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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永逸
中國人民大學
社會與人口學院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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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詩維
中國人民大學
社會與人口學院
博士研究生
社會學實驗:人文區位學中國化的演進
來源 | 《社會學研究》2023年第6期
作者 | 岳永逸、熊詩維
責任編輯 | 何鈞力
20世紀30年代初,發展中的人文區位學被引入中國。在燕京大學社會學同仁的努力下,人文區位學與功能人類學有機結合,帶有本土性學科意識的社區研究嶄露頭角。在此歷程中,趙承信是重要的引介者、推動者。他立足于人文區位學的美國發展脈絡詮釋其概念、范疇和成果。同時,包括術語翻譯在內,人文區位學的中國化也始終伴隨著甄別、批判與反思。基于已有研究,趙承信創造性地提出“村鎮社區”模型,隨即主導了重方法實驗的平郊村這個“社會學實驗室”將近十年。這些努力不僅豐富了早期中國社會學的形態與內涵,也提升了其與海外學術對話的能力。
一、引言
20世紀前半葉,社會學的中國化既是內發性的,也是在中外學者頻繁交流互動中演進的。1926年,出任燕京大學(下文簡稱“燕大”)社會學系系主任的許仕廉(1926,1929)明確將社會學的中國化提上日程。因派克(Robert E. Park)、布朗(Alfred Radcliffe-Brown)等相繼來燕大講學,人文區位學(human ecology)與功能人類學(functional anthropology)備受關注。更偏重功能論的吳文藻大力倡導將村落社區作為中國社會學的研究單位,欲以此理解中國社會。與之同期,系統詮釋人文區位學并吸收功能論的趙承信(1907—1959)明確主張中國社會學應探索“人類共同生活的原理原則”,社區研究的基本單位應該是空間范圍上大于村落、社會形態上介于村落社區和都市社區之間的“村鎮社區”。
1939年,因應時變,趙承信設計、主導的燕大社會學系的“社會學實驗室”(平郊村,即前八家村)正式運行。1945年,因太平洋戰爭爆發而中斷的實驗隨著燕大在北平復校而迅速恢復,并堅持到1950年。其間,基于平郊村長期田野調查的學士畢業論文有19篇之多(岳永逸,2023:201)。實驗室的系列研究將誕生于美國都市研究的人文區位學化用到中國鄉村研究中,重視研究活動與方法的檢驗,對平郊村的日常生產生活進行了長期深入的田野調查。鮮明的區位意識和“時化”(timing)意識使眾多實驗成果在時空雙重意義上呈現了平郊村這個村社區的過渡性。
近年來,已有研究關注到燕大社會學的多重面向,并試圖以此詮釋中國早期社會學本土化的多線脈絡(侯俊丹,2017,2018;傅春暉,2021;岳永逸,2022a,2022b:171-264)。有學者注意到趙承信社區研究的獨特性,肯定其在平郊村開展的社會學實驗(齊釗,2013;安劭凡,2022;岳永逸,2023)。但是,學界對趙承信及其社會學本土化實踐的發掘仍顯不足,也缺乏對包括趙承信在內的中國社會學早期社區研究整體圖景的考量。由此,本文力求呈現燕大社會學的學脈及內部張力,以揭示20世紀前半葉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的多重面向。
費孝通晚年重提派克及其人文區位學的思想要義,試圖從中國早期社會學淵源中汲取可供新世紀之交的中國社會學借鑒的精要(費孝通,2002;孫平,2005)。本研究同樣追溯至派克來華,以人文區位學中國化的演進為綱,耙梳燕大社會學社區研究的構想及實踐,以期為當下中國社會學的發展提供些許參照。
二、主動引入的人文區位學
