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歲銀行女經理和丈夫先后自殺：生前花180萬元預訂豪車，身后留下兩個幼女丨紅星調查

今年4月12日，36歲的銀行理財經理王某姍被發現在商丘家中自縊身亡。

隨后，其服務過的多個儲戶發現，自己積聚的財富已從銀行卡里消失。銀行流水顯示，自2017年始，王某姍就暗中操縱儲戶的賬戶進行轉款和購買理財產品。

讓人沒想到的是，4個月后的8月11日，已被立案調查的王某姍丈夫也在家中燒炭自殺，留下兩個年紀尚幼的女兒。

因嫌疑人死亡，警方撤銷案件。受害人正通過向法院發起民事訴訟以挽回損失。

王某姍微信里的工作照

紅星新聞記者調查發現，加上民間借貸在內，不完全統計，王某姍涉案金額達3000多萬元。其自殺前，曾花180萬元預訂豪車，其丈夫一次花20多萬元購買游戲裝備。

權威信源透露，此次事發前，王某姍所在銀行“北京總行”發現其名下賬戶存在大額不正常交易，隨即派工作組前往當地調查。

取款被告知“理財經理死了”

78萬存款賬戶只剩4000多元

兒子要訂婚，麗麗（化名）打算把存在郵儲銀行的78萬元全取出來。她多次聯系理財經理王某姍未果。“以前可不這樣。”在客戶眼里，“姍姍”一直是“熱情、嘴甜、服務好”。

麗麗與王某姍相識于2019年3月。那天，做豬肉生意的麗麗用購物袋拎著80萬現金到王某姍工作的網點，王某姍“熱情”接待了她。考慮到生意上可能隨時要用錢，麗麗提出三個要求：不買理財，不買保險，不存定期。王某姍給她辦了張“白金卡”，錢存了活期，兩人加了微信。王某姍說：用錢時提前一天預約，不用排隊。

這筆錢麗麗三年未動。

2022年4月21日，麗麗發信息給王某姍，說想去查一下錢。5天后王某姍給她發了一張“截圖”，顯示卡上有89萬多元，當天下午，麗麗又存入30多萬元。隨后幾個月，麗麗先后多次存取，截至9月16日，卡上還有78萬多元。此后她再沒動過卡上的錢。

今年4月18日上午10點多，麗麗和家人到郵儲銀行商丘市梁園區匯聚路營業所取款，工作人員把她叫到里面的辦公室，稱“王某珊死了”，又讓其打印銀行流水。

麗麗回憶，她當時還想：人沒了，也不影響存在銀行里的錢。

銀行流水打印出來后，麗麗懵了：78萬存款只剩下4519元零4分。

4頁57條賬戶交易明細顯示，2019年3月11日存進去的80萬，在次月的4月16日就變成了“理財”。經過多此反復購買贖回后，當年6月11日上午，這80萬竟通過個人網銀被轉至陌生人“李某菊”的賬戶上。

對這些賬戶變動，麗麗稱“完全不知情”。42歲的她出生農村，文化程度不高。麗麗說，她2021年才學會用手機銀行。2022年，她曾多次向王某姍提出要開通手機銀行短信業務功能，王某姍“推拖了很久”才幫其辦理。

紅星新聞記者梳理上述銀行賬戶明細發現，2019年3月11日到2023年1月11日，除了反復購買理財產品外，麗麗的賬戶先后與李某菊、孟某、李某、張某某、薛某、孟某山等人名下的賬戶發生過資金往來。麗麗稱“這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2023年春節前，因生意旺季需要用錢，1月10日，麗麗告訴王某姍要提款42萬。賬戶交易明細顯示，第二天上午10點03分，上述孟某山的賬戶通過銀行柜臺向麗麗的賬戶匯入42萬4410元。當天下午16點19分，麗麗通過銀行柜臺取走現金42萬。

麗麗說，她后來才想明白，為什么當初開卡時，王某姍一再交代說用錢時要至少提前一天預約。“她是怕暴露，好留出時間從其他賬戶調錢進來”。

多名老年儲戶名下錢被轉走

均被轉入一些陌生人的賬戶

上述陌生賬戶同樣出現在王某姍其他客戶的賬戶交易明細里。

72歲的陳某芝比麗麗早兩天知道王某姍“出事”。今年4月16日一早，陳某芝和丈夫尚某祥在女兒的陪同下，到王某姍所在銀行網點取錢。丈夫血壓不穩，他們計劃去做一次體檢。

