立刻上前,將一份早已準(zhǔn)備好的文書,放在了沈知意手邊的黃花梨木小幾上。
沈知意拿起那份文書,目光平靜地落在顧澤驚恐萬狀的臉上。
“顧澤,你今日來得正好。”
“這份‘和離書’,我已簽字畫押。”
“你簽了它。從此以后,你我嫁娶各不相干,沈顧兩家,恩怨兩清。”
和離書!
顧澤如遭雷擊!他沒想到,沈知意非但沒有絲毫援手之意,反而在這個時候,拿出了和離書!這是要徹底劃清界限,將他,將侯府,徹底打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不……不!知意!你不能這樣!”他崩潰地大喊,掙扎著想爬起來,卻被旁邊兩名沈府護衛(wèi)上前一步,牢牢按住。
沈知意將那紙文書往前推了推,語氣淡漠,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度:
“簽了它。或許,看在這份‘和離書’的份上,我父親在陛下問起時,還能‘如實’陳述侯府‘兼祧’辱我在先的過錯,讓陛下對侯府‘其他事情’的處置,稍減幾分雷霆之怒。”
“否則,”她頓了頓,看著顧澤瞬間慘無人色的臉,一字一句,緩緩補充道,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重若千鈞,
“你猜,你侯府貪墨北境軍餉、倒賣軍械的那些賬本證據(jù),除了被火燒掉的那些,還有沒有別的備份?”
“比如……在我父親的書房里?”
第七章:風(fēng)起宮闈
顧澤的臉,在沈知意話音落下的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那雙眼眸里,原本殘存的乞求、驚惶、不甘,如同被狂風(fēng)吹散的燭火,倏地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死寂。
賬本……在她父親的書房里?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精準(zhǔn)無比地刺穿了他最后僥幸的心理防線。
原來,她早就知道了。
或許,從她決絕地摘下鳳冠那一刻,甚至更早,在她同意這場婚事之前,沈家那雙看似清流、實則洞察朝野的眼睛,就已經(jīng)盯上了永定侯府,盯上了那些藏在甲字庫深處、見不得光的秘密。
所謂的十里紅妝,所謂的侯府求娶,在她眼中,恐怕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可笑又可悲的鬧劇,一個請君入甕的局。
而他,他們永定侯府,卻還沾沾自喜,自以為算計得逞,既能得了潑天的富貴和靠山,又能全了私情。
何其愚蠢!何其狂妄!
顧澤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他想說什么,想質(zhì)問,想怒罵,想求饒,但喉嚨里像是塞滿了冰碴和棉絮,半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只有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發(fā)出“咯咯”的輕響,在這死寂的暖廳里,清晰得刺耳。
他望著沈知意。她就那樣端坐著,披著一身清冷的月華與銀狐的暖光,眉目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句足以決定整個永定侯府生死的話,不過是詢問今晚的雪下得大不大。
沒有得意,沒有嘲諷,甚至沒有恨意。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骨髓發(fā)寒的漠然。
這種漠然,比任何激烈的情緒都更讓顧澤恐懼。這意味著,在她心里,他,以及整個永定侯府,早已是無關(guān)緊要、甚至即將被徹底清除的塵埃。
“簽了它。”沈知意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顧澤瀕臨崩潰的思緒。
那紙“和離書”就靜靜地躺在小幾上,墨跡已干,她的名字和指印清晰宛然。旁邊,是一支蘸好了墨的狼毫筆。
顧澤僵硬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那紙文書。那薄薄的一張紙,此刻重逾千斤,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簽下去,就意味著他親手?jǐn)財嗔伺c沈家最后一點名義上的聯(lián)系,意味著他承認了這場婚事的徹底失敗,意味著他將獨自承擔(dān)侯府所有的罪責(zé)與后果。
可是,不簽?zāi)兀?/p>
沈知意那句輕飄飄的提醒,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回響。賬本在沈閣老書房……陛下正在追查北境軍餉虧空……錦衣衛(wèi)已經(jīng)封了侯府……
不簽,沈家或許連這最后一點“如實陳述”的表面功夫都不會做。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將那些致命的證據(jù)呈遞御前。到那時,侯府面臨的,就不僅僅是奪爵抄家,恐怕是滿門抄斬,禍連九族!