1932年9—12月,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的派克教授應邀在燕大講學。派克此次前來中國講學一是為了考察中國社會,二是為了鼓勵中國學者開展社會學研究(許仕廉,1933:6)。講學期間,除在燕大開設“集合行為”“社會學原理研究”等課程外,派克還進行了《關于都會研究的幾種方法》《檀島居民之種族關系》《芝加哥大學社會學之演進及在美國社會科學界之地位》等演講(佚名,1932a,1932b,1932c)。因為他的到來,燕大與清華大學聯合舉辦了研究會議,共同致力于中國社會的研究考察(許仕廉,1932)。
在燕大講學期間,派克對學術的熱情與循循善誘的指導方式極大地鼓舞了燕大師生,聽者“無不油然沛然,盡發其蘊積的潛力,以從事于學問的探討”(燕京大學社會學會,1933:1)。次年,為紀念派克在燕大的講學,彰顯燕大師生“為學的熱誠,謙虛的態度,與合作的精神”(任齋,1934),社會學系師生翻譯了派克的代表性論文、授課講義5篇,撰寫了與派克學術主張及思想有關的論文7篇,結集成《派克社會學論文集》出版。
吳文藻、黃迪、林耀華、楊慶堃、費孝通和蔣旨昂等參與翻譯及撰寫該文集的燕大師生都是此次派克講學的親歷者,唯一例外的是撰寫《派克與人文區位學》的趙承信。1930年,從燕大社會學系畢業的趙承信赴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次年,他轉入密西根大學。1933年完成學業后,趙承信回到燕大執教。先后在芝加哥大學、密西根大學就讀的趙承信深諳派克、步濟時(Ernest W. Burgess)、麥甘齊(Roderick D. McKenzie)等的人文區位學主張,其博士論文就是運用區位概念研究當時中國社會近二三十年來從分隔到整合的變遷(Chao,1933;趙承信,1933a:93)。這種種因緣使他成為介紹派克人文區位學的不二人選。
人文區位學乃派克對社會學的重要貢獻之一(許仕廉,1932,1933:4;吳文藻,1933:11)。該學說對社會學中國化有著深遠影響。它不僅啟發了黃迪、費孝通、楊慶堃、蔣旨昂這些派克親炙的青年學子,而且對當時燕大的清河試驗區、后來的魁閣系列研究、平郊村的社會學實驗和華西壩石羊場社會研習站都產生了重要影響(田耕,2016;傅春暉,2021;岳永逸,2022a;岳永逸、熊詩維,2022)。盡管派克從20世紀20年代初就致力于人文區位學的理論探究與教學,推動這一方法在都市社會研究中的應用,但人文區位學并非派克在華的主講內容。這意味著人文區位學是燕大師生在派克來華講學的激勵下主動引介到中國的,而這樣的主動引介是出于這批學人的學術自覺。
在撰文介紹人文區位學時,趙承信清楚地意識到:盡管派克很重要,但人文區位學并非其一家之學,而是由派克與其同事和學生共同探討推進的新領域。鑒于當時國內社會學界的“派克熱”,也為引起學界的興趣,趙承信梳理了人文區位學的發展脈絡,提綱挈領地總結了派克對人文區位學的貢獻。他指出,人文區位學的理論與方法深受生物學、人文地理學和經濟學等學科的影響。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區位學(ecology)概念在生物學領域興起。諸如共生(symbiosis)、更迭(succession)等人文區位學概念大都來源于植物區位學(趙承信,1933a:80-81)。同一時期,法國社會形態學對人文區位學亦有影響(畢向陽,2021)。派克的人文區位學則主要受到農村社會學家加爾賓(Charles J. Galpin)的啟發,他曾多次提及加爾賓《農村社區解剖》(Galpin,1915)一文中的“自然區域”(natural area)概念。當然,與研究農村的加爾賓不同,派克聚焦于都市。
1921年,派克與步濟時合著的《社會學概論》首次提到“人文區位學”這一概念。該書第八章“競爭”(competition)結合植物區位學和經濟史的相關研究,對人文區位學展開了論述(Park & Burgess,1921:558)。1925年,任美國社會學會會長的派克在該年年會新設了“人文區位學”分論壇,其名為“地位的概念”(conception of position)的演講詳細詮釋了人文區位與社會研究之間的關系(Park,1926)。重要的是,派克并未止步于人文區位學的理論創建,而是積極開展實踐探索。在多年的教學科研中,他推動芝加哥社會學實驗室的創建,指導學生用人文區位學對芝加哥的區位變遷、人口和移民等社會問題進行研究。