陳某芝和丈夫在郵儲銀行的兩張卡上一共存了167萬元，卡是2021年王某姍給開的。陳某芝形容王某姍“嘴可甜，我們把她當干閨女看，叫她姍姍”。

陳某芝夫婦進了銀行營業所，沒看見王某姍。在工作人員的要求下，女兒幫著打出了兩人的銀行流水：陳某芝的卡上只有8.8元，尚某祥的卡上剩下600多元。

交易明細顯示，陳某芝卡上的140多萬元早在2022年之前就被分批轉走，2023年5月9日存入的一筆10萬元，在卡里待了不到一刻鐘，就被轉至陌生人“孟某”賬戶。而尚某祥卡上的22萬多元也早在2022年就被轉至孟某賬戶上。

“這是我們的養命錢。”陳某芝說，得知卡上的錢消失，71歲的丈夫當場癱倒在營業所，隨后突發腦梗，4個月后不治離世。“他臨死前還惦記著找回這些錢。”

87歲的許某國和小他兩歲的妻子在郵儲銀行分別有自己的卡，卡里的錢一筆16萬，一筆2萬。他們是在2016年認識的王某姍，現在這些錢都沒有了。

如今，老兩口的日常生活靠沒有工作的兒子照看。剛動了直腸手術的許某國還沒有恢復，24小時不能離人，妻子則腦梗失語。18萬元存款對他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曹某廷夫婦在自己搭建的窩棚前 攝影 王震華

70多歲的曹某廷、閆某琴夫婦在自己搭的窩棚里已經住了10年。中州街道胡曹莊村的房屋被拆遷后，兩人開荒種了四五畝的大棚。去年8月，王某姍還曾帶著朋友到這里摘過毛豆和冬瓜。

曹某廷稱，王某姍轉走的40萬元，是他大兒子27歲遭遇車禍身亡后的賠償金和村里的拆遷款。賬戶明細顯示，2019年6月20日，這40萬被轉入一個叫毋某培的陌生賬戶。

錢在王某姍多個親友賬戶間騰挪

閨蜜和朋友借款上千萬也血本無歸

王某姍自殺的消息傳開后，更多的儲戶開始到銀行“查賬”。根據紅星新聞記者不完全統計，有12個賬戶超1000萬存款被王某姍轉走，金額最高265萬元，最低2萬元。

經過受害者查找和求證，在多份賬戶交易明細中出現的陌生賬戶身份被一一確定。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孟某和薛某，分別系王某姍的丈夫和一名男性朋友；此外，劉某菊系其婆婆，毋某培為孟某的弟媳，張某某為孟某發小的妻子。

紅星新聞記者調查發現，除了轉走儲戶存款，王某珊還先后從4個“朋友”處借款約1000萬元，并承諾支付高于銀行存款的利息。另有兩筆共計960萬元的款項，王某姍要對方將錢轉至其指定賬戶由其操盤炒股、理財。

做副食批發生意的亮亮是王某姍閨蜜小萍（化名）的丈夫，其先后借給王某姍320萬元，最多的一筆是100萬元。錢全部走的是王某姍丈夫孟某的賬戶，亮亮稱，王某姍當時承諾“100萬用一個月，給5000元利息”。

紅星新聞記者梳理發現，王某姍經常在儲戶把錢存入銀行后的幾分鐘內，就將錢轉至其親友的賬戶或用于購買理財。而在儲戶提出要用錢時，王某姍會從上述親友的賬戶里提前轉入對應的數額。這也是王某姍之所以反復跟客戶強調“用錢要預約，以避免排隊”的原因。“服務態度好”的背后，是她在給自己的“資金騰挪”留出時間和空間。

這些資金騰挪很少走王某姍自己的賬戶，她曾跟閨蜜小萍解釋說：她的賬戶不能收錢，銀行會查。

一名儲戶打印的銀行流水顯示，王某姍將儲戶存款多次轉入自己和丈夫的賬戶

紅星新聞記者注意到，最早王某姍并沒有“避嫌”。一名劉姓儲戶的銀行賬戶交易明細顯示，2017年1月至2023年3月期間，王某姍曾先后11次將對方的存款直接轉至自己賬戶。

