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天來得猝不及防,剛進六月,劉家坳的土坡就被曬得發燙,踩上去能聞到塵土焦糊的味道。知了在老槐樹上嘶吼,我扛著鋤頭往家走,汗衫擰得出水,黏在背上像塊濕膏藥。我叫劉三,爹娘早逝,守著兩間黃泥瓦房和幾分薄田,三十出頭還是光棍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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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片小竹林的孫云雪家,是坳里離我最近的鄰居。她前年嫁過來時,紅蓋頭一掀,整個坳都亮堂了——不是那種扎眼的美,是月光下梔子花的清淡,看一眼就讓人心里敞亮。可她男人劉建軍,我那沒出五服的堂兄弟,身子骨比紙還薄,結婚不到一年就染了癆病走了,留下她守著三間空瓦房,成了人人背后議論的寡婦。
建軍走后,我就常幫她搭把手。挑水、劈柴、耕地,起初是看在兄弟情分上,后來就變了味。看她在槐樹下縫衣服,陽光灑在她烏黑的發梢上,我手里的活計就慢了;喝她遞來的綠豆湯,碗沿干凈得像她的人,甜意能從舌尖滲到心里。可我不敢多想,劉家坳就這么大,寡婦門前是非多,背后早有人嚼舌根,說我劉三惦記兄弟媳婦。
那天趕集,我賣了雞蛋,特意繞到種子站給她買黃瓜和西紅柿種子——前幾天她提過想在院角種點小菜。她用繡著碎花的手絹數毛票時,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心,像觸電似的縮回,臉頰紅得像熟透的桃子。我揣著她給的錢,心里沉甸甸的,比扛著十斤糧食還重。
往家走時,天突然變臉,烏云像大鐵鍋似的扣下來,悶得人喘不過氣。剛到村口,豆大的雨點就砸下來,我猛地想起她院角曬著的干柴火——那是她撿了半個月才攢下的,夠燒一整個冬天。我把自家東西往屋檐下一扔,拔腿就往她那兒跑,泥水濺得褲腳全是。
推開虛掩的院門,柴火果然在雨里泡著。我手忙腳亂地往屋檐下抱,等把最后一捆柴堆好,全身早濕透了,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淌。“云雪?在家嗎?”我敲了敲門,里面傳來輕緩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了。
她站在門里,穿件半舊的碎花襯衣,臉色蒼白,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看見我這落湯雞模樣,她眼里閃過慌亂,隨即涌上來心疼:“三哥?快進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跨了進去——堂屋收拾得干干凈凈,八仙桌上擺著針線笸籮,空氣里飄著她身上特有的皂角香。
“給,沒淋濕。”我從懷里掏出用油紙包著的種子,幸好貼身放著。她接過時手指碰到我濕冷的手,像被燙到似的縮回,臉頰飛起紅云,聲音細得像蚊子叫:“謝謝三哥,這大雨天的還麻煩你……”外面雷聲隆隆,雨砸在瓦片上嘩嘩響,風從門縫鉆進來,我打了個寒顫。
我們倆僵在那兒,沒話說。她偷偷看我一眼,又低下頭絞著衣角,嘴唇動了好幾次,終于像是鼓足勇氣,臉頰紅得要滴血:“三哥,雨停不了,路又滑……你身上都濕透了,要不……今晚就別走了?”