涉足新聞、移民、種族、邊際文化等領域的派克因為主要在指導學生開展研究,所以他自己的著述并不多(許仕廉,1933:2)。因此,趙承信用來闡釋派克人文區位學主張的材料主要有三類:(1)包括《社會學概論》《城市》(Park et al., 1967/1925)等與他人合著在內的、派克已發表的與人文區位學有關的著述;(2)派克1931年在芝加哥大學人文區位學班的講義;(3)學界對派克人文區位學的評述(趙承信,1933a:79-80)。為闡釋派克人文區位學的理論構想,趙承信挑選了位置(position)、流動(mobility)、自然區域之形成(formation of natural area)和功能區域的劃分(delimitation of functional regions)四個概念(趙承信,1933a:82-90)。這里概括趙承信的闡釋,簡要說明如下。
“位置”指的是在人與人、人與文化、文化與文化的相互關系的網絡中,個人、團體或文化所占的地位(趙承信,1933a:83)。與人文地理學中有明確經緯度、固定不變的地點(location)不同,位置會隨著人文關系模式與經濟物質環境的變遷而變換。人文區位學常用區位距離(ecological distance),也即時費距離(time and cost distance)來衡量位置的遠近。這意味著,交通的改善、科學的進步、國家政策以及文化觀念都對區位距離有著較為重要的影響。位置可達性在不斷變化,人們對位置的想象與感知也隨之發生變換。因而“位置”這一概念能讓人們看到人文各因素的動態交互作用。這也是趙承信的博士論文以位置變換為視角的緣由。
“流動”即位置的變換過程。趙承信強調,對派克而言,流動包括面對面和通信交流等一切社會接觸,其中職業變動對區位流動的影響尤為顯著。派克將地價作為衡量流動的指標,他指出:流動越多,地價越高;流動不足,則社會發展易停滯;流動過多,則易造成社會的失調。
“自然區域”是指,在一個社區的流動過程中,個體或團體因自身能力和個性的不同,經由競爭、選擇和分類而形成的文化特征分明的眾多小社區單元(small communal units)。它是社會統計、人口研究和社會問題分析的基本單位。由多種社會因素交互作用形成的自然區域,有著特殊的功能屬性與發展歷史。地價的差異是劃分自然區域的主要指標。
“功能區劃”是都市功能輻射范圍的劃分方法。眾多功能各異的自然區域構成了都市社區。都市范圍越廣,功能越復雜多樣。與政治區劃不同,功能區劃以社區經濟、社會與文化等要素為依據,劃分出“真實社區”(the actual community)的界限,并以此探究都市的發展、都市化的范圍與都市社會問題(趙承信,1933a:89-90)。派克曾用美國各大城市的報紙銷售范圍作為功能區劃的標準,發現報紙的銷售呈現為由中心向四周遞減的圓形分布狀態,并將報紙銷售的百分比作為衡量都市化進程的指標之一(Park,1929a)。
顯然,趙承信對這四個概念的表述是層層遞進的。他有意識地用位置、流動、自然區域和功能區劃四個相互關聯的概念來詮釋派克人文區位學的精要,并將之系統化。這一駕輕就熟的闡釋得益于他對以人文區位學為核心的芝加哥學派思想的熟悉,也源于其點面兼具的學科視野、能動自主的學術意識和扎實的研究實踐。
三、從“人類境地學”到“人文區位學”
1930年,休學術年假的許仕廉到芝加哥大學交流,與派克、步濟時等共同開展研究(佚名,1931:2),隨即促成派克來華講學(傅春暉,2021:196)。在派克到燕大講學期間,許仕廉(1932)率先發文對派克的生平著作、研究領域、學術貢獻及來華目標做了全面介紹。文中,他將human ecology譯為“人類境地學”,指出它是“人類與制度共同生活關系(symbiotic relations)底空間方面的學問”(許仕廉,1933:4)。如趙承信(1933b)所指出的那樣,該定義來自麥甘齊(Mckenzie,1923:314)。“人類境地學”這一譯名得到李安宅(1933)的認可。孫本文(1935a:695,1935b:344)的譯法與此稍異,他把human ecology譯作“人類地位學”或“人類地境學”。趙承信(1933a:91,1933b)認為,上述譯名或太過迂闊,或容易引發歧義,未能準確表達human ecology的內涵,因此他采用了“人文區位學”的譯法。
