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的鎮北侯府,海棠花開得正盛。
府中卻彌漫著一種微妙的緊張,壓過了花香。
南安郡王府太妃即將來訪的消息,像石子投入深潭,漾開層層漣漪。
年輕女眷們的心思活絡起來,誰都知道太妃膝下有位適婚的王孫。
唯獨體弱多病的嫡孫女韓璟雯,依舊待在暖閣里,每日與藥盞為伴。
老侯爺趙永孝做了一件讓全府愕然的事——
他執意要讓這個“病秧子”孫女,在太妃面前露臉。
母親程淑蘭急得臉色發白,姑奶奶朱秀艷暗自嘀咕,表小姐羅慕青垂眸不語。
所有人都以為,老侯爺這是要棄車保帥,用病弱孫女去攀附郡王府。
或者,藏著什么不便言說的私心。
直到風波驟起,真相如剝筍般層層顯露。
那些猜疑、算計、擔憂,在趙永孝的棋局前,都成了淺薄的注腳。
原來他讓韓璟雯出場,根本不是怕她被太妃看中。
那盤牽動多方、保全家族的大棋,早在太妃踏進侯府前,就已布好。
而韓璟雯,既是擋箭牌,也是試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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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四月初八,晨光熹微時,鎮北侯府已忙碌起來。
管事婆子們的腳步聲比平日急,丫鬟們端著銅盆穿梭于回廊。
消息是三天前傳進內院的:南安郡王府太妃要來賞春。
名義上是老友敘舊,可誰都品出別樣意味。
太妃膝下那位王孫蕭高翰,今年剛滿十九,尚未婚配。
“聽說郡王孫一表人才,文采武功都是上乘。”
西廂房里,幾個小丫鬟一邊擦拭多寶閣,一邊低聲議論。
穿藕荷色比甲的丫鬟語氣羨慕:“咱們府里適齡的小姐,怕是要爭一爭了。”
“那也得看太妃瞧不瞧得上。”另一個搖頭。
眾人不約而同想起暖閣里那位。
嫡出的大小姐韓璟雯,已過了及笄之年,卻因體弱深居簡出。
正說著,門外傳來輕咳聲。
丫鬟們立刻噤聲,垂手站好。
程淑蘭扶著門框進來,眉頭微蹙:“活兒都干完了?這般嚼舌。”
她不過三十五六年紀,眉眼間卻帶著倦色。
女兒的病,是她心頭最重的石頭。
“夫人。”丫鬟們齊齊行禮。
程淑蘭擺擺手,走到窗邊看向暖閣方向。
那棟小樓安靜得近乎寂寥,只偶爾傳出幾聲咳嗽。
“雯兒今日可好些了?”她問貼身嬤嬤。
“剛服了藥,正睡著。”嬤嬤低聲道,“夜里咳了兩次,比前日好些。”
程淑蘭輕輕嘆息。
這時,廊下傳來清脆的笑語聲。
是表小姐羅慕青帶著丫鬟走過,她今日穿了身水綠衫子,襯得膚色瑩白。
發間一支碧玉簪,隨著步子微微晃動。
“姑母安好。”羅慕青看見程淑蘭,福身行禮,笑容溫婉得體。
程淑蘭點頭:“這是要去哪兒?”
“去給姑奶奶請安,順道剪幾枝海棠。”羅慕青聲音柔柔的,“太妃要來,府里總得裝點些。”
她說得自然,程淑蘭心里卻是一沉。
太妃要來——這四個字,已在府里繞了三日。
人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羅慕青是老太太娘家侄孫女,父母早逝,養在侯府已有五年。
她今年十七,正是適婚年紀,模樣才情都是拔尖的。
府中下人間早有議論,說表小姐是最有可能的人選。
“你去吧。”程淑蘭淡淡說道。
羅慕青又行一禮,帶著丫鬟翩然離去。
那抹水綠色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后,程淑蘭才收回目光。
她想起昨日去給公公趙永孝請安時,老人正獨自對弈。
黑白棋子錯落棋盤上,他捻著一枚黑子,久久不落。
“父親,太妃來訪的事……”她試探著開口。
趙永孝頭也沒抬:“按舊例準備便是,不必張揚。”
這話說得含糊,程淑蘭還想再問,老人已擺擺手。
此刻站在廂房窗前,程淑蘭心里莫名不安。
太妃挑孫媳,本該是喜事,為何府中氣氛這般壓抑?