冷汗,混合著雪水,從他額角涔涔而下。
他哆嗦著,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手指冰涼僵硬,幾乎握不住那支筆。筆尖懸在紙張上方,顫抖著,一滴濃黑的墨汁,顫巍巍地滴落,在沈知意名字旁邊,泅開一小團丑陋的墨漬。
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他終于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顧澤”。字跡潦草破碎,與他往日風(fēng)流的筆跡判若兩人。然后,在趙媽媽遞上印泥時,他麻木地按下指印,鮮紅的朱砂,如同心頭淌出的血。
筆從他指間滑落,掉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
沈知意示意趙媽媽上前,拿起那份已具雙方名印的和離書,仔細檢查無誤后,收好。
“錦書,送顧世子出去。”她聲音平淡,仿佛只是送走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訪客。
“不……等等!”顧澤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死死盯著沈知意,像是瀕死的野獸發(fā)出最后的哀鳴,“沈知意!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從答應(yīng)嫁給我開始,你就等著今天?看著我,看著侯府,像個傻子一樣跳進你們的圈套?!”
沈知意終于抬眸,正眼看他。那目光清澈見底,卻深不見底。
“顧澤,”她叫他的名字,沒有稱呼世子,平淡得像在叫一個陌生人,“路,是你們侯府自己選的。‘兼祧’之辱,是你們加諸我身的。貪墨軍餉,倒賣軍械,更是你們咎由自取。”
“我沈知意,不過是,”她頓了頓,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至極,“在你們自己挖的坑旁邊,輕輕推了一把而已。”
“至于圈套?”她輕輕搖頭,“你們?nèi)粜闹袩o鬼,行事坦蕩,何懼旁人推這一把?”
顧澤如遭重擊,踉蹌著后退一步,被護衛(wèi)扶住才沒有癱倒。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卻見沈知意已微微側(cè)過臉,不再看他。
錦書上前,語氣冷淡而不失禮數(shù):“顧世子,請吧。”
顧澤最后看了沈知意一眼,那身影在溫暖的燈火中,美麗,清冷,卻遙遠得像隔著一座無法逾越的冰山。他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
他被“請”出了澄園。
門外,風(fēng)雪依舊。那一點昏黃的燈光在他身后閉合,將所有的暖意與生機徹底隔絕。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雪地里,茫然四顧,天地一片蒼茫白寂,竟不知該往何處去。
回侯府?那里已是龍?zhí)痘⒀ā?/p>
去別院?婉娘那里又能如何?
雪落在他臉上,冰冷刺骨,卻比不上心頭那滅頂?shù)慕^望與寒意。
而澄園書房內(nèi),沈知意對著跳動的燭火,沉默了片刻。
“趙媽媽,將這份和離書,連同我寫給父親的信,一并立刻送回府中,呈給父親過目。”她吩咐道,“告訴父親,侯府罪證,想必錦衣衛(wèi)已有所獲。女兒已與此人、此府徹底了斷。沈家,該從此事中,干干凈凈地抽身了。”
“是。”趙媽媽肅容應(yīng)下。
“另外,”沈知意望向窗外依舊飄灑的大雪,“讓人留意宮里的消息。侯府之罪,恐怕不止于此。這場雪停之前,京城的天,怕是要變了。”
第八章:雷霆天威
紫禁城,養(yǎng)心殿。
地龍燒得暖融,將殿外的嚴(yán)寒隔絕。鎏金銅獸香爐里吐出裊裊龍涎香,氣息沉靜尊貴,卻壓不住殿內(nèi)沉滯凝重的氣氛。
御案之后,承平帝蕭屹一身玄色常服,未戴冠冕,只以一根白玉簪束發(fā)。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一雙眼睛深邃銳利,此刻正凝神翻閱著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和密報。燈光映照下,他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郁與怒意。
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高公公垂手侍立在御階之下,屏息凝神,如同泥雕木塑。
殿中還有一人,身著緋色仙鶴補子官袍,正是內(nèi)閣首輔,沈知意的父親,沈文淵。他須發(fā)已見銀絲,面容清矍,氣質(zhì)儒雅中透著久居上位的威儀,此刻亦微垂著眼,神色肅穆。
良久,承平帝將手中最后一份密報擲于案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
“好一個永定侯府!”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冷硬,“世受國恩,勛貴之胄,不思報效,反而蛀空國本,連北境將士的賣命錢都敢伸手!三十二萬兩餉銀,對不上賬!五千套棉甲兵械,以次充好,甚至不翼而飛!顧承宗、顧澤,他們好大的膽子!”
