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北京的雪下得又大又急。
乾清宮的暖閣內,地龍燒得滾燙,但年輕的皇帝愛新覺羅·玄燁,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01
“吳三桂平了,國庫也空了。”
戶部尚書梁清標跪在地上,老淚縱橫,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殘燭:“皇上……真的沒錢了。
三藩之亂,打了八年,軍費開支一萬萬五千萬兩!如今國庫的存銀,連京城八旗開春的俸祿都不夠了!”
康熙面無表情,修長的手指重重地敲擊著龍椅扶手。
“沒錢?”他霍然起身,聲音不大,卻透著冰碴,“國庫沒錢,但鄭經有錢!施瑯有錢嗎?他拿什么去平海!”
龍案上,攤著兩份截然不同的奏折。
一份,是剛剛從福建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水師提督施瑯的《懇請軍費疏》。
字字泣血,通篇只有一個意思:皇上,快給錢!沒錢、沒船、沒糧,我施瑯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打不過鄭經的水師!
另一份,是福建巡撫吳興祚的密折:“鄭氏盤踞廈門,與我沿海奸商互市,每年獲利數百萬兩。其船堅炮利,皆賴此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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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在島上的“小朝廷”,靠著走私貿易,養得比他這個大清帝國還要富。
而他,堂堂大清天子,卻連給前線水師發餉的銀子都拿不出來。
這是奇恥大辱。
“諸位臣工,”康熙環視著跪了一地的滿漢大臣,“都說說吧,這筆錢,從何而來?”
暖閣內死一般的寂靜。
大學士明珠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他知道,這是個死局。
誰開口,誰就得去變出幾百萬兩銀子。
康熙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沉默的臉,最后,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梁清標,朕問你,戶部沒錢,朕能理解。
但福建總督一職,已空懸半年,朕要你舉薦的‘能臣’呢?”
梁清標一顫,磕頭道:“皇上,福建乃戰時前線,非同小可。
臣舉薦了李光地、張英……他們都是品行端正、恪守清廉的君子。”
“君子?”康熙冷笑一聲,抓起施瑯的奏折,狠狠砸在梁清標面前,“施瑯在折子里罵朕,說京城里全是夸夸其談的‘君子’!君子能下蛋嗎?君子能給朕變出戰船和炮彈嗎!”
“朕不要君子!”康熙一字一句地喝道,“朕要一個能臣,一個能替朕去前線弄錢、弄糧、弄命的能臣!”
明珠一黨的人互相使著眼色,沒人敢接這個話茬。
福建那個爛攤子,誰去誰死。
康熙看著這群“股肱之臣”,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和暴戾。他知道,指望這群官僚,臺灣永遠也收不回來。
他深吸一口氣,從御案的一堆廢棄奏章里,抽出了一本。
“既然你們都舉薦不出人,”康熙的聲音冷了下來,“那朕,就替你們舉薦一個。”
他將那本奏折扔到了大殿中央。
“傳旨。”
“著,革職待罪之原任漢軍旗人姚啟圣,即刻起復,授閩浙總督之職,總攬福建一切軍、政、財權!”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連明珠都猛地抬起頭,失聲道:“皇上!不可啊!”
“有何不可?”康熙冷冷地看著他。
“皇上!”明珠跪行幾步,痛心疾首,“姚啟圣……此人是個瘋子啊!他當年在香山當知縣,就敢火燒總督府的船;在羅定,更因頂撞吳三桂,被罷官革職!
他行事乖張,目無王法,是朝野盡知的‘姚瘋子’!”
“一個瘋子,如何能擔此重任?他若在福建擁兵自重,那便是第二個吳三桂啊!”
“說得好。”康熙不怒反笑,走下御階,扶起了明珠。
他拍了拍明珠的肩膀,輕聲說:“明相,你說的都對,朕就是要用一個瘋子。”
他環視群臣,聲音冰冷:
“朕要的,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官僚,而是一條能咬死鄭經的瘋狗!”
三天后,紫禁城,養心殿。
康熙單獨召見了剛從流放地趕回來的姚啟圣。
姚啟圣還是老樣子,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官袍,干瘦,背微駝,但那雙眼睛,亮得像冰原上的狼。
他沒有像其他官員一樣痛哭流涕,感恩戴德。
他只是平靜地跪下,磕了三個頭。
“罪臣姚啟圣,叩見皇上。”
“起來吧。”康熙打量著這個他“撈”回來的人,“朕讓你當閩浙總督,你怕不怕?”
姚啟圣抬起頭,沙啞地反問:“皇上,您怕嗎?”
康熙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好!好一個姚啟圣!朕果然沒看錯你!”
笑聲停歇,康熙走近他,壓低了聲音,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殘忍:
“朕不問你怎么做,不管你是去搶,是去偷,還是去殺。”
他盯著姚啟圣的眼睛:
“朕只要福建的銀子,能堆滿施瑯的戰船。”
“朕只要鄭家的腦袋,能擺在太和殿的丹陛上。”
“朕給你三年的時間,辦成了,你就是大清的功臣;辦不成,”康熙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朕就拿你全家,去祭奠福建的亡魂。”
姚啟圣沒有絲毫顫抖。
他再次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臣,領旨。”
02
康熙十九年,
姚啟圣的閩浙總督大印,還沒在總督府的帥案上捂熱,施瑯就踹門進來了。
施瑯,這位前明降將,現任大清水師提督,滿臉絡腮胡,眼珠子紅得像要吃人。他“哐”的一聲將頭盔砸在姚啟圣的桌上,震得筆墨紙硯都跳了起來。
“姚大人!”施瑯的唾沫星子都快噴到姚啟圣臉上了,“我不管皇上跟你說了什么!我只問你一句話!我的船呢?我的炮呢?我那兩萬水師弟兄,這個月的餉銀在哪里!”
施瑯在賭命。
他全家都被鄭家殺了,平定臺灣是他唯一的執念。
他怕這個新來的“瘋子”總督,是個只會夸夸其談的軟蛋。
總督府的幕僚和武官們全都屏住了呼吸,沒人敢惹施瑯這條“瘋狗”。
姚啟圣正端著一碗參湯,聞言,慢悠悠地抬起眼皮。
他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才沙啞地開口:“施提督,你是在跟本督要錢?”