連廊下那幾株海棠,都仿佛開得沉重了些。
02
侯府東側的書房,門窗緊閉。
趙永孝獨自坐在紫檀木大案后,手里握著一枚舊玉玨。
玉質溫潤,邊緣已摩挲得光滑,正中刻著一個小小的“鎮”字。
這是他當年受封鎮北侯時,先帝親賜的信物。
四十年過去,玉玨依舊,朝堂卻早已換了天地。
老人緩緩擦拭玉玨,動作極慢,像是進行某種儀式。
窗外隱約傳來丫鬟們的說笑聲,年輕,鮮活,無憂無慮。
他忽然想起孫女韓璟雯。
那孩子生下來就弱,大夫說是胎里帶的不足之癥。
這些年湯藥不斷,卻始終不見大好,像株隨時會凋零的花。
可偏偏心思極敏,詩書文章一點就透。
前日她去書房找書,看見案上攤開的北疆輿圖,竟能說出幾處關隘要害。
“爺爺,這里若是補給線,該走水路還是陸路?”
她指著圖上一處峽谷,眼神清澈,全不知這問題背后的血與火。
趙永孝當時心頭一震,面上卻只淡淡:“女孩家,莫問這些。”
如今想來,那份敏銳,竟有幾分像她早逝的父親。
他的長子,曾經的鎮北侯世子,十二年前戰死北疆。
留下襁褓中的女兒,和一夜白頭的妻子。
程淑蘭這些年不容易,他是知道的。
所以當南安郡王府遞來帖子時,他第一反應是拒絕。
可幕僚胡興華連夜求見,帶來宮里的消息。
“侯爺,北疆軍械案已牽扯三位將軍,下一個,恐怕就是郡王府。”
胡興華壓低聲音,將密報放在案上。
燭火跳動,映著紙上那些名字和數字。
趙永孝看了整整一刻鐘,最后將紙湊到燭火上燒成灰燼。
青煙裊裊升起,他閉上眼睛。
郡王府與侯府是舊交,太妃鄧月娥與他夫人曾是手帕交。
若在平時,兩家聯姻是美事一樁。
可如今朝局暗流洶涌,皇帝對幾位手握兵權的宗室已生忌憚。
南安郡王掌著京畿三營,正是風口浪尖。
這時候太妃來挑孫媳,是真為孫兒婚事,還是想借聯姻捆綁鎮北侯府?
