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快遞為何幾乎沒人偷？

在德國波恩，一名快遞公司員工運送包裹。新華社/路透

“中國的快遞為什么沒人偷”，這是我最近準備研究的一個課題。可是我思考了很久也沒有確定答案，所以想請大家一起幫忙討論。

在此，不妨先從我在德國的見聞說起。

德國快遞投送方式十分耗時

到德國沒多久，我很快就發現德國快遞小哥投遞方式和中國有很大不同：

他們經常敲我家門，然后告訴我這個快遞是這棟樓某某的——請注意是這“棟”樓不是這“層”樓——他/她人不在家，能在我家放一下嗎？我答：那當然可以。小哥道謝之后，然后拿出一張紙，上面寫道：某某，你的快遞在幾室的張先生家，然后把這張紙放在快遞主人的信箱里。主人回家后看到這張紙條敲我的門，把快遞取走，整個過程宣告結束。

小哥運氣好的話，5到10分鐘應該可以完成。問題是，大部分時間小哥運氣不太好，他甚至可能需要把整個樓的門都敲一遍才能找到人。德國和許多西方國家一樣，和中國相比，快遞業不太發達，這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投遞效率太低了！

上海的快遞小哥可不是這樣的，不管你家里有沒有人，快遞往你家門口一扔就跑了。于是，我攔住德國快遞小哥，問他們，為什么不把快遞放在人家門口就走呢？

他們回答說，怕偷！

德國盜竊很普遍

怕偷？這個答案讓我頗感驚訝。因為德國許多商店，尤其是超市、雜貨店、小服裝店什么的都把貨物擺在門外的人行道上，我經常看見顧客在外邊挑好商品，然后邁著優雅的步伐進店結賬付錢。

作為一位心理學研究者，我職業病立即就犯了。我心想，有沒有一種可能，只是這邊快遞小哥害怕，他們如果真像中國這樣把快遞放在門口，其實也不會有人偷呢？

如果我最終發現，真的不會有人偷快遞，那么德國快遞投送的速度就可以大大提高了。對德國乃至整個世界的網購、快遞業來說，我的貢獻該多大啊！

于是，我決定立即開始尋找答案。

說干就干。我首先走訪超市。我居住的地方附近就有好幾家，我找到他們的工作人員一問，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們的回答是：不光有人偷外面的東西，店內的東西也有人偷。

我就好奇了：既然有人偷，東西為什么要放在室外？有家超市的店長聽了很生氣，告訴我他本人是不贊同的，但是總部的老爺們要求他們這么做，他也只能服從。

有家超市在德國屬于高檔超市，他們進出是開放式的、沒有閘門。負責人指著入口處站在那里的一個穿便衣的先生告訴我，他其實是個保安，就是防盜的。他無奈地說，開放式入口是高檔超市的標配，所以他們只能出此下策。

原來是這樣的！我一直以為入口處這位紳士是高檔超市顧客需要時提供幫助的，想不到他是用來威懾小偷的。老外還真會玩！

顧客在德國柏林一家超市購物。新華社記者 任鵬飛 攝

我又調查了幾家小店，有賣蔬菜水果的、有賣雜貨的，全都告訴我偷竊很普遍。這種小店沒有總部老爺，為什么也把東西擺放在外面？有位蔬菜店主女士解釋說，東西放在外面對銷售有好處，而盜竊的損失她基本也能承受。想必這也是所有商店的底層邏輯！

上海的快遞幾乎沒人偷

至此，我放棄了我的國際主義，掉轉頭來研究中國的快遞為什么沒有人偷。

我通過微信遠程采訪了5位我熟悉的快遞小哥，他們分屬5家快遞公司。我問他們，第一，你們投送的快遞被盜過嗎？所有的回答是，過去3-5年沒有。你周邊其他小哥有丟快遞的嗎？沒有。

第二，全部采用“扔在門口就走”的投遞方式嗎？幾乎都是，但有少數例外，比如手機或者政府補貼的東西需要簽名。于是我追問，這是不是和貨物的價值有關？高價值的還是要送到人手上？有位小哥解釋說，這么做主要擔心貨物被無意中損壞，實際上，他們也經常把手機電腦等高價值的包裹放在室外無人看管的地方。

我又上網搜了一下，發現有一些零星的快遞被盜的報道。考慮到小偷小摸媒體不太會關注，所以實際盜竊率肯定高一些。

結合我上面做的調查，我可以下兩個結論：第一，中國快遞偷竊率肯定不是零，但是我說“中國的快遞沒人偷”也基本成立。第二，嚴謹點，可以改成“中國的快遞幾乎沒人偷”，或者更嚴謹些，“上海的快遞幾乎沒人偷”，因為其他地區我沒有調查。

烈日下的快遞小哥。本報資料圖

我的解釋遇到了困難

為什么沒人偷快遞？接下來，我介紹一下心理學，尤其是實驗心理學是怎樣研究問題的。一句話概括，就是檢驗各種假設。

第一，匹配度假設

心理學認為，人類行為遵循成本-收益原則，偷東西也是如此。如果這個東西價值太低，當然沒人偷。設想，有人看到一個快遞，他（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對自己有沒有用，或者即使知道，比如一雙鞋，未必是自己的碼。所以，我的第一個假設是，快遞的匹配度低，大幅降低了它的價值，因此沒人偷。