這話像炸雷在我腦子里響開,心臟狂跳得要撞破胸膛。不走了?這要是傳出去,她在坳里還怎么做人?我不能害她!“不……不了!”我語無倫次地擺手,“我跑快點就到家了!”轉身就要沖進雨里。
“三哥!”她急忙拉住我,眼圈更紅了,“濕衣服穿久了要生病的!我去拿建軍的衣服給你換!”不等我拒絕,她就進了里屋。我僵在原地,心里天人交戰——走,舍不得這難得的親近;留,又怕毀了她的名聲。這時里屋傳來“哐當”一聲,我剛要問,她就拿著件藍色中山裝出來了,手里還攥著個深藍色封面的本子。
“你去那屋換吧。”她指了指堂屋旁的小房間,那是建軍生前住的。我接過衣服,觸手帶著箱底的陳舊氣息。換衣服時,我瞥見書桌抽屜沒鎖,里面赫然放著那個本子——是建軍的日記!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拿了出來。
“1985年冬,劉三又來挑水了,他看云雪的眼神不對勁。”“1986年春,云雪給劉三送水,兩人手碰在一起,她臉紅了。”字里行間全是建軍的猜疑和怨恨,每一頁都有我的名字,把我寫成了趁人之危的偽君子。我越翻心越沉,直到最后一頁,字跡突然變得扭曲猙獰,墨跡還很新——“劉三,我恨你搶走云雪的心,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轟隆!”一道閃電劈下來,照亮那行字,我嚇得把日記甩在地上。建軍去年冬天就死了,這字怎么會是新的?這時云雪端著姜湯進來,看到地上的日記,臉色瞬間慘白,碗里的湯都晃了出來。“對不起……三哥……”她蹲下身哭了,淚珠砸在地板上。
原來建軍病重時性情大變,總擔心她改嫁,尤其怕她跟我好。臨終前他掙扎著寫下最后一頁,說要讓我永遠活在愧疚里。云雪把日記藏在箱底,沒想到今天翻衣服時碰掉了。“他是病糊涂了才寫這些的……”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從沒覺得你是壞人……”
看著她顫抖的肩膀,我心里的恐懼突然沒了,只剩下心疼。我撿起日記塞進灶膛,火柴一劃,火焰吞噬了那些怨恨的字跡。“云雪,”我握住她冰涼的手,“建軍是兄弟,我敬他。但他死了,不能再綁著你。我幫你,是因為我心里有你,你的以后,我來護著!”
她猛地抬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我,突然撲進我懷里放聲大哭。外面暴雨依舊,屋里卻暖融融的。那夜我終究沒走,我們坐在煤油燈旁,聽著雨聲到天亮,沒說多少話,卻像把彼此的心都看透了。
從那天起,我幫她干活不再躲躲閃閃。井邊遇到碎嘴的王婆子陰陽怪氣,我放下水桶就懟回去:“建軍是我兄弟,我照顧他媳婦天經地義!誰看不慣,咱們當著全村人的面說道說道!”這話一放,閑話果然少了很多。
我們一起下地,我犁田,她播種;我挑水,她澆菜。休息時坐在田埂上,她遞來涼絲絲的井水,我給她擦汗。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眼睛亮得像星子。秋天她種的西紅柿熟了,紅彤彤的掛在枝上,她摘了最大的給我,我咬一口,甜得心里發顫。
臘月里月色正好,我幫她修完院門要走,她叫住我:“三哥,過了年,我們去領證吧。”我激動得說不出話,緊緊握住她的手,眼淚差點掉下來。1988年春天,我們去公社領了結婚證,沒大操大辦,就請了幾位長輩,在我那兩間黃泥瓦房里擺了兩桌酒。她穿件紅格子罩衫,笑得比桌上的喜糖還甜。
婚后我們把瓦房重新刷了,她用碎布頭做了窗簾,窗臺上擺著野花,屋里亮堂了不少。我力氣大,承包了更多土地種果樹;她心細,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一年后女兒念安出生,長得像她,大眼睛白皮膚,咿咿呀呀的笑聲填滿了屋子。
改革開放的風吹到劉家坳后,我們搞起了大棚蔬菜,日子越過越紅火,把黃泥瓦房推倒蓋了磚房。念安爭氣,考上了省城的大學,成了坳里第一個大學生。如今我和云雪都老了,頭發白了,手上也布滿老繭,但還是習慣晚飯后坐在槐樹下搖蒲扇。
有時我會想起1987年那個暴雨夜,想起那本燒了的日記,想起那句“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可轉頭看見身邊的云雪,她笑著給我遞過一杯涼茶,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她臉上,溫暖又安穩。我就知道,什么詛咒怨恨,都抵不過我們緊握的雙手,抵不過這平平淡淡的幸福。
那年暴雨夜沒說完的話,那年院角的西紅柿,那年灶膛里的火光,都成了我們一輩子的念想。原來最好的愛情,從來不是門當戶對,而是在流言蜚語里選擇彼此,在風雨里相互扶持,把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過成甜美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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