趙永孝不得不深思。
鎮北侯府看似鮮花著錦,實則男丁稀薄。
長子戰死,次子平庸,孫子尚幼,全憑他一人撐著門庭。
若卷入黨爭,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
可若直接拒絕太妃,又恐得罪郡王府,落個涼薄之名。
兩難之間,趙永孝忽然想起韓璟雯。
那孩子蒼白的面容,虛弱的咳聲,以及那雙過于清亮的眼睛。
一個念頭,如閃電劃過腦海。
他睜開眼,玉玨在掌心沁出溫熱的觸感。
“興華。”他喚來幕僚,“太妃來訪那日,讓雯兒也出來見禮。”
胡興華一愣:“大小姐身子弱,怕沖撞了太妃……”
“無妨。”趙永孝語氣平靜,“就因為她身子弱,才該出來。”
這話說得蹊蹺,胡興華細細一品,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看向老侯爺,老人臉上無波無瀾,只有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痛色。
那痛色很快隱去,換上慣有的深沉。
“你去安排吧。”趙永孝擺擺手,“記住,要做得自然。”
胡興華躬身退下,書房重歸寂靜。
趙永孝將玉玨收進匣中,鎖好。
窗外春光正好,海棠花瓣被風吹落,打著旋兒飄過窗欞。
他忽然覺得很累。
這盤棋太大,棋子太重,而執棋的手,已有些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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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暖閣里藥香彌漫,混著淡淡的梨花香。
韓璟雯靠在窗邊的軟榻上,身上蓋著錦被。
她剛服過藥,嘴里還殘留著苦味,母親程淑蘭便遞來一顆蜜餞。
“含一會兒,壓壓苦。”程淑蘭聲音溫柔,眼里卻藏不住憂色。
韓璟雯接過蜜餞,卻沒有立即放入口中。
她看向窗外,幾只麻雀在枝頭跳躍,生機勃勃。
“母親,聽說南安太妃要來?”她輕聲問。
程淑蘭動作一頓:“你聽誰說的?”
“昨兒翠兒她們在廊下說話,我聽見幾句。”韓璟雯轉過頭,蒼白的臉上露出淺淺笑意,“是不是府里姐妹們都要出來見客?”
程淑蘭不知如何回答。
按理說,太妃來訪,府中女眷都該露面請安。
可雯兒這身子……她舍不得女兒勞累,更怕那場合傷了女兒心神。
“你好好養病就是,這些事不必操心。”程淑蘭替她掖了掖被角。
韓璟雯卻敏銳地察覺到母親話里的回避。
她不再追問,只靜靜看著窗外。
陽光透過窗紗,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影子。
那張臉清秀雅致,眉眼間有書卷氣,只是過于蒼白,少了血色。
像一幅淡墨山水,美則美矣,卻讓人擔心會被風吹散。
“母親,我昨日夢見父親了。”韓璟雯忽然開口。
程淑蘭身子一僵。
“父親穿著鎧甲,站在一片雪原上,回頭沖我笑。”韓璟雯的聲音很輕,“我想走過去,可雪太深,走不動……”
她說到這里,輕輕咳了兩聲。
程淑蘭忙遞過溫水,眼眶已紅了。
“傻孩子,夢都是反的。”她強笑著說,“你父親在天之靈,定盼著你好好養病。”
韓璟雯喝了口水,緩過氣來。
她看著母親泛紅的眼角,心里一陣酸楚。
父親戰死時她才兩歲,對父親幾乎沒有記憶。
可府里人都說,她那雙眼睛像極了父親。
清亮,敏銳,能看透人心。
“母親,若是太妃來挑孫媳,您覺得會挑中誰?”她換了話題。
程淑蘭猶豫片刻:“許是慕青吧,那孩子樣樣出眾。”
“表姐確實很好。”韓璟雯點頭,“可我聽說,郡王府的門第極高,怕是要嫡出的才配得上。”
這話說得隨意,程淑蘭心里卻咯噔一下。
侯府嫡出的小姐,只有韓璟雯一個。
難道……公公真存了那個心思?