作為從生物學引入社會學的概念,ecology在當時就已有“生態學”的譯法(趙俊德,1923)。為了突顯這門學說與環境、位置、文化之間的多元關系,知道植物學將其譯為“生態學”或“位緣學”的趙承信,特意用“區位”一詞區別于生物學中的“生態”,借以強調人類社區與文物制度的復雜關聯(趙承信,1933b)。相較之前的翻譯,“人文區位學”這一譯法不僅點明了這門學說的要旨和內涵,也更符合中文的表達習慣。正如抗戰后亦曾往芝加哥大學進修的蘇汝江(1949:116)所言:“‘區’字正可表示這門科學所注重的社區及各種的區位區(ecological areas),‘位’字又表明位置(location)及地位(position),適足以代表芝加哥社會學派對于這門學科的見解及其主要的概念”。
有感于國內學界的“派克熱”,回到燕大執教的趙承信特意在1933年12月4日至1934年1月15日的《天津益世報》連續發文,從介紹理論沿革到探討研究應用對人文區位學進行了進一步的系統詮釋(趙承信,1933b,1933c,1933d,1934a,1934b,1934c)。首先,他再次強調動植物生態學與人文區位學之間的異同。他指出,與動植物一樣,人類社會也存在對生存空間和生活資源的爭奪。不同的是,人類的競爭不單是對物質資源的搶占,還是為文化上的享受,且人類能夠制造和使用交通工具,其行動能力、可達范圍遠勝于動植物。這使人類社會組織的分布呈現出更為多元復雜的樣態。
接著,趙承信(1933b)考察論述人類社區的人口、土地與文化三個要素。在同一區域內,這三個因素的競爭與合作構成了種種社會過程和區位過程,從而使人口、文化在地理空間上占據不同的位置。人文區位學所關注的是競爭與合作在區位形成中所起的作用。易言之,人文區位學的研究包含動、靜兩個方面。它既要考察某時某地人口、物質和制度等的靜態空間分布,也要弄清何種功能在該地占據優勢位置,以及各因素分布的動態變遷過程。因此,人文區位學與人文地理學的差異在于,前者關注的是人與人、人與文化以及文化與文化之間的關系,后者則是研究人與地理、文化與地理的關系。
在趙承信與燕大社會學同仁的協力下,人文區位學的內涵、概念與研究范圍不斷得以廓清,“人文區位學”這一譯名也流傳開來。緊隨趙承信之后,徐雍舜(1934)對人文區位學的一般概念和區位過程進行了更為細致的解讀。同惠翻譯了麥甘齊有關人文區位學的著述(Mckenzie,1935)。1937年,徐祖甲翻譯了派克以“人文區位學”為題的專文(Park,1937)。在該文中,派克更加注重區位中的人際關系、變遷與動態均衡。派克總結道:人類社區是人口、造物(技術文化)、風俗與信仰(非物質文化)、資源(natural resource)四個因素互動而達成的均衡;人文區位學就是研究相對固定的次序從一種到另一種的轉變,包括生物平衡與社會均衡所保持的歷程和這二者分化的歷程(Park,1936:15)。
到20世紀40年代,“人文區位學”的譯法已經是國內學界的共識(蘇汝江,1947,1949)。如今,雖然有“人類生態學”“人文生態學”等譯法(帕克、伯吉斯,2016;何雨,2016),但“人文區位學”仍然出現在不少論著中(楊張喬,2007;王銘銘等,2016)。其實,與同期燕大同仁將主要來自派克的community譯成“社區”(岳永逸,2022a:14-15)一樣,human ecology的譯名從“人類境地學”到“人文區位學”的演變不僅僅是語言之間的轉換問題,更是外來學說與中國本土文化交流碰撞、最終逐漸達成共識的接納和內化的過程。
四、都市:人文區位學的實驗場
1933年,楊慶堃(1933)撰文介紹了佐爾博(Harvey W. Zorbaugh)的《金灘與貧民窟》。該書考察了芝加哥北岸地區由繁華的金灘向貧民窟層層過渡的都市區位模式(Zorbaugh,1929),是運用人文區位學研究都市社區的代表作之一。除不時被人提及的派克等編輯的《城市》之外,《金灘與貧民窟》和《芝加哥:一個社會研究的試驗》(Smith & White,1929)、《家庭解組》(Mowrer,1924)、《幫會》(Thrasher,1926)、《罪區》(Shaw et al., 1929)、《猶太窩》(Wirth,1926)與《都市社區》(McKenzie,1967/1933)共同構成趙承信在《天津益世報》上主推的7本人文區位學著作。其中,《芝加哥:一個社會研究的試驗》和《都市社區》偏重理論,其他五本則是運用人文區位學的關于美國都市社會的專題研究。趙承信的目的是理論與實踐并重,為有興趣鉆研人文區位學的中國同行提供一個漸進的參考書目,亦為中國社會的研究提供可資借鑒的方法論體系與范例(趙承信,1933b)。