“我不是要錢!我是要命!”施瑯吼道,“沒有錢,我就得拿弟兄們的命去填海峽!你給還是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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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給。”姚啟圣吐出兩個字。
施瑯愣住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
“本督現在一兩銀子都沒有。”姚啟圣放下參湯,站起身,他比施瑯矮一個頭,氣勢卻像壓得施瑯喘不過氣。
“你施瑯的兵是兵,我福建的百姓就不是人嗎?戶部欠著福建去年的賑災款八十萬兩,我拿什么給你發餉?”
“你!”施瑯氣得拔刀,又猛地忍住,“好,好!你不給,我親自上折子跟皇上要!
我倒要看看,是你這個總督的腦袋硬,還是我施瑯的軍功硬!”
施瑯怒氣沖沖地走了。
等他走后,幕僚才敢上前,急得直跺腳:“大人!您怎么能這么頂撞他?這施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他天天上折子罵您,您這總督還怎么當啊?”
姚啟圣走到窗邊,看著施瑯遠去的背影,冷笑一聲。
“紅人?一個只會跟皇上哭著要奶吃的‘紅人’,成不了事。”他轉過頭,眼神變得森冷,“他要軍費,我若給了,那是戶部的功勞。
我若不給,他鬧得越兇,皇上就越知道,我姚啟圣在福建,有多難。”
他頓了頓,對手下下令:“傳本督將令,召集福建全省布政使、按察使,以及漳州、泉州兩府所有巨商富賈,三日后,總督府議事。”
幕僚一驚:“大人,您要干什么?”
姚啟圣一字一句地說:“戶部不給錢,施瑯只會要錢。
那這個‘錢’,就只能由我姚啟圣……親手來造。”
三日后,總督府大堂。
福建官場的頭面人物,和沿海最有錢的幾十個海商巨賈都到齊了。這些人,白天是大清的百姓,晚上就是鄭家的“錢袋子”,個個富得流油,也個個滑不溜手。
姚啟圣高坐堂上,開門見山。
“諸位,平臺灣是國策,但朝廷沒錢。”
“從今日起,我福建,設‘裕餉’總局。”
他丟下一份文書:“所有出海貿易,無論商船漁船,一律由總局統管,所有利潤,三七分成。你們三,總局七。”
話音剛落,底下“嗡”的一聲炸了鍋。
一個漳州富商顫巍巍地站起來:“大人!自古皇權不下縣,朝廷征稅,也只有‘三十稅一’的道理!您這七成……您這是要了我們的命啊!”
“沒錯!”泉州知府趙秉義也站了出來。他是大學士明珠的門生,自詡“清流”,根本沒把姚啟圣這個“瘋子”放在眼里。
趙秉義義正辭嚴地拱手道:“姚大人,您此舉繞開戶部,私設稅局,強征暴斂,形同國中之國!這與吳三桂當年有何區別?下官……下官恕難從命!下官這就上疏,彈劾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姚啟圣身上,他們都想看看,這個“姚瘋子”要如何收場。
姚啟圣看著慷慨陳詞的趙秉義,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微笑。
“趙知府,你說完了?”
“下官說完了!請大人懸崖勒馬!”
“好。”姚啟圣點了點頭,“本督也送你一句話。”
他從帥案上拿起一支令箭,猛地擲在地上。
“本督查明,泉州知府趙秉義,在任期間,暗中勾結鄭經,走私鐵器、火藥,資助逆黨!”
趙秉義的血“嗡”一下全沖上了頭,他做夢也沒想到姚啟圣敢給他扣這么大的帽子。
“你……你血口噴人!姚啟圣,你敢污蔑朝廷命官!”
“污蔑?”姚啟圣冷笑,“你上個月賣給鄭家的那三船糧食,真以為本督不知道嗎?”
趙秉義瞬間面如死灰。
他確實做了,可那是……那是所有沿海官員都在做的“灰色生意”!
“來人!”姚啟圣根本不給他辯解的機會,厲聲喝道。
兩名如狼似虎的親兵沖了進來,將趙秉義死死按住。
“姚啟圣!你敢!”趙秉義瘋狂掙扎,“我是明相的門生!你殺了我,皇上不會放過你的!”
“皇上?”姚啟圣走下堂,蹲在趙秉義面前,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
“皇上要的,是臺灣,不是你這個只會擋路的廢物。”
他站起身,聲音響徹大堂:“拖出去斬了,首級掛在總督府門口,三日。”
大堂里死一般的寂靜,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那些剛才還義憤填膺的富商,此刻全都篩糠似地發抖。
姚啟圣從地上撿起那份“裕餉”文書,擦了擦上面的灰。
他環視著這群已經嚇破膽的“錢袋子”,溫和地笑道:
“現在,本督的‘裕餉’總局。還有誰……反對嗎?”
“撲通、撲通”,所有人,包括布政使在內,齊刷刷跪了一地。
“我等……愿為姚大人效犬馬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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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餉”,這個日后撐起平臺戰局的龐大“小金庫”,就在這血腥和恐懼中,誕生了。
然而,姚啟圣的第二道將令,卻讓所有人再次跌破了眼鏡。
在用雷霆手段建立“裕餉”的第二天,他貼出告示,宣布:
“廢除‘遷界’!沿海百姓,即刻起,準許回遷故土,重開漁市!”
消息傳出,福建震動。
幕僚們都瘋了,沖進書房:“大人!萬萬不可啊!‘遷界’是朝廷堅壁清野的大策,您這不是公然和朝廷唱反調嗎?”
“而且,百姓回遷了,萬一他們又去接濟鄭家怎么辦?”
姚啟圣正在燈下看著一幅海圖,聞言,頭也沒抬。
“一群蠢貨。”他罵道,“堅壁清野,清的是誰的野?是朝廷的野!百姓都沒了,我上哪兒去收‘裕餉’?我拿什么去養施瑯那兩萬張嘴?”
他抬起頭,眼中閃著精光:
“我姚啟圣,要的不是一片餓殍遍野的焦土,我要的是一個會下金蛋的福建!”
“至于接濟鄭家……”他冷哼一聲,“趙秉義的腦袋,還在城樓上掛著呢,誰敢?”