殿內(nèi)溫度仿佛驟降。
沈文淵撩袍跪下,沉聲道:“陛下息怒。臣亦未曾料到,永定侯府竟敢如此膽大包天,行此禍國殃民之舉。此乃臣失察之過,請陛下責(zé)罰。”他并未提及女兒受辱之事,只將重點落在國事之上。
“沈卿何罪之有?”承平帝抬手虛扶,“若非你暗中查訪,提示線索,朕還被蒙在鼓里。只是沒想到,他們?nèi)绱瞬保C據(jù)竟藏于府庫之中。一場大火……”皇帝眼神微瞇,“倒是燒得蹊蹺,也燒得‘干凈’。”
高公公適時上前一步,躬身稟報:“啟稟陛下,錦衣衛(wèi)在永定侯府庫房廢墟之下,掘出數(shù)口鐵箱,雖被烈火灼燒變形,但內(nèi)中殘余物證仍可辨識。有被焚毀大半、但仍留有北境軍械監(jiān)印鑒及數(shù)量的殘破賬冊數(shù)頁;有已融化黏連、但形制確為官鑄的銀錠數(shù)十塊;還有部分未來得及完全焚毀的往來密信殘片,其中提及打點關(guān)節(jié)、分?jǐn)偫麧櫟日Z,字跡雖損,但經(jīng)比對,與永定侯顧承宗、世子顧澤及其心腹筆跡相符。此外,在其書房暗格內(nèi),搜出與軍需官、邊將私下往來的信件若干,及各地產(chǎn)業(yè)地契、銀票若干,數(shù)額巨大,與其爵俸田莊收入嚴(yán)重不符。”
一條條罪證,清晰冰冷地呈現(xiàn)在御前。
承平帝的臉色越來越沉。這些證據(jù),雖然因大火有所損毀,但拼湊起來,已足夠勾勒出一幅貪墨瀆職、侵吞國帑、結(jié)黨營私的清晰圖景。更讓他震怒的是,此事涉及北境防務(wù),動搖軍心國本!
“顧承宗呢?”皇帝問。
“回陛下,永定侯驚懼交加,病勢沉重,昏迷不醒,太醫(yī)診治后言,恐……恐有中風(fēng)之虞,即便醒來,也難再理事。”高公公答道。
“顧澤何在?”
“顧澤昨夜曾試圖離府,去往……沈閣老別院方向,但不久后即返回,如今被看管在侯府之內(nèi),精神恍惚。”高公公說到“沈閣老別院”時,微微一頓,并未多言。
承平帝目光轉(zhuǎn)向依舊跪著的沈文淵:“沈卿,朕聽聞,令嬡與永定侯世子的婚事,出了些變故?”