她不敢想下去,只覺得心頭一陣發冷。
“你別胡思亂想。”程淑蘭握住女兒的手,“萬事有母親在,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韓璟雯反握住母親的手,笑了。
那笑容很淡,卻讓程淑蘭莫名心安。
“其實,若真選了我,也沒什么不好。”韓璟雯輕聲說,“我這樣的身子,本就不該拖累家里太久。若能嫁出去,換些好處給家里……”
“不許胡說!”程淑蘭打斷她,聲音已帶了哽咽,“你是母親的命根子,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韓璟雯不再說話,只靜靜看著母親。
她知道母親心疼她,可她也知道,侯府如今的處境。
祖父雖還撐著門庭,畢竟年事已高。
二叔能力平庸,堂弟尚在稚齡。
這個家,需要一場有力的聯姻來穩固地位。
這些事,她從下人的閑談里,從祖父偶爾的嘆息里,拼湊出了大概。
所以當聽說太妃要來時,她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婚事。
而是侯府的未來。
窗外的麻雀飛走了,枝頭空蕩蕩的。
韓璟雯覺得有些冷,將被子往上拉了拉。
程淑蘭忙去關窗,轉身時,看見女兒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可那微微顫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并未入眠。
這個孩子,心思太重了。
程淑蘭站在窗前,看著滿院春光,心里卻像壓著塊石頭。
她想起昨日去求見公公時,老人說的話。
“淑蘭,雯兒是嫡孫女,該見客時總要見的。”
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
當時她以為公公只是按規矩辦事,如今細想,卻覺得別有深意。
難道公公真打算用雯兒的婚事,去換侯府的安穩?
她不敢再想,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暖閣里藥香依舊,可那香氣里,仿佛摻進了別的東西。
一種名為權謀的,冰冷的東西。
04
西府花園的海棠開得正盛,粉白一片如云似霞。
羅慕青提著竹籃,在花樹下挑選開得最好的枝條。
丫鬟小梅跟在身后,手里捧著剪下的花枝。
“小姐,這枝開得多好。”小梅指著一樹垂絲海棠。
羅慕青抬頭看去,果然見那枝海棠花團錦簇,在陽光下嬌艷欲滴。
她正要說話,身后傳來笑聲。
“慕青丫頭好雅興。”
羅慕青回頭,見姑奶奶朱秀艷帶著兩個丫鬟走來,忙福身行禮。
“給姑奶奶請安。”
朱秀艷是趙永孝的妹妹,年輕時嫁入文官世家,如今寡居,常回侯府小住。
她已年過五十,保養得宜,穿著絳紫色對襟衫子,發髻梳得一絲不茍。
“起來吧。”朱秀艷笑著扶起她,“我正要去你那兒,倒在這兒碰上了。”
羅慕青心思一轉,已猜到幾分來意。
太妃來訪在即,這位姑奶奶向來消息靈通,怕是聽到了什么。
“姑奶奶尋我有事?”她故作不知,溫聲問道。
朱秀艷看她一眼,眼中帶著審視:“也沒什么事,就是想著太妃要來,你們這些小輩該準備些什么。”
兩人并肩走在花徑上,丫鬟們識趣地落后幾步。
“太妃是尊貴人,我們小輩能準備什么,不過恭敬守禮罷了。”羅慕青說得謙遜。
朱秀艷卻搖頭:“這話不對。太妃這回來,可不只是敘舊。”
她壓低聲音:“我聽說,是為她家王孫挑媳婦呢。”
羅慕青臉上飛起紅暈,垂眸不語。
這反應正在朱秀艷意料之中。
她拍拍羅慕青的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該知道這是個好機會。咱們府里適齡的女孩,數你最出挑。”
這話說得露骨,羅慕青心跳快了幾分。
她確實想過這種可能,但從未與人說過。
如今被姑奶奶點破,既羞澀又隱隱期待。
郡王府的門第,比侯府還高出一截。
若真能嫁過去,便是飛上枝頭了。
“姑奶奶說笑了,我怎配得上……”她聲音細如蚊蚋。
朱秀艷笑了:“有什么配不配的?你雖不是嫡出,可養在侯府這些年,與嫡出的也沒什么兩樣。再說,模樣才情哪樣差了?”