03
姚啟圣的“裕餉”總局,在福建沿海瘋狂地攪動著。
那些富可敵國的海商們,在趙秉義的人頭落地后,徹底看清了這位“姚瘋子”總督的底色——他根本不在乎“王法”,他只在乎“軍法”。
但他們很快發現,姚啟圣的“貪婪”和別人又不一樣。
一個深夜,漳州最大的海商林觀被秘密請進了總督府。
他以為姚啟圣又要加稅,嚇得兩腿發軟。
“林老板,你這個月,有三條船要去呂宋,對嗎?”姚啟圣坐在昏暗的燈下,手里把玩著一個茶杯。
“是……是,大人明鑒,小人都是按您的規矩,交了七成‘裕餉’的。”林觀顫聲答道。
“本督知道”姚啟圣淡淡地說,“但從這個月起,本督要的不是你的錢。”
林觀一愣。
姚啟圣從暗處拿出一張紙條:“本督要你把這封信,親手交給鄭家在呂宋的采辦官。
告訴他,他兒子在我這兒。
他要是不肯‘歸順’,就來我這兒領他兒子的尸首。”
林觀“撲通”一聲跪下了:“大人!這是通敵啊!是滅九族的大罪啊!”
“通敵?”姚啟圣笑了,笑聲嘶啞,“本督就是‘敵’。
你替本督辦事,叫‘策反’。
你若不辦,現在就叫‘通敵’。”
他指了指門外:“你自己選,是當本督的‘客人’,還是當趙秉義的‘鄰居’?”
林觀磕頭如搗蒜:“小人……小人愿為大人效死!”
姚啟圣的“裕餉”,收的早就不是銀子了。
他收的是人脈、是情報、是鄭氏集團內部的人頭。
他用這些海商的關系網,把無數的間諜、叛徒、策反信,像撒網一樣送進了臺灣。
用“裕餉”的黑錢,在鄭家內部,開出了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價碼。
用商人的貪婪和恐懼,編織了一張比施瑯的艦隊更致命的大網。
而此時的施瑯,快要被姚啟圣逼瘋了。
“兩個月!整整兩個月!”施瑯再一次沖進了總督府,他指著港口的方向怒吼,“船廠造好了三百艘新戰船!火炮也從佛山運到了!
弟兄們天天在船上操練,人人求戰!你為什么還不準我出兵!”
姚啟圣正在看一份發黃的賬本,聞言,他頭也沒抬:“施提督,你那三百艘船,一出海,要燒掉多少銀子?”
“你什么意思?”
“我福建水師,出海一天,人吃馬嚼,火炮開銷,紋銀三萬兩。”姚啟圣抬起頭,眼神冰冷,“我姚啟圣的銀子,不是大風刮來的,是拿人命換來的。
我一個銅板,都不能浪費。”
“浪費?”施瑯氣得渾身發抖,“兵貴神速!你懂不懂打仗!你這個酸秀才,你……”
“我懂”姚啟圣打斷了他,從一堆文書中抽出幾封密信,扔在施瑯面前。
“施提督,看看吧。
你心心念念的‘決戰’。”
施瑯狐疑地拿起密信,只看了一眼,瞳孔猛地一縮。
第一封信:“鄭氏水師副將傅為霖,已收黃金五千兩,約定開戰之日,其艦隊將‘望風而逃’。”
第二封信:“鄭氏戶官鄭英,已收白銀十萬兩,承諾斷絕澎湖守軍糧草,并散布‘清軍優待’之言。”
第三封信:“鄭氏主將劉國軒的親弟弟,已在我手上,劉國軒承諾,戰端一開,他‘絕不盡力’。”
施瑯的手開始發抖。他以為的“赫赫戰功”,在姚啟圣這里,竟成了一樁明碼標價的“買賣”。
“這……這……”施瑯指著那些信,“你這是在收買!這是在……這是在玷污武將的榮譽!”
“榮譽?”姚啟圣站了起來,走到施瑯面前,一字一句地問,“榮譽,能讓你的弟兄少死幾個嗎?”
“我姚啟圣打仗,從來不靠天意,也不靠你施瑯一人的悍勇。”
“我要的,不是一場‘慘勝’,我要的是在開戰之前,就確保敵人已經死了!”
“你……你這個瘋子!你這個奸商!”施瑯被這番話震得連連后退,他指著姚啟圣,“我……我羞與你為伍!我這就上疏皇上,彈劾你……彈劾你用小人之道,行茍且之事!”
施瑯摔門而去。
他走后,幕僚才敢進來:“大人,施提督又去告狀了……這可如何是好?”
姚啟圣重新坐下,繼續看他的賬本。
“告吧。”他淡淡地說,“皇上要的是臺灣,他施瑯要的是軍功。”
康熙二十二年。
在姚啟圣用銀彈和策反將鄭氏集團內部攪得天翻地覆,鄭經病死、諸子奪位之后,他終于走到了施瑯的船上。
“施提督,”姚啟圣看著蓄勢待發的龐大艦隊,平靜地說,“時候到了。”
“澎湖守軍,已經三天沒飯吃了,他們的主將,正等著你給他一個投降的體面。”
“現在,去吧。”
“去拿你那份,青史留名的‘大捷’。”
施瑯的表情無比復雜。
他看著眼前這個干瘦的文官,這個他痛恨了三年的“瘋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最后只是重重地抱拳。
“姚大人……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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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戰,史稱“澎湖大捷”。
施瑯的水師,以壓倒性的優勢,摧毀了鄭家最后的海上力量。
捷報傳來,福建總督府一片歡騰。
幕僚們沖進姚啟圣的書房,激動得語無倫次:“大人!贏了!贏了!鄭克塽降了!臺灣……收復了!”
“大人!您是平臺第一功臣啊!皇上的封賞,馬上就要到了!”
“封侯拜相!光宗耀祖啊!”
所有人都在狂歡,唯獨姚啟圣,靜靜地坐在書房里。
他沒有笑。
他面前的火盆里,正燒著一堆賬本。
那些“裕餉”的原始賬目,那些策反信件的底稿,都在熊熊烈火中,化為了灰燼。
幕僚們漸漸安靜了下來,不解地看著他。
“大人……您這是?”