沈文淵再次叩首,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一絲沉痛:“回陛下,臣女無狀,家門不幸。永定侯府世子顧澤,大婚當(dāng)日,竟提出‘兼祧’古禮,欲同時迎娶其表妹林氏為平妻。此舉實乃辱臣家門,背信棄義。臣女年輕氣盛,不堪受辱,當(dāng)場拒婚,現(xiàn)已與顧澤簽立和離書,自此兩家嫁娶各不相干。此事驚擾圣聽,乃臣治家不嚴(yán),教導(dǎo)無方之過,懇請陛下降罪。”
他將女兒“當(dāng)場摘冠拒婚”的剛烈之舉,輕描淡寫為“年輕氣盛,不堪受辱,當(dāng)場拒婚”,既點明了侯府背信辱人在先,又未過分強調(diào)沈知意的“激烈”,將沈家置于受害且不失禮數(shù)的位置。同時,主動請罪,姿態(tài)放得極低。
承平帝沉默片刻。永定侯府兼祧辱沈之事,他自然早已聽聞,甚至那份“和離書”的副本,此刻或許就在他案頭某份密報之中。沈家女如此剛烈決絕,倒是出乎他意料,但也讓他對永定侯府的觀感更惡幾分——如此行事不端、刻薄寡恩之家,能做出貪墨軍餉之事,絲毫不奇。
“此事朕已知曉。”承平帝緩緩道,“永定侯府無禮在先,背信棄義,辱及閣臣清名,其行可鄙。沈卿教女有方,臨辱不屈,保全名節(jié),何罪之有?起來吧。”
“謝陛下隆恩。”沈文淵這才起身,垂手肅立。
承平帝的目光重新落到那些罪證上,眼中寒光凜冽。
“北境軍餉,關(guān)乎社稷安危,將士性命。永定侯府世受皇恩,不思忠君報國,反成國之蠹蟲,罪不容赦!”皇帝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高鴻!”
“奴婢在。”高公公連忙應(yīng)聲。
“擬旨!”
“永定侯顧承宗,治家不嚴(yán),縱子行兇,更兼貪墨軍餉,倒賣軍械,瀆職枉法,結(jié)黨營私,證據(jù)確鑿,罪大惡極!念其祖上微功,且已病重昏聵,著削去永定侯爵位,貶為庶人,其名下所有家產(chǎn),除留其嫡系一支維持生計之資外,悉數(shù)抄沒充公!其子顧澤,身為世子,參與其中,為主犯,削去一切功名官職,移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依律嚴(yán)懲!侯府一應(yīng)涉案人等,無論親疏,由錦衣衛(wèi)協(xié)同三司,一并緝拿審訊,不得徇私!”
旨意冰冷,如同殿外呼嘯的寒風(fēng),決定了永定侯府最終的命運。
“奴婢遵旨。”高公公躬身應(yīng)道,迅速退下擬旨。
承平帝又看向沈文淵:“沈卿。”
“臣在。”
“北境軍餉虧空一案,雖由永定侯府而起,但其中牽扯,恐非一家一戶。由你牽頭,會同戶部、兵部、都察院,徹查歷年北境軍需賬目,凡有中飽私囊、玩忽職守者,無論官職大小,背景如何,一經(jīng)查實,嚴(yán)懲不貸!朕要一個清清楚楚、干干凈凈的北境防線!”