這話說得羅慕青心里舒坦。
她父母早逝,雖有侯府庇護,終究少了依仗。
若婚事上能攀上高枝,往后便真正站穩了。
“只是……”她忽然想起暖閣里那位,“雯妹妹才是嫡出呢。”
提到韓璟雯,朱秀艷臉色微沉。
“那孩子身子太弱,怕是入不了太妃的眼。”她語氣冷淡,“你且安心準備,到時好好表現便是。”
羅慕青點頭,心里卻掠過一絲不安。
她想起昨日去暖閣探望韓璟雯時,表妹正靠在窗邊看書。
陽光灑在她身上,側臉清秀安靜,有種說不出的氣質。
雖然病弱,可那份嫡出的尊貴,是骨子里透出來的。
若太妃真在意門第……她不敢想下去。
“對了,”朱秀艷忽然想起什么,“你這兩日多去陪陪你姑母,她為雯兒的事操心,怕是顧不上別的。”
這話說得含蓄,羅慕青卻聽懂了。
程淑蘭若為女兒婚事憂心,自然無暇顧及她這個侄女。
她該多去走動,讓姑母看到她的好。
“謝姑奶奶提點。”羅慕青真心實意地道謝。
朱秀艷滿意地點頭:“你這孩子懂事,我自是盼著你好。”
兩人又說了些閑話,朱秀艷便借口乏了,先回房歇息。
羅慕青站在原地,看著姑奶奶離去的背影,心思浮動。
花籃里的海棠開得正艷,她摘下一朵,輕輕簪在鬢邊。
小梅在一旁笑道:“小姐簪花真好看。”
羅慕青對著池水照了照,水中倒影果然嬌美。
可那笑容只維持了片刻,便淡了下去。
她想起韓璟雯蒼白的面容,想起姑奶奶意味深長的話。
這樁婚事,怕是沒有表面那么簡單。
花園那頭,朱秀艷回到自己住的廂房,屏退了下人。
她獨自坐在窗邊,端起茶杯又放下。
方才與羅慕青說的話,半真半假。
太妃挑孫媳是真,可挑誰,卻未必如她們所想。
她今早去給兄長請安時,見胡興華從書房出來,神色凝重。
兩人打了個照面,胡興華匆匆行禮便走,像是有什么急事。
她心里起疑,便讓身邊嬤嬤去打聽。
嬤嬤回來說,老侯爺這幾日閉門謝客,連常來往的幾位大人都沒見。
這太不尋常。
兄長趙永孝是鎮北侯,門庭若市才是常態。
如今這般低調,倒像在避著什么。
再聯想到南安太妃突然來訪……
朱秀艷皺起眉頭。
她雖已出嫁多年,可侯府是她的娘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若真有什么事,她不能坐視不理。
可兄長什么都不說,她也無從問起。
只能從這些蛛絲馬跡里,拼湊出大概。
窗外傳來丫鬟們的說笑聲,年輕鮮活。
朱秀艷忽然覺得有些悲涼。
這些女孩兒們,還在為婚事雀躍,卻不知自己可能只是棋局上的棋子。
她年輕時也這樣,以為嫁入高門便是圓滿。
后來才明白,高門里的日子,步步驚心。
如今輪到下一輩了。
她嘆口氣,拿起針線想做些活計,卻怎么都靜不下心。
針尖扎破手指,滲出一滴血珠。
她看著那點鮮紅,心里莫名不安。
總覺得有什么大事,要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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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四月十二,南安太妃鄧月娥駕臨鎮北侯府。
儀仗從正門入,前后護衛三十六人,排場極大。
趙永孝率闔府男丁在二門外迎接,女眷們則在垂花門內等候。
太妃乘坐的八寶纓絡車緩緩停下,丫鬟掀開車簾。
一位六十余歲的老婦人在攙扶下下車,身穿石青色織金蟒紋褙子,頭戴攢珠八寶冠。
她面容雍容,眉宇間有久居上位的威儀,笑起來時卻又顯得和藹。
“老侯爺,許久不見了。”鄧月娥聲音清朗,帶著笑意。
趙永孝上前行禮:“太妃駕臨,蓬蓽生輝。請。”
眾人簇擁著太妃往正廳走,一路上寒暄敘舊,氣氛熱絡。
程淑蘭帶著女眷們在垂花門內福身行禮。
鄧月娥目光掃過眾人,在幾位年輕姑娘身上停留片刻。