姚啟圣站起身,走到窗邊。他看著京城的方向,那里,有他真正的戰場。
“仗,打完了。”
姚啟圣喃喃自語,干瘦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無人能懂的慘淡笑容。
04
臺灣平定的捷報,如一場狂風,席卷了京城。
紫禁城歡聲雷動,康熙皇帝龍顏大悅,當朝宣布免除“三藩之亂”以來加征的所有苛稅,并大赦天下。
然而,在乾清宮的暖閣里,當歡慶的余溫散去,只剩下康熙一人面對奏折時,氣氛冷到讓人打顫,龍案上,擺著兩份截然不同的奏報。
第一份,是靖海侯施瑯的《平臺滅寇全功疏》。
施瑯的文采斐然,通篇都在贊頌皇上的天威浩蕩、圣明決斷。
他用激昂的筆調,詳細描繪了水師將士如何在炮火中英勇作戰,他自己又是如何身先士卒,最終“血戰澎湖,克定臺灣”。
在奏折的末尾,他用極少的筆墨提到了姚啟圣:“……總督姚啟圣,籌措糧餉,亦有微功。然其人行事乖張,多用酷吏之法,臣在前方,常受其掣肘……”
康熙看完了施瑯的奏折,臉上沒什么表情。
他拿起了第二份。
這份奏折,來自福建巡撫和都察院的“清流”言官,領頭的,正是大學士明珠。
這是一封殺氣騰騰的彈劾信。
“皇上!”明珠跪在康熙的御階下,聲音里充滿了“為國除害”的激憤,“臣要彈劾姚啟圣!其罪罄竹難書!”
“平臺灣,首功在皇上圣明,次功在施瑯將軍用命!而姚啟圣,不過一跳梁小丑,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謀逆之舉!”
康熙的手指停住了,他抬起眼:“謀逆?”
“正是謀逆!”明珠重重磕頭,“皇上,姚啟圣在福建,繞開戶部,私設‘裕餉’,此乃‘私設國庫’!他擅殺朝廷命官,此乃‘目無君上’!
他私自‘展界’,收攏流民,福建百姓只知有姚總督,而不知有皇上,此乃‘收買人心’!”
明珠抬起頭,聲色俱厲:
“皇上,吳三桂當年在云南,做的也是這些事!先是自籌糧餉,再是安插親信,最后便擁兵自重!姚啟圣所為,與吳三桂何異!”
“臣懇請皇上,立刻將姚啟圣押解進京,明正典刑!以防第二個三藩之亂啊!”
“臣等附議!”
“請皇上圣裁!”
明珠身后,跪倒了一大片滿漢大臣。
康熙沒有看他們。
他的目光,落在了第三份文件上。
這份文件,只有他一個人能看。
它不是奏折,而是姚啟圣的“裕餉”總賬。
這是姚啟圣的密探,繞過六百里加急,親手呈進宮的。
賬本很薄,上面沒有一句廢話。
“康熙十九年,收海稅三百萬兩,支出:造海船五百艘,購紅衣大炮三百門,策反鄭氏水師副將傅為霖。”
“康熙二十年,收鹽茶稅二百萬兩,支出:水師雙倍軍餉,陣亡將士撫恤,收買劉國軒(鄭氏主將)之心腹。”
康熙的手,在發抖。
他不是嚇的,也不是怒的。
他怕。
康熙怕的不是姚啟圣貪污,這本賬證明了姚啟圣一文未取,全用在了戰場上。
康熙怕的是,姚啟圣太能干了。
他怕的是,明珠說對了。
“吳三桂。”
康熙的腦子里,只有這三個字。
吳三桂當年,也是“能臣”。
他幫大清打天下,然后盤踞云南,自己搞錢,自己養兵,最后把刀砍向了紫禁城。
而這個姚啟圣,這個他一手提拔的漢臣,在福建,只用了三年,就做到了吳三桂十年才做到的事:
他有軍權,有政權。
他還有財權,“裕餉”這個“小金庫”比戶部還有錢!
康熙看著那本薄薄的賬冊,只覺得那不是賬,那是一支能隨時射穿他喉嚨的箭。
“姚啟圣,”康熙喃喃自語,“你為什么要把自己變成第二個吳三桂……”
他不需要一個“能干”到自己能“造錢養兵”的漢臣總督,只需要一個聽話的奴才。
施瑯的“微功”,明珠的“謀逆”,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姚啟圣這個“隱患”,必須死。
他站起身,走到大殿門口,看著殿外陰沉的天空。
“姚啟圣這把刀,”他心里冷冷地想,
“既然握不住,那就只能毀了它。”
康熙轉過身,臉上的所有情緒都已消失,只剩下帝王的冰冷。
“傳朕旨意。”
跪在地上的明珠等人精神一振。
“著,靖海侯施瑯,平臺首功,賞黃馬褂,世襲罔替。”
“皇上圣明!”
“著,閩浙總督姚啟圣,籌措糧餉,亦有辛勞。”康熙頓了頓,說出了那句決定命運的話,“朕在京中,另有任用。
命他即刻交接福建所有事務,不得延誤,火速進京。”
明珠愣住了。
“另有任用”?
他猛地抬起頭,迎上了康熙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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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瞬間明白了。
這句“另有任用”,比“押解進京”更狠。
這是皇帝的“體面”。
這是不給姚啟圣任何辯解機會的“催命符”。
“皇上……”明珠壓抑住狂喜,磕頭道,“圣明。”
05
康熙二十二年,秋。
兩道圣旨,一前一后,由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抵福州閩浙總督府。
大堂之上,香案高設。
福建文武百官,皆跪于堂下。
姚啟圣跪在文臣之首,他身后,是福建布政使、按察使。
施瑯跪在武將之首,他身后,是意氣風發的水師諸將。
宣旨的太監是康熙的近侍,他清了清嗓子,展開了第一道明黃的絲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水師提督施瑯,勇冠三軍,血戰澎湖,克定臺灣,功在社稷。
朕心甚慰,特晉封施瑯為……靖海侯!世襲罔替!賞黃馬褂、金銀萬兩!欽此!”
“轟”的一聲!
大堂外的水師將領們再也按捺不住,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施瑯,這個背負了半生罵名、全家被鄭氏屠戮的降將,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他激動得老淚縱橫,渾身顫抖,重重地磕頭:“臣……臣施瑯,叩謝皇上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圍的官員們紛紛涌上前去道賀。
“恭喜侯爺!”
“施侯爺,大清第一武功啊!”