在這些著述中,趙承信首推《芝加哥:一個社會研究的試驗》。該書收錄有派克的《都市視若社會實驗室》(Park,1929b)和步濟時的《基本社會事實》《都市區域》(Burgess,1929a,1929b)三篇論文。派克的文章辨析了自然區域、個體與制度等概念,強調都市作為人類創造的居住地,是人類改造客觀環境最充分的體現。在步濟時的兩篇文章中,前一篇提出以登記區(census tract)為單位搜集統計資料,介紹了在登記區的基礎上劃分自然區域和地方社區的方法(Burgess,1929a:51-55);后一篇則進一步詳細闡釋了由中心向四周擴張的都市發展模式的輻射形態——五個同心圓地帶(concentric zones)(Burgess,1929b:114-117)。這五個人口、產業、治安及形態各不相同且不停新陳代謝、流動繼替的同心圓地帶,亦稱“都市五道圈”,即商業中心區、過渡地區、自立工人家庭住宅區、較完善的住宅區和遠郊區域。此乃芝加哥學派分析都市社會問題的基本工具。
在此,需要提及用“都市社會學”(吳景超,1929)之名介紹芝加哥學派的吳景超。1925—1928年,他在芝加哥大學學習并師從派克、步濟時,見證了人文區位學的發展。不知何故,歸國后他既未專文介紹人文區位學,也未使用人文區位學這一術語。1926年,尚在芝加哥留學的吳景超就向國人撰文介紹了步濟時的“五道圈”這一都市模型(吳景超,1927:7-8),并注意到中國都市與美國都市的不同,以及中國只有市鎮經濟、尚無都市經濟的差距。同年,他碩士論文的首章就對人文區位學方法進行了介紹(Wu,1926:1-11),兩年后他完成的博士論文《唐人街》(Wu,1928)同樣有著濃厚的人文區位學印跡。1929年,在《都市社會學》中,吳景超(1929:48-49)重釋了步濟時的商業、工業、住宅三區和“五道圈”的對應關系:“第一道圈,是商業區域;第二道圈,是工業區域與貧民住宅區域之混合;第三四道圈,是住宅區域;第五道圈,是工業區域”。趙承信(1933c)注意到了吳景超的這一重釋。
趙承信隨后介紹的五本專題研究大抵都是在派克、步濟時指導下完成的學位論文。1922年起,芝加哥大學的教職工便開始籌備組織地方社區研究委員會(趙承信,1933c)。他們將芝加哥視為社會學研究的實驗室,帶領一大批青年才俊開展了扎實多樣的都市社區研究,涉及芝加哥的家庭、社會團體、犯罪和移民等社會問題。盡管問題不同、研究方法各有偏重,但五本專冊的研究卻有著一定的共通性。
首先,這些專題都聚焦于芝加哥的都市問題,研究框架大都建立在人文區位學基礎之上。這也反過來使得人文區位學成為探索都市問題的“圣經”(何雨,2016:302-354)。其次,這些研究善于利用地圖、統計數據來論證其觀點,將研究對象進行直觀的圖表化呈現。《幫會》中流氓黨的分布地圖清楚顯示出流氓黨大多集中在貧民區和黑人住宅區。同樣,《罪區》將各項犯罪人或罪案的地址用黑點代表,填在市區的基本地圖上(趙承信,1934b)。最后,這些研究都以“社區”為考察單位。與行政區劃不同,這些社區在文化和制度上相互關聯、自成體系。《猶太窩》展現的是移民文化所造成的區域分隔。《金灘與貧民窟》則以社會面貌和居住人口為標準,將芝加哥北岸片區進行分化解剖。
這些專題研究雖然并未致力于人文區位學概念與主旨的詮釋,卻開拓出都市社區研究的多種可能性,充實、完善了人文區位學的研究方法與理論感受力(田耕,2016:228)。麥甘齊的《都市社區》(McKenzie,1967/1933)則集人文區位學理論與方法之大成,從人口分布、都市的興起與擴充等方面考察了美國都市的發展歷程,對都市未來的發展趨勢與潛在的社會問題進行了預測,完善了人文區位學的研究框架。在該書中,麥甘齊援引多種統計資料,對美國近三十年的都市人口移動趨勢進行了分析。他認為,美國人口變動主要受第三產業與通信、交通技術發展的影響,都市與鄉村的聯系日益密切,且都市內部社區逐漸成熟化,形成了功能齊全、形態一致的社區單元。