“臣,領(lǐng)旨!定不負陛下重托,徹查此案,肅清積弊!”沈文淵肅然躬身,聲音斬釘截鐵。他知道,這不僅僅是為女兒討回公道,更是陛下要借此事,整頓軍需,敲打朝中某些不安分的勢力。沈家,將在此案中,進一步鞏固地位,展現(xiàn)能力。
“至于顧澤,”承平帝頓了頓,語氣莫測,“三司會審后,依律處置便是。其‘兼祧’辱沈之事,雖為私德有虧,但亦可見其心術(shù)不正,品行卑劣,可作為其罪狀之一,昭告天下。”
“陛下圣明。”沈文淵心中微動。陛下此舉,是要將顧澤徹底釘在恥辱柱上,連最后一點名聲體面也剝奪干凈。這對沈家,尤其是對知意,是一種無形的維護。
旨意一出,迅疾如雷霆。
當(dāng)日午后,圣旨便明發(fā)天下。
永定侯府被奪爵抄家的消息,如同另一場暴風(fēng)雪,瞬間席卷了整個京城。人們震驚于侯府罪行之大,也唏噓于其敗落之速。昨日還是鐘鳴鼎食的勛貴之家,今日便成了階下囚,家產(chǎn)充公,門庭被封。
顧澤在侯府內(nèi)被直接鎖拿,押入刑部大牢。他神態(tài)木然,似乎早已預(yù)料到這一刻,只是在看到那明黃圣旨、聽到“削爵”、“抄家”、“三司會審”等字眼時,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晃,眼底最后一點光亮,徹底湮滅。
侯夫人王氏在聽到圣旨后,尖叫一聲,徹底瘋了,被關(guān)入府中偏院,自有官府后續(xù)處置。
病榻上的顧承宗,不知是否聽到了風(fēng)聲,在圣旨下達后不久,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煊赫百年的永定侯府,至此,煙消云散。
而沈家,在這場風(fēng)波中,不僅全身而退,沈閣老更受命主持清查北境軍需積弊,權(quán)柄聲望,隱然更上一層樓。沈家小姐“臨辱不屈、剛烈和離”的事跡,也隨著侯府的覆滅,傳為佳話,無人再敢輕視,反而多了幾分欽佩。
雪,漸漸停了。
覆蓋在京城的皚皚白雪,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反射出清冷耀眼的光芒,仿佛將一切的污穢、陰謀與罪惡,都暫時掩埋在了這片純凈之下。
但所有人都知道,冰面之下,暗流并未停息。一場由永定侯府覆滅引發(fā)的、更深層次的朝局震蕩,才剛剛開始。
而沈知意,在澄園的暖閣里,聽完了趙媽媽帶回的一切消息后,只是輕輕合上了手中的書卷。
窗外,雪后初霽,天色湛藍。
她的臉上,無喜無悲。
一段荒唐的姻緣,一個腐朽的家族,就此了結(jié)。
她的路,還很長。
第九章:塵定余波
永定侯府的覆滅,如同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朝堂深潭,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久久不息。
奪爵,抄家,主犯下獄,牽連者眾。圣旨上羅列的罪狀清晰確鑿,尤其是涉及北境軍餉貪墨、軍械倒賣之事,觸動了承平帝最敏感的神經(jīng)。皇帝以此為契機,下旨徹查歷年北境軍需賬目,一時間,戶部、兵部乃至與軍需采購相關(guān)的各級衙門,人人自危,風(fēng)聲鶴唳。
沈文淵領(lǐng)旨牽頭清查,這位以清廉剛正著稱的內(nèi)閣首輔,展現(xiàn)了雷厲風(fēng)行的手段。他并未大肆株連,而是精準(zhǔn)地沿著永定侯府留下的線索,以及沈知意之前委婉提醒的那些疑點,抽絲剝繭,穩(wěn)扎穩(wěn)打。一批蠹蟲被揪出,或革職,或流放,或下獄,戶部一位侍郎、兵部兩位郎中因此落馬,震動了半個朝堂。
皇帝對此結(jié)果頗為滿意,既達到了整肅軍需、敲山震虎的目的,又未引起過大的動蕩。沈文淵的地位愈加穩(wěn)固,沈家“清流砥柱”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而沈知意“慧眼識奸”(雖無人明言,但都心知肚明其退婚之舉間接引燃了導(dǎo)火索)、“剛烈守節(jié)”的名聲,也悄然在京城高門女眷中流傳開來,昔日的同情憐憫,漸漸轉(zhuǎn)為贊嘆與欽佩。