施瑯在眾人的簇擁下站了起來。
他擦了擦眼淚,轉過頭,看向了那個依舊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干瘦身影——姚啟圣。
施瑯的眼神無比復雜。
有得意,有解脫,有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
他贏了。
他不僅贏了臺灣,也贏了姚啟圣。
他成了青史留名的“靖海侯”,而這個“姚瘋子”,這個處處壓著他、用“臟錢”逼著他打仗的“姚瘋子”,什么也不是。
“肅靜!”
宣旨太監的聲音再次響起。
大堂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太監展開的第二份圣旨上。
如果說第一份是“賞”,那這第二份,就是“罰”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閩浙總督姚啟圣,平臺期間,籌措糧餉,亦有辛勞,朕甚嘉之。”
聽到這里,姚啟圣的幕僚們剛松了半口氣,太監接下來的話,卻像一盆冰水,把他們從頭澆到了腳。
“然,朝中多有物議,言其行事不端,有虧圣德。
朕思之,福建已平,不宜再設重鎮。”
“著,閩浙總督姚啟圣,即刻交接福建所有軍、政、財權,不得延誤。”
“朕在京中,另有任用,命你火速進京,不得逗留,欽此。”
大堂之內,雅雀無聲。
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另有任用”……
這四個字,在官場上,比“押解進京”還要狠毒。
這是不給姚啟圣任何在福建部署親信、銷毀賬目、轉移財產的時間!
姚啟圣身后的福建官員們,臉色“刷”的一下,全白了。
他們比誰都清楚,姚啟圣這三年,殺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人,又干了多少“上不得臺面”的臟活。
這一去京城,就是去給明珠那些“清流”當靶子,就是去三法司會審,就是去菜市口挨那一刀!
“大人……”老幕僚“撲通”一聲癱倒在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而姚啟圣,這個被宣判了“死刑”的人,卻毫無反應。
他只是靜靜地跪在那里。
過了許久,久到連太監都覺得有些尷尬了,他才緩緩抬起頭,聲音嘶啞,卻異常平靜:
“臣,姚啟圣……領旨謝恩。”
當夜,總督府密室。
燈火搖曳,映出姚啟圣和他那幾個心腹幕僚慘白的臉。
“大人!您不能去啊!”老幕僚跪在姚啟圣面前,聲淚俱下,“這是鴻門宴!這是明珠的奸計!您一進京,必死無疑啊!”
“是啊大人!”另一個幕僚也急道,“這圣旨里,只字未提您的‘裕餉’!
這分明是等您一走,就派人來查抄!到時候,咱們就是‘謀逆’的大罪啊!”
老張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大人!您在福建三年,百姓只知有您,不知有朝廷!
施瑯的水師雖強,可福建的陸軍還都在您手里!那‘裕餉’的銀子,也還夠再打一場仗!”
“您……您不如……”
“住口!”姚啟圣猛地一拍桌子,打斷了他,“你是要我姚啟圣,去做第二個吳三桂嗎?”
老張哭道:“可吳三桂是反賊,您是功臣啊!”
“功臣?”姚啟圣慘淡一笑,“一個手里有錢、有兵、還殺了朝廷命官的漢臣,在皇上眼里,就是最大的‘反賊’!”
“那……那怎么辦?”一個年輕的幕僚顫抖著說,“大人,林觀(海商)的船隊就在廈門港……要不,咱們帶著銀子,去南洋(?去呂宋,去當個逍遙王,也強過進京送死啊!”
造反?
逃跑?
姚啟圣看著這些跟隨自己多年的心腹,知道他們已經亂了方寸。
他緩緩地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福建海圖前,久久不語。
密室里,只剩下幕僚們絕望的抽泣聲。
許久,姚啟圣轉過身。
他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絕望,反而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清明。
“你們都錯了”他平靜地說。
幕僚們止住哭聲,不解地看著他。
“皇上是想殺我,但他現在……殺不了我。”
“皇上召我進京,不是要我的‘命’。”
老張一愣:“大人,此話怎講?”
姚啟圣笑了,那雙狼一樣的眼睛,在燈火下閃著精光。
“皇上剛平了三藩,又平了臺灣,國庫早就空了。
可他還有兩個心腹大患,西邊的噶爾丹,北邊的羅剎國。”
“他嘗到了我‘裕餉’的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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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滿朝文武,只有我姚啟圣,能不花戶部一分錢,再給他‘造’出一支大軍來!”
“他召我進京,就是在給明珠那些人一個交代。
他要‘殺’我,但又怕我這個‘錢袋子’真的死了。”
“這是一個死局。”姚啟圣一字一句地說,“皇上在等我……等我給他一個‘不殺我’的臺階。”
“傳我將令。”
“老張,去把‘裕餉’所有的總賬,都搬過來。一筆都不能少。”
“還有,”他指了指書房里一個鎖了三年的鐵箱。
“把我那份《北境防務及羅剎貿易條陳》,也拿出來。”
“皇上既然要我進京‘另有任用’,”姚啟圣的嘴角,勾起一抹無人能懂的弧度。
“那我姚啟圣,就給他送一份……誰也無法拒絕的‘任用書’。”
06
姚啟圣北上的車隊,走得不緊不慢。
這支隊伍很奇怪。沒有總督的儀仗,只有幾輛樸素的青布馬車。
但護送他的,卻是五百名隸屬于皇帝的御前侍衛。
這既是“保護”,也是“押送”。
消息早已傳遍了京城。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平海功臣、權傾一時的“姚瘋子”,即將迎來他的末日。
大學士明珠一黨,已經羅織好了上百條罪名,只等他踏入三法司的會審大堂。
京城的官場,都在等著看這場好戲。
然而,在姚啟圣本人抵達京城的三天前,他的“第一招”,就已經以一種石破天驚的方式,砸向了紫禁城。
這一日,戶部尚書梁清標正在堂中唉聲嘆氣。
三藩之亂的虧空還沒補上,皇上又要動北邊噶爾丹,國庫里老鼠都養不活,他這個“財神爺”已經快被逼得上吊了。
就在這時,一名小吏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
“尚書大人!不好了!戶部……戶部被人堵門了!”
“什么?”梁清標大怒,“誰敢在戶部衙門放肆!”
“是……是姚啟圣的人!”
梁清標和滿堂的官員都愣住了。姚啟圣不是還在路上嗎?他的人來堵戶部的門?這是要造反嗎?