但是，這個假設很快遭到了德國和中國兩方面證據的否定。我和一個德國小伙子介紹了我的匹配理論，他脫口反駁我說：鞋子我不能穿，可以給我弟弟呀！我至今還記得他說這話那理直氣壯的表情，我一時竟啞口無言。他接著又說，你沒看新聞嗎？美國快遞在火車上直接被搶。

來自中國的證據就更“致命”了。像鞋子衣服，匹配度是低一些，可是外賣，尤其是飲料匹配度就很高，飲料誰都可以喝！如果匹配度是主要原因，那么在中國就會出現食物飲料的被盜率顯著高于其他快遞，對不對？然而，現實是上海許多機構一到吃飯時間，門口大街上堆滿了各種外賣。尤其是醫院，病人和家屬來自五湖四海，住幾天也就走了。老子順了杯飲料，你難道追到我老家去不成？

上海，大學新生在取快遞。本報資料圖

第二，監控假設

我和多位德國朋友聊，他們第一反應是中國有監控德國沒有，這也就涉及成本收益比中的成本了。中國有監控，偷竊被發現概率高，所以沒人偷。

然而，我覺得這個假設也有些勉強。不是說監控沒用，現在居民樓走廊有監控還是少數吧，快遞小哥怎么敢把送到你家里的快遞扔了就走？而且我自己的一次親身經歷也否定了這個假設。

3年前，我父親在一家醫院住院。這家醫院對面剛好有某快遞公司的一個工作點，平常既不收快遞、也不發快遞，所以沒有裝監控，卻只是因為正好在醫院對面，快遞小哥就紛紛把這里當做快遞堆放點，這里成了醫院病人臨時快遞接收點。

我有個快遞，取的時候我怎么也找不到。老板娘斬釘截鐵地說，絕對不可能有人拿你的快遞！我們這里多少年都沒丟過快遞。無奈之下，我和快遞小哥聯系，他也說肯定是我沒找到。他說不著急，稍晚他會過去找的。到了傍晚，小哥給我打電話，說已經放在門口了。我趕緊下樓，果然在門口擺著。

第三，學習假設

大家還記得嗎？上海一開始也不是這樣送快遞的，最初小哥會把包裹交到你手上，你還得簽字。我這里要特別提醒各位：快遞別人能偷、你自己也能偷！德國至今有差不多一半的快遞收到你得簽名，就是防止你自己偷、明明收到了快遞不認賬。所以，說“中國快遞沒人偷”也包含自己不偷。

后來，人不在家時小哥就給你打電話問怎么辦，你說換個時間再送或者放在門房大爺那里。再過了一段時間就變成了現在這種“扔了就走”的方式。

因此，我提出了學習假設，人類美好的品質是可以通過學習獲得的，或者說一個東西熟悉了，你就不會干壞事。像上海地鐵，試點“閘機常開”模式，如果學習假設成立，那么一開始有逃票念頭的人比較多，慢慢地會減少，甚至是零。不知道上海地鐵有沒有這方面的數據？

我個人特別希望這個假設是對的，但是很顯然，這個假設在德國、美國等地不成立：德國不設防的超市已經很久了，至于美國，他們干脆為快遞小偷發明了一個專用詞——Porch Pirate（門廊海盜）。

第四，富裕假設

多位德國朋友向我提出一個可能：是不是你們中國人比我們德國人有錢？

但這也不能解釋。中國有不同收入水平的群體，如果真和收入有關，那么低收入群體快遞盜竊率就應該高于其他群體。但目前并沒有明確數字可以證明。我在網上搜到的幾個快遞盜竊案例中，就有一個是高收入女士作案。

第五，素質假設

其實，我在調查快遞小哥時還問了他們一個問題：你們認為快遞為什么沒人偷？他們全部是這樣回答的：現在人素質提高了。

遺憾的是，“素質”心理學是無法研究的，因為它包含的內涵太廣，實驗心理學一定要把研究對象細化，素質，具體是什么素質？

所以說，直到今天，我依然沒有尋找到答案，我十分歡迎各位讀者給我發郵件jiehaiz@sass.org.cn，您的解釋是什么？

國家郵政局最新數據顯示，截至11月30日，今年我國快遞業務量已突破1800億件，超過2024年全年的業務量1750.8億件，創歷史新高。 這是中通快遞上海浦西轉運中心，“人機協同”高效作業。本報資料圖

我們都來維護它

有一天，我站在上海一家醫院門口大街上，看著馬路牙子上堆得橫七豎八、無人看管的飲料問自己：張結海，假設此時驕陽似火，附近又沒有飲料賣，地上則有你經常喝也喜歡喝的飲料，再假設這里沒有監控、周圍也沒有人，你真的不會拿走一杯嗎？

我原本是想用這種方式尋找獲得答案的靈感，還是失敗了。我回答自己說：“我，過去、現在、未來都不會偷快遞。”

中國快遞業能有今天的發展，許多人沒有想到，它得益于我們中國人的這種“素質”。

“我們中國快遞沒人偷”，我們都來維護它。

原標題：《德國快遞小哥最怕偷，中國快遞為什么沒人偷》

欄目主編：伍斌 曹靜 文字編輯：曹靜 夏斌 題圖來源：新華社

作者單位：上海社會科學院

來源：作者：張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