至于顧澤,他的結(jié)局,在圣旨下達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三司會審的過程并無太多波折。鐵證如山,他自己也深知辯無可辯,在最初的麻木之后,面對審訊,竟出乎意料地配合,將所知之事和盤托出,只求能速死,免受零碎折磨。或許,侯府的傾塌,父親的暴卒,母親的瘋癲,以及最后在沈知意那里遭受的、比死亡更冰冷的絕望,早已摧垮了他全部的心志。
最終判決很快下來:顧澤身為侯府世子,主謀貪墨軍餉,數(shù)額特別巨大,倒賣軍械,貽誤軍機,罪同資敵,按律當(dāng)斬。念其祖上曾有微功(這不過是給已奪爵的顧承宗最后一點顏面),且部分贓款已被追回(實為抄家所得),改判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
消息傳到澄園時,沈知意正在臨摹一幅前人的寒梅圖。筆尖微頓,一滴濃墨落在宣紙上,緩緩泅開,像一滴早已干涸的淚,又像一道終結(jié)的印記。
她放下筆,靜默了片刻。
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
曾經(jīng)鮮衣怒馬、自以為能兼得魚與熊掌的永定侯世子,最終將在下一個秋天,走向他人生的終點,為他的貪婪、愚蠢和背信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沒有想象中的快意,也沒有多余的憐憫。就像看到一本寫壞了的話本子,終于翻到了注定潦草的結(jié)局,合上,便也罷了。
“小姐,還有一事。”趙媽媽低聲道,“林氏……林婉娘,在城外別院,聽說顧澤判了斬監(jiān)候,侯府徹底敗落,當(dāng)夜就懸梁自盡了。發(fā)現(xiàn)時,人已經(jīng)涼了。”
沈知意抬眸,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波瀾,隨即歸于平靜。
那個傳聞中體弱多病、情深義重,最終讓顧澤不惜提出“兼祧”也要給予名分的女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追隨她所“愛”的男人和家族,一同湮滅了。
是殉情?是絕望?還是無法面對之后更凄慘的境地?無人知曉,也無人關(guān)心了。她就像依附在侯府這棵朽木上的藤蔓,樹木既倒,藤蔓自然也枯死了。
“找個可靠的人,去收殮了吧。”沈知意淡淡道,“畢竟……也曾是個可憐人。尋個僻靜地方,好好安葬,不必立碑。”
“是。”趙媽媽應(yīng)下,心中暗嘆小姐終究心善。林婉娘雖是可恨可憐,但人死燈滅,小姐還能給她一份最后的體面。
第十章:新雪初霽
時光荏苒,冬去春來,又至深秋。
永定侯府早已換了匾額,宅邸被抄沒充公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落入了一位新晉的吏部官員手中。昔日門庭若市的景象恍如隔世,如今只偶爾有馬車安靜地進出,談?wù)撈鹋f主,也不過是幾聲唏噓,或作為警示兒孫的反面教材。
顧澤在一個秋雨瀟瀟的清晨,于刑部大牢中被提出,押赴法場。沒有多少百姓圍觀,勛貴圈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他穿著骯臟的囚衣,頭發(fā)蓬亂,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直到冰冷的刀鋒落下,一切歸于寂靜。曾經(jīng)顯赫的永定侯府血脈,至此斷絕。
這場持續(xù)了近一年的風(fēng)波,終于隨著顧澤的人頭落地,漸漸塵埃落定。朝堂上因清查北境軍需而引發(fā)的震蕩也逐步平息,新的平衡在各方博弈中悄然形成。沈文淵因清查有功,更得帝心,沈家穩(wěn)如泰山。
澄園內(nèi),桂花開了又謝,菊花傲霜而立。