眾人急忙沖出去,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畢生難忘。
戶部衙門前,停著整整二十輛大車,車上蓋著厚厚的油布。
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捧著一摞厚厚的賬冊,安靜地站在車隊前。
“你們……你們要干什么?”梁清標色厲內荏地喝道。
老張上前一步,躬身行禮:“梁尚書,莫慌。我家大人知道朝廷國庫空虛,特命小的,前來給戶部……送錢。”
“送錢?”梁清標傻眼了。
老張一揮手,二十輛大車上的油布同時被掀開。
“嘩啦”
滿堂官員,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不是金銀,而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裕餉”銀票!和堆積如山的、福建特有的海貿稅契!
“我家大人說了。”老張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條街,“他在福建三年,總攬財權。
皇上命他‘自行設法’,他便設了‘裕餉’。
共計征收海貿、鹽茶之利,折合白銀……三百萬兩。”
“三百萬兩!”梁清標的眼睛都直了。
這幾乎是戶部一年的結余!
“明珠那幫彈劾姚啟圣‘貪腐’的言官,也都傻了。
他們以為姚啟圣會把錢藏起來,誰知他竟敢公然送到戶部來?”
老張看著這群震驚的“清流”,不緊不慢地拋出了后半句話:
“按我家大人的意思,這三百萬兩,一分為二。”
他將手中一半的賬冊,親手交給了梁清標。
“這一百五十萬兩,入戶部國庫,乃是姚大人為國盡忠,填補虧空。
賬目在此,請諸位大人核查。”
梁清標的手都在抖。
有了這筆錢,朝廷的燃眉之急解了!
“那……那另一半呢?”一個御史急忙追問。
老張微微一笑,轉頭看向紫禁城的方向,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探子聽清:
“另一半,一百五十萬兩,及其賬目,已由另一路人馬,送往內務府總管處,交由皇上……私庫。”
乾清宮,暖閣。
康熙皇帝正在批閱奏折。
大學士明珠跪在下面,正慷慨陳詞:“皇上!姚啟圣罪大惡極,其私設‘裕餉’,乃是效仿吳三桂,私養私兵!其心可誅!三法司已……”
“哦?”康熙抬起頭,打斷了他,“明相,你是說他‘私養私兵’?”
“正是!”
康熙將一本剛剛呈上來的密折,扔到了明珠面前。
“那你看看這個。”
明珠狐疑地撿起密折。那不是彈劾信,而是來自內務府總管的奏報。
只看了一眼,明珠的冷汗“刷”一下就流了下來。
奏報上寫著:
“……姚啟圣之家奴,于今日午時,交割‘裕餉’余款一百五十萬兩白銀。
言稱此乃‘海貿浮余’,非國庫之銀,特獻于皇上內帑,以備北境軍需……”
康熙的“殺機”,是建立在“姚啟圣會造反”這個前提上的。
可姚啟圣做了什么?
如果他是吳三桂,他會把這三百萬兩藏起來,或者用來收買京官,豢養私兵。
但他沒有。
他把一半交給了“國”,堵住了明珠和天下“清流”的嘴。
你們不是說我貪嗎?賬本給你們,錢給你們,你們自己看!
他又把另一半,也是更“干凈”、更私密的“海貿浮余”,交給了“君” 。
他用這個動作,清清楚楚地告訴了康熙:
我姚啟圣,不貪錢,我搞錢,是為您搞,不是為我。
我姚啟圣,能繞開戶部那幫廢物,給您建立一個“私人錢袋子”。
康熙看著那份奏報,久久不語。
他心中的第一股殺機……被姚啟圣用一百五十萬兩黃金白銀,硬生生地給“澆滅”了。
這個姚啟圣,不僅是個“瘋子”,還是個“天才”。
明珠跪在地上,汗如雨下。他知道,“貪腐謀逆”這個最大的罪名,已經倒了。
但他還有牌。
“皇上圣明!”明珠強自鎮定下來,磕頭道,“姚啟圣……他就算沒有貪腐,可他……他手里的軍隊還在啊!”
“他在福建三年,一手提拔了多少悍將?他私自招募的鄉勇、水師,哪個不認他姚總督,勝過認皇上?”
“錢交了,可兵權還在!皇上,這才是大患啊!”
康熙點了點頭,臉上看不出喜怒。
“明相言之有理。”
“朕倒要看看,他這兵權,是交,還是不交。”
07
姚啟圣抵達京城的那天,天色陰沉。
他沒有被迎入驛館,而是被“請”進了刑部的一處偏院,美其名曰“候審”。
這和關進大牢,只隔了一道墻。
“自廢武功”的第一招,雖然堵住了朝臣“貪腐”的嘴,卻也讓康熙的猜忌變得更加赤裸。
一個不貪錢、只攬權的漢臣,比貪錢的漢臣更可怕。
明珠一黨彈冠相慶。
他們知道,姚啟圣的死期近了。
財權交了,但兵權還在。
他姚啟圣在福建一手提拔的將領,他私自招募的數萬鄉勇,這支“姚家軍”,才是康熙心中那根真正的刺。
姚啟圣被“請”進偏院的第二天。
大學士明珠,領著三法司的主官,“親切”地來看望他了。
這不是探望,這是審判前的最后通牒。
“姚大人,別來無恙啊。”明珠隔著窗欞,看著院中那個正在掃地的干瘦身影,臉上掛著貓捉老鼠般的微笑。
姚啟圣停下掃帚,直起腰,平靜地回禮:“明相,不知明相大駕,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明珠踱進院子,背著手,“皇上寬仁,念你平臺有功,才讓你在此處‘靜養’。可你手里的東西,是不是也該交出來了?”
“明相指的是?”
“姚大人,何必明知故問!”明珠身后的刑部尚書厲聲喝道,“你在福建私自招募的鄉勇、水師,合計三萬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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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只聽你姚總督的調遣,連施瑯將軍都指揮不動!”
明珠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陰冷地說:
“姚啟圣,你交了錢,皇上很高興,可你留著這三萬只認你的‘姚家軍’在福建,是想干什么?”
“你是想告訴皇上,你隨時可以再起一個‘三藩’嗎?”