羅慕青站在最前,今日特意打扮過,穿著藕荷色繡折枝梅的衫子,發髻上簪著珍珠步搖。
她垂眸行禮,姿態端莊優雅,挑不出錯處。
太妃看了她兩眼,笑了笑:“這是慕青丫頭吧?出落得越發標致了。”
羅慕青心頭一喜,面上卻不敢表露,只柔聲道:“謝太妃夸贊。”
程淑蘭在一旁介紹其他幾位姑娘,都是府中旁支或親戚家的。
太妃一一頷首,態度親切,卻看不出特別中意誰。
眾人移步正廳,分賓主落座。
丫鬟們奉上茶點,廳內茶香裊裊。
鄧月娥端起青瓷茶盞,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動作優雅。
“老侯爺這府里的茶,還是這么香。”她抿了一口,笑道。
趙永孝拱手:“太妃過獎了。倒是郡王府今年新得的雨前龍井,才是上品。”
兩人聊起茶道,又說到詩詞書畫,氣氛輕松。
可廳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只是開場。
真正的戲碼,還在后頭。
果然,一盞茶后,鄧月娥放下茶盞,話鋒一轉。
“說起來,我這回來,也是想看看府里的小輩們。”她目光溫和地掃過幾位姑娘,“我家翰兒今年十九了,他母親去得早,婚事便落在我這老婆子身上。”
這話說得直白,廳內瞬間安靜下來。
幾位姑娘都紅了臉,低頭絞著帕子。
羅慕青心跳如鼓,強作鎮定地端坐著。
程淑蘭則攥緊了手帕,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門外。
暖閣在那個方向,雯兒還在那里。
“太妃有心了。”趙永孝神色不變,“王孫年少有為,是該早些定下親事。”
鄧月娥嘆口氣:“可不是嘛。只是這孩子眼光高,尋常人家的姑娘入不了眼。我想著,侯府家風清正,教養出的女孩定是好的。”
這話已是明示。
羅慕青臉頰緋紅,連耳根都紅了。
她悄悄抬眼去看太妃,卻見對方正看向趙永孝,似乎在等什么。
趙永孝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說起來,府里還有個小輩,身子弱不常出來,倒是失禮了。”
廳內眾人都是一愣。
程淑蘭臉色瞬間白了。
鄧月娥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哦?是哪位姑娘?”
“是老夫的嫡孫女,璟雯。”趙永孝語氣平靜,“那孩子自小體弱,怕沖撞貴人,便沒讓她出來。既然太妃想見見小輩,便讓她來請個安吧。”
這話一出,廳內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看向趙永孝,眼中滿是驚疑。
讓病弱的韓璟雯出來見客?這不是明擺著要讓太妃看不上嗎?
還是說……老侯爺另有打算?
程淑蘭身子晃了晃,幾乎坐不穩。
她看向公公,想從老人臉上看出端倪,卻只看到一片深沉的平靜。
鄧月娥眼底掠過一抹深思,面上卻依舊含笑。
“嫡孫女?那倒是該見見的。”她溫聲道,“身子弱不打緊,慢慢調理便是。”
趙永孝點點頭,對身邊管家吩咐:“去請大小姐。”
管家應聲退下,腳步聲在寂靜的廳中格外清晰。
羅慕青垂著頭,指尖掐進掌心。
她不明白,姑爺爺為何要這樣做。
難道真想把嫡孫女嫁給郡王孫?
可韓璟雯那身子……太妃能看得上嗎?
她心亂如麻,先前那點雀躍,此刻都化作了不安。
廳外傳來腳步聲,很輕,很緩。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門口。
陽光從廊下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光帶。
一個纖細的身影,緩緩走入那光中。
06
韓璟雯走進正廳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