多個參與這場“騰挪游戲”的人如今苦不堪言。

王某姍的男性朋友薛某先后借給王某姍400萬元左右。王某姍自殺后，薛某曾到其家里以死相逼，要求其丈夫孟某退回借款。

一名知情者透露，王某姍丈夫孟某是當地街道辦的工作人員，孟某的一個“把兄弟”先后轉給王某珊160多萬元，“這些錢是他們一家的拆遷款。”而這個“把兄弟”日常靠送水謀生。

借給王某姍320萬元的亮亮稱，這錢是他和妻子多年做生意的積蓄。相對于那些錢在銀行里被轉走的儲戶來說，他認為自己要回借款的機會更渺茫。

當地監管部門曾回復一儲戶：

暫無法認定銀行存在違規行為

“為什么王某姍能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把錢轉走？”存款不見后，多個儲戶發出這樣的疑問。

多個受害者稱，在銀行辦理業務時，王某姍會一直“跟在身旁”，有時想要去取錢，王某姍還會以人多、系統升級等借口讓其改天再來。

被轉走78萬存款的麗麗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她去銀行辦理完業務后，王某姍幾乎每次都說要幫她“把卡升級一下”，有時銀行卡和身份證甚至還沒交到自己手中，就被王某姍接過，直接拿到大廳自助設備上進行操作。具體做了什么操作，麗麗并不知道，“反正每次都要進行人臉識別，還讓輸驗證碼和密碼”。

對一些老年儲戶來說，他們多選擇全權交給“姍姍”來處理。“她態度好，我們一直相信她。”87歲儲戶許某國說，自己患白內障看不見，“每次都是跟‘姍姍’說了密碼，讓她來操作。”

2022年，王某姍推薦儲戶陳某芝購買短期理財產品。該理財每三個月需要辦理一次轉存，每次轉存時需要人臉識別。因年齡大不熟悉電子設備，陳某芝讓王某姍將每筆業務的辦理時間、金額及利率都手寫登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當地派出所從涉事銀行網點調取的監控顯示，今年2月24日上午8點57分，王某姍帶領陳某芝進入營業所門口處的ATM機內，陳某芝站在王某姍身后，僅在輸入交易密碼時上前操作，其他全程由王某姍操作。期間兩人對話，陳某芝告訴王某姍卡上還有8萬元錢想存起來，王某姍讓其買成理財。隨后王某姍操作ATM機完成5萬元錢的轉存。

轉存后二人回到銀行VIP室，王某姍用平板電腦對陳某芝丈夫尚某祥進行人臉識別，并介紹理財產品到期后轉存情況，并按慣例登記在筆記本上交還陳某芝。

事發后打印的銀行流水顯示，當日陳某芝讓王某姍轉存至其賬戶的5萬元，實際被王某姍轉入了其丈夫孟某的賬戶。

而對于87歲儲戶許某國，王某姍更是“無所顧忌”。2021年某天，許某國去銀行存錢，王某姍讓其把錢買成利息高的理財。隨后，許手里的存款單被王某姍換成了所謂購買理財的單據，并稱“小的（單據）容易丟，給你換成大的”，還囑咐許某國好好保管。

紅星新聞記者發現，這幾張被許某國一直精心保存的“理財單據”，實際為打印的網銀截圖，未顯示任何個人信息，單據背面則是“富德生命長盈五號兩全保險（萬能型）條款”的第三章與第四章。

“這么多錢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轉走，銀行就沒有監管，發現不了嗎？”

事發后，商丘金融監管分局今年10月10日通過“群眾答復意見書”回復一位劉姓儲戶稱：依據目前調查情況，暫無法認定郵儲銀行存款業務制度執行存在違規行為等情況。

商丘金融監管分局回復儲戶的“群眾答復意見書”

紅星新聞記者留意到，上述“答復意見書”中提到，商丘金融監管分局通過調閱劉某的開戶信息，發現其尾號5452賬戶于2016年9月21日開通手機銀行，認證方式為“短信+密碼”。并且該賬戶于2016年1月5日加辦，2017年12月28日撤辦。加辦手機號碼為187XXXX6733。“答復意見書”稱其短信業務功能在加辦時間內，所有的賬戶變動交易，均通過短信形式發送到其加辦手機號碼上。

該劉姓儲戶的兒子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警方曾讓其到銀行查詢上述手機號碼的所有人，發現機主正是王某姍。