這話,誅心至極。
院子里的空氣瞬間凝固,連風聲都停了。
姚啟圣看著明珠那張得意的臉,忽然笑了。
“明相,”他沙啞地開口,“您這消息……是不是太慢了點?”
“什么意思?”明珠一愣。
“我的奏折,在進京的路上,就已經遞上去了。
算算日子,皇上……現在應該已經看完了。”
明珠的心猛地一沉:“什么奏折?”
就在同一時刻,乾清宮,暖閣。
康熙皇帝的手里,正捏著姚啟圣的第二份奏折。
這份奏折,讓康熙的表情,比明珠還要震驚。
奏折寫著《懇請裁撤福建冗兵及北調精銳疏》。
康熙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拿奏折的手,都開始微微發抖。
姚啟圣在奏折里,沒有一句辯解,通篇都是“自爆”。
他開篇就寫:“臣在福建,為平海寇,未經兵部核準,私自招募鄉勇三萬余人。
此軍乃臣私恩所養,實為‘姚家軍’,乃國之大患。”
康熙看到“姚家軍”三個字,太陽穴突突直跳。好個姚啟圣,他竟敢自己說出來!
他接著往下看。
“……如今臺灣已平,臣這支‘姚家軍’,便成了禍根。
若留在福建,恐生驕橫之心,為禍鄉里。若就地解散,又恐其嘯聚山林,淪為海盜。”
“故,臣斗膽懇請皇上圣裁:”
“其一:裁撤。
將此三萬人中,老弱病殘者一萬五千人,就地解散,發銀安家。
所需銀兩,臣已從‘裕餉’余款中備齊,不勞國庫一分。”
康熙的眉頭舒展了。
姚啟圣不但交了兵權,連“遣散費”都自己包了!
但接下來的內容,才讓康熙真正倒吸了一口涼氣。
“其二:北調。此軍中尚有一萬五千精銳,久經海戰,悍不畏死。
留在福建,誠為大患,但若調往北境……”
姚啟圣寫道:
“西有噶爾丹,北有羅剎國。
此皆我大清心腹大患。
臣懇請皇上,將這一萬五千精兵,即刻調往張家口、古北口一帶,交由皇上親信大將統帥!”
“臣一手帶出來的兵,臣最清楚。
他們既能下海殺敵,也能上馬入漠!皇上用他們去打噶爾丹,必能事半功倍!”
“啪”的一聲。
刑部偏院里,明珠手里的茶杯摔得粉碎。
他死死地瞪著姚啟圣,仿佛第一天認識這個“瘋子”。
姚啟圣的第二招,比第一招更狠!
他等于是在說:
“皇上,你怕我有私兵嗎?好,我承認我有。
但我現在把他送給你,去打你的下一個敵人。這支‘姚家軍’,從今天起,就是你的‘御林軍’!”
康熙的“殺機”,是建立在“姚啟圣手握軍財,形同吳三桂”這個前提上的。
現在,姚啟圣幾道折子,自己把這個前提全給拆了。
他把財權和兵權,變成了兩份“大禮”,恭恭敬敬地獻給了康熙。
康熙的第二個恐懼點,被姚啟圣用一萬五千精兵,再次“砸”得煙消云散。
明珠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渾身發抖,指著姚啟圣:
“好……好個姚啟圣!好個‘北調精銳’!”
“就算你交了錢!交了兵!”
“可你……你擅殺朝廷命官!你殺了泉州知府趙秉義!這是鐵案!”
明珠終于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聲嘶力竭地吼道:
“這是國法!國法不容!皇上就是再偏袒你,他也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
“你殺了皇上親封的二品知府,這樁罪,你認不認!”
姚啟圣看著狀若癲狂的明珠,緩緩地、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認。”
他抬起頭,看向乾清宮的方向。
他知道,他最后的,也是最險的一關,到了。
08
康熙二十二年,冬。
紫禁城,乾清宮大殿。
這不是朝會,而是決定生死的“三司會審”。
康熙高坐御階之上,面沉似水。
大學士明珠、刑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分列兩側。
姚啟圣,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舊官袍,被帶入殿中。
他沒有被上鐐銬,但殿內的肅殺之氣,比萬斤枷鎖更重。
“跪下!”刑部尚書厲聲喝道。
姚啟圣緩緩跪下,神色平靜,仿佛是來領賞,而非領死。
“姚啟圣。”明珠率先發難,他從袖中抽出一本奏折,“你私設‘裕餉’,交了;私養‘姚家軍’,也交了。
皇上念你平臺有功,不予深究。”
明珠的語氣一轉,變得森然可怖:
“但你!為何要擅殺朝廷二品命官,泉州知府趙秉義!?”
他將奏折狠狠摔在地上,聲震大殿:
“趙秉義乃皇上親封的知府,他不過是在錢糧上與你稍有爭執,你竟敢羅織‘通敵’罪名,不經三司會審,不報朝廷核準,就將他當眾斬首!”
“姚啟圣!”明珠指著他的鼻子,“你眼中,還有國法嗎?你心中,還有皇上嗎!”
“此事鐵證如山!”刑部尚書也站了出來,“你交再多的錢,交再多的兵,也抵不了這樁‘藐視君父’的滔天大罪!”
“皇上!”明珠轉向康熙,重重磕頭,“姚啟圣此舉,開天下總督擅殺朝廷命官之惡例!此風一長,人人皆可是吳三桂!國將不國!”
“為正國法,為安天下,臣懇請皇上立斬姚啟圣,以謝天下!”
“臣等附議!”
“請皇上立斬姚啟圣!”
大殿之上,明珠一黨的官員跪了一地。
這是必殺的陽謀。
財權和兵權是“私”,可以商量;而“國法”,是“公”,無可辯駁。
康熙沒有說話。
他只是看著姚啟圣。
他想看,這個“瘋子”,面對這道必死的難題,是會搖尾乞憐,還是會瘋狗亂咬。
姚啟圣緩緩抬起頭。
他沒有看明珠,也沒有看那些要殺他的言官,只看著康熙。
“臣,認罪。”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讓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
明珠都愣住了。
他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來反駁姚啟圣的狡辯,可姚啟圣……竟然認了?
“你……你既認罪,”明珠結巴了一下,“那就當伏法!”
“臣,是該伏法。”姚啟圣平靜地開口了,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但臣想請問明相一句。”
“趙秉義的罪,真的是‘與臣稍有爭執’嗎?”