飛速發展的美國各大都市呈現相互競爭的態勢。這種競爭又促使各個都市的職能進一步分化,總體上維持著美國經濟、社會的均衡統一。交通與通信技術的發展極大地改變了以往的地理距離,凸顯出人文區位學中位置距離的重要性。而且,都市擴張伴隨著范圍的擴大與內部社區的分隔,這些變動直接體現在地價的變動之中。趙承信(1934c)指出,《都市社區》一書堪稱人文區位學的典范,“對于事實之分析和表白,均詳細精巧,實為數量社會學的一個好標本”。
相較于《派克與人文區位學》的言簡意賅,趙承信在《天津益世報》的系列文章更加系統。后者將重點放在對重要文獻的梳理與介紹上,意在為中國學者明察人文區位學整理出一條可供深入探索的路徑。就介紹一門尚在發展中的外來學說而言,趙承信的做法巧妙有理。一方面,這些著述是人文區位學的研究前沿,實乃“授人以漁”。另一方面,通過對這些著作核心概念、研究方法、案例鋪陳和價值貢獻的介紹,人文區位學的基本研究范式也一目了然。十六年后,在蘇汝江(1949)對美國人文區位學淵源、三十年發展與貢獻的全面述評中,趙承信介紹過的人物、關鍵詞、核心觀點和著述都一一在列。
五、人文區位學中國化的挑戰
不難發現,順應、植根于美國都市大發展歷史進程的人文區位學關注的是都市社會的物質結構、社區形態與道德秩序(何雨,2016:45-63)。以派克、步濟時為表率的芝加哥學派意在通過人文區位學的視角,在傳統社會關系瓦解與風俗道德解體的現代都市中尋找人口、制度、設施及文化締結為共同體的一種可能。這種對城市化進程中“治”與“亂”的關懷貫穿了芝加哥學派理論探索與經驗研究的始終(田耕,2016:228)。
人文區位學以現代都市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傳統使其在被引入中國這樣一個傳統的農業大國時不得不面對其方法論的可適性問題。對芝加哥學派重視實地研究的風氣,吳文藻贊賞有加(畢向陽,2021:98)。他認可人文區位學在社區研究中的重要價值(吳文藻,1935a:241),但對人文區位學在中國的應用與實踐多少有些不以為意。在吳文藻(1936a:55)看來,以初民社會為考察對象的功能人類學要比以研究都市著稱的區位法更加適合以村落為主體的中國社會。對此,趙承信也表示:“人文區位學的研究現仍是集中于美國的都市社區及都市化的農村與市鎮是無可否認的。所以人文區位學的理論與方法能否應用到各類型的社區研究去還是一個問題”(趙承信,1936:191,1938a:599)。但是,趙承信對人文區位學中國化的態度相對樂觀。他提倡將人文區位學作為一種試驗的方法,探索它在研究中國城市、市鎮和農村的可能。譬如,他認為人文區位學中的自然區域概念與輻射形態理論可用于探索像北平這樣半新半舊的大都會;在農村地區,婚姻關系引發的人口流動可視為觀察地方姻親范圍和社區內文物制度的切入口;就市鎮而言,楊慶堃(1934)的鄒平市集研究被趙承信(1936:193,1937:18)視為運用人文區位學研究中國內地社區的范例。
實際上,自派克來華后,人文區位學就逐漸內化為燕大社會學的一種學術自覺。這尤其體現在燕大清河試驗區的研究實踐之中。清河試驗區于1930年2月正式開辦,其工作以1932年為界,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侯俊丹,2018:195)。前一階段以楊開道等對清河鎮的概況調查(The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and Social Work,Yenching University, 1930)為代表,后一階段則轉向黃土北店村(萬樹庸,1932)、盧家村(蔣旨昂,1934)等案例和產育禮俗(邱雪峩,1935)等專題的研究。清河試驗區的研究前后綜合運用了定性與定量相結合的方法,關注人口、土地和文化之間的關系,人文區位學色彩明顯(岳永逸、熊詩維,2022:8-10)。或許,這也是本科就讀于燕大社會學系的費孝通將派克及其學術思想視為“一生從事社會學的學術源頭”(費孝通,2002:210)、并在晚年重溫補課的重要原因。
清河試驗區的嘗試與探索表明了人文區位學應用于中國社會研究的潛力。然而,作為一門尚處于發展過程中的新興學說,人文區位學自身存在的局限亦使其中國化的進程備受爭議與批評。留法歸來的楊堃對美國人文區位學的研究路徑頗不以為然。他指出,人文區位學認為一切人類行為、社會關系及文物制度都受到地位(position)關系的支配與限制,但根據法國社會形態學的研究,“這些氣候或地位之變遷,對于社會本體乃僅有一種