沈知意的生活恢復(fù)了以往的寧靜,卻又似乎有些不同。她不再僅僅是沈閣老家待字閨中的千金,經(jīng)歷了退婚、和離、乃至間接推動一場勛貴覆滅之后,她身上多了一份尋常閨閣女子沒有的沉靜氣度與通透豁達。前來澄園拜訪的夫人小姐漸漸多了起來,言辭間更多了幾分真誠的敬重。
這一日,天高云淡,風(fēng)清氣爽。
沈知意正在園中暖閣里翻閱賬冊。她名下的嫁妝產(chǎn)業(yè),經(jīng)過這一年的精心打理,在脫離了與永定侯府可能產(chǎn)生的任何瓜葛后,反而運轉(zhuǎn)得更加順暢,收益頗豐。趙媽媽在一旁低聲稟報著幾處田莊的秋收情況。
錦書笑著從外面進來,手里捧著一張大紅灑金的帖子:“小姐,靖王府送來的帖子。三日后,靖王妃在府中舉辦賞菊宴,特意邀請您前去呢。”
靖王妃是當(dāng)今圣上的弟媳,賢名在外,她舉辦的宴會,向來是京城頂級女眷圈的盛會。這份帖子,無疑是一種認可,也是一種信號。
沈知意接過帖子看了看,微微一笑:“靖王妃雅意,自然不能推卻。回復(fù)王府,就說我屆時定當(dāng)赴約。”
“是。”錦書歡快地應(yīng)下。
墨畫在一旁插嘴道:“小姐,聽說靖王妃這次還請了好幾位有名的才女,還有各家的青年才俊也會在男賓那邊聚會呢。”她說著,悄悄覷著沈知意的臉色。
經(jīng)過那場婚變,小姐的婚事自然成了沈家上下最關(guān)心,也最頭疼的事。雖則名聲無礙,甚至更佳,但畢竟有過那么一遭,尋常人家難免顧慮,門第太高的人家,又恐小姐受委屈。
沈知意如何不知丫頭們的心思?她放下帖子,望向窗外明凈的秋空,目光悠遠。
“急什么?”她語氣輕松,帶著一絲淡淡的、歷經(jīng)波瀾后的從容,“該來的總會來。如今這樣,清清靜靜,打理自己的產(chǎn)業(yè),讀自己喜歡的書,賞四季花開花落,不也很好嗎?”
她早已不是那個困于閨閣、將一生幸福系于一段姻緣的沈知意了。永定侯府的覆滅,讓她看清了太多,也放下了太多。未來如何,她自有主張,無需他人過度憂心。
“倒是你們,”她轉(zhuǎn)頭,笑睨了兩個丫頭一眼,“整日操心這個,不如去幫趙媽媽看看,庫房里那些用不著的舊物,清點出來,折變了銀子,在城南設(shè)個粥棚吧。天快冷了,總有些人,日子難熬。”
錦書和墨畫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由衷的喜悅和釋然。她們的小姐,真的走出來了,而且,心性愈發(fā)豁達仁善。
“是,小姐!我們這就去!”兩人脆生生應(yīng)道,歡快地退下了。
暖閣里恢復(fù)了安靜。沈知意獨自走到窗前,推開菱花格窗。
秋風(fēng)送爽,帶著菊花的淡淡清氣。園中落葉繽紛,金黃火紅,鋪就一地錦繡。遠處天空澄澈高遠,偶有南歸的雁陣掠過,留下幾聲清唳。
去年此時,正是永定侯府送來聘禮,開始籌備那場“十里紅妝”婚禮的時候。如今,紅妝早已收回,侯府已成廢墟故紙,曾經(jīng)的人,或死或囚或瘋,皆如這秋日落葉,零落成泥。
而她,站在這里,身無枷鎖,心無陰霾。
一段荒唐的過往,徹底終結(jié)。一場精心策劃的報復(fù),塵埃落定。
沒有淋漓的鮮血,沒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有冰冷的算計、精準(zhǔn)的反擊,和最后無可挽回的崩塌。她用自己的方式,討回了尊嚴(yán),清算了仇怨,也親手?jǐn)財嗔伺c腐朽的一切關(guān)聯(lián)。
未來的路還很長,或許仍有風(fēng)雨,但她已不再是那個只能被動承受、等待救贖的深閨女子。
她有了自己的產(chǎn)業(yè),自己的底氣,更有一份淬煉過的、清醒冷靜的心志。
風(fēng)拂過她的面頰,帶著涼意,卻也令人神清氣明。
沈知意深深吸了一口這自由的、清冽的秋日空氣,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抹真切而明亮的笑意。
新雪已化,春草將萌。
她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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