明珠一滯:“你……你血口噴人,他當然是……”
“趙秉義,”姚啟圣打斷了他,聲音陡然拔高,“在任泉州知府期間,利用海禁之便,暗中將大清的鐵器、火藥、糧食,高價走私給鄭經,獲利三十萬兩!”
“他一面拿著朝廷俸祿,一面資助反賊!他不是‘通敵’,誰是‘通敵’!?”
明珠大驚:“一派胡言!你有何證據!”
“證據?”姚啟圣慘淡一笑,“證據,就是施瑯將軍打下澎湖后,在鄭氏武庫中繳獲的、還印著泉州府衙大印的火藥桶!”
“你……”明珠的冷汗“刷”一下就下來了。
“可你就算有證據!”明珠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你也該上疏彈劾!等朝廷旨意!你怎敢擅殺!”
“等?”
姚啟圣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狼一樣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康熙!
“等皇上的旨意?等三法司會審?”
“明相,你算過沒有,這一來一回,需要多久?三個月?還是半年?”
“等半年,趙秉義的糧食火藥,足夠鄭經再武裝一支水師!等半年,施瑯將軍在澎湖要多死一萬弟兄!”
“我姚啟圣,沒有半年!皇上給我的期限,也沒有半年!”
姚啟圣直起上身,字字如刀:
“我只有兩個選擇。”
“一是眼睜睜看著趙秉義通敵,看著平臺大業毀于一旦。”
“二是當一個背負‘死罪’的酷吏,立刻殺了他,保住施瑯的后路!”
他環視著滿朝噤若寒蟬的官員,最后,目光回到了康熙身上。
“皇上。”
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臣,選擇了后者。”
“臣知道,從臣下令斬殺趙秉義的那一刻起,臣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皇上當初召見臣,曾問臣怕不怕。”
“臣不怕。”
姚啟圣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
他抬起頭,最后一次,也是最坦誠地直視著康熙的眼睛。
“皇上,請您殺了臣。”
“請皇上立斬姚啟圣,用臣的命,來換回朝廷的‘體面’;用臣的血,來洗凈國法的‘威嚴’。”
“如此,天下人只會稱頌皇上是‘仁君’,是‘法君’。
而臣這個‘酷吏’,死得其所。”
“臣……領死謝恩。”
說完,他閉上眼睛,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哐當”
康熙手中的一串東珠朝珠,猛地斷了線,玉珠滾落一地。
大殿之內,死一樣的寂靜。
明珠的嘴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所有的彈劾,所有的“國法”,都被姚啟圣這最后一番“求死”的言論,堵得嚴嚴實實。
康熙皇帝坐在龍椅上,渾身冰冷。
他被姚啟圣……將死了。
姚啟圣的這第三招,比前兩招加起來還狠!
他等于是在說:
“皇上,我所有的‘臟活’,都是奉您的‘密旨’干的。
現在我干完了,我自請一死,把所有黑鍋都背在我自己身上,絕不連累您的‘圣君’名聲。”
康熙如果殺了他,等于向天下承認:我康熙,就是那個“卸磨殺驢”的冷血君王。
我利用酷吏打贏了天下,轉頭就把酷吏殺了滅口。
康熙如果不殺他,又等于自己打臉,承認了他這個“圣君”默許了“擅殺命官”的“臟活”。
殺,也不是。
不殺,也不是。
姚啟圣用自己的“求死”,徹底鎖死了康熙的“殺機”。
他把自己和康熙的“圣君”名聲,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
康熙看著伏在地上的姚啟圣,這個干瘦的老頭,這個他一手提拔的“瘋子”。
他本以為自己是那個提刀的屠夫,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才是那個被逼到墻角的獵物。
許久,康熙疲憊地擺了擺手。
“退……退朝。”
他沒有說殺,也沒有說不殺。
他站起身,第一次,狼狽地逃離了自己的朝堂。
09
康熙皇帝在乾清宮的暖閣里,枯坐了一夜。
“好個姚啟圣……”康熙看著龍案上那兩份奏折,姚啟圣交出的《裕餉總賬》和《北境防務條陳》。
一份,是“忠心”。
一份,是“價值”。
這個“瘋子”,用自殘的方式,向他這個主人攤牌了:
“我,沒威脅,而且,我很有用。”
康熙終于明白了。
他不能“殺”姚啟圣,也不能“赦”姚啟圣。
他需要第三條路。
一個既能讓滿朝文武閉嘴,又能把姚啟圣這個“臟活天才”牢牢握在手里的萬全之策。
三日后,大朝會。
氣氛凝重,滿朝文武都在等待康熙對姚啟圣的最終宣判。
姚啟圣被帶上大殿,依舊平靜地跪在中央。
康熙皇帝高坐龍椅,面無表情,聲音威嚴地傳遍大殿。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太監展開了圣旨。
“前閩浙總督姚啟圣。”
太監的聲音變得尖銳而冰冷。
“平臺期間,雖有籌糧之功。
然,酷法遷界,殘害百姓;擅殺命官,目無國法。
樁樁件件,罪在不赦!”
明珠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然!朕念其平臺亦有微勞,且‘裕餉’之銀,全數歸公,未入私囊,功過相抵……”
“免其一死。”
姚啟圣身后的幕僚們,激動地幾乎暈厥過去,活下來了!
但明珠卻皺起了眉頭,他剛要出列反對。
太監接下來的話,卻讓明珠的表情,瞬間從憤怒轉向了狂喜。
“著:剝奪姚啟圣一切官職、功勛。其平臺之功,盡歸靖海侯施瑯。”
“姚啟圣,貶為……內務府七品司庫,即日上任,欽此。”
“轟!”
大殿之上,一片嘩然!
內務府司庫!
一個不入流的、管皇家庫房的、七品芝麻官!
讓一個平定天下、權傾一方的一品總督,去當一個太監都能使喚的庫管?
這簡直是……比殺了他還難受的羞辱!
明珠愣了半天,隨即狂喜地跪下:“皇上圣明!如此懲戒,足以彰顯國法!”
施瑯也松了口氣。姚啟圣的“罪”被釘死了,他的“功”就徹底干凈了。
在滿朝文武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中。
姚啟圣,這個政治上已經“死”了的人,平靜地磕下了最后一個頭。
“罪臣……領旨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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