儲戶麗麗反映，雖然在2022年開通了手機銀行短信業務功能，但其在事發后發現，自己辦理的存取款業務，均收到了手機銀行的短信通知，而王某姍暗地里操縱的轉款，自己從未收到過銀行短信通知。

手機通話錄音顯示，今年9月8日下午，儲戶陳某芝的女兒接到商丘警方的通知：因犯罪嫌疑人王某姍和其丈夫孟某先后死亡，根據相關法律規定，警方決定撤銷案件。建議受害人聘請律師向居住地法院或銀行網點所在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警方透露，目前已經查封王某姍和孟某名下房產、汽車、股票等相關資產。

因嫌疑人死亡，警方撤銷案件

商丘市公安局城鄉一體化示范區分局的一份“立案告知書”顯示，今年4月30日，在王某姍自殺身亡18天后，該局決定對“王某姍丈夫孟某等人涉嫌掩飾犯罪所得案”進行立案偵查。8月11日，孟某自殺后，該局于10月13日給受害人家屬出具“撤銷案件決定書”，稱因犯罪嫌疑人死亡，決定撤銷上述案件。

生前曾預訂180萬元豪車

離世4個月后丈夫自殺

王某姍的閨蜜小萍是在4月12日早上11點多收到王某姍丈夫孟某發來的消息：姐，我媳婦不在了。

趕到王某姍家里后，在陽臺上，孟某告訴小萍，“姍姍”是在家中的“佛堂”里上吊死的。

孟某說，他陪了妻子一夜，當天7點多的時候，王某姍說“你走吧，讓我一個人靜靜”，一個小時后，家人發現其上吊身亡。

在整理王某姍的衣服時，小萍發現“她手腕上還有傷口”。

小萍回憶，王某姍在自殺前三天，即4月9日曾告訴她，“上面”派人來查營業所的“二次工資分配問題”，所有人都要“拉賬戶流水”。當天小萍曾到王某姍的營業所，看到其他工作人員也在拉流水。4月10日，小萍跟王某姍打聽情況，她說“省行要來人”。

王某姍自殺前一天晚上7點左右，小萍打電話給王某姍，王某姍說“檢查的人”在她家，說話不方便。當天深夜，小萍突然收到王某姍用丈夫孟某的手機發來的微信消息，要其加一個人的微信，說那人會轉150萬元給她。

4月14日，在王某姍的葬禮上，小萍才發現王某姍讓其加的是一個車商的微信。此前，王某姍曾告訴小萍，說她花180萬元通過當地車商以其姐姐的名義在天津定了一輛進口奔馳大G。車商告訴小萍，王某姍死前突然說“不要車了”，180萬車款扣了30萬手續費，而剩下的150萬元，小萍最終沒拿到，其稱“警方扣了，說是贓款”。

知情人透露，王某姍是離商丘100多公里外的永城人，中專畢業于商丘財經學校。其父國企退休，其母曾在當地銀行系統工作。

王某姍曾告訴閨蜜，她能進入商丘的郵儲銀行工作“完全是靠自己”。因為客戶多，王某姍的月薪有“五六萬”，“她說過她的工資在商丘的郵儲銀行系統屬于拔尖的，數一數二”。

除了每個月要花“至少兩萬”買補品，在閨蜜眼里，王某姍并沒有什么“奢侈”的表現。

相比妻子王某姍，37歲的孟某則“處于被支配地位”。熟悉他的人說，王某珊很強勢，完全主導著夫妻和家庭關系。孟某老家是虞城縣農村的，他在當地街道辦上班，普通職員，一個月工資3000多。父母跟著孟某生活，平日負責接送兩個孫女上下學。

身邊的人都知道孟某喜歡“打游戲”，還帶隊打過比賽。王某姍和孟某都曾跟朋友提起過，孟某曾一次花20多萬元買游戲裝備，還說打游戲能掙錢。王某姍出事后沒幾天，孟某曾跟人說過，“他的游戲賬號都被扣了。”

今年8月11日，王某姍離開4個月后，孟某在自家臥室里燒炭自殺身亡。

10月18日，商丘市睢陽區平原南路，孟某生前工作的街道辦，一名參加過其葬禮的同事說，孟某是街道辦計生辦的“一般工作人員”。

而王某姍銀行的同事說，王某姍和丈夫接連自殺后，其在王某姍家里見到過他們的兩個女兒，“她們年齡都還小，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紅星新聞記者 王震華文中圖片除署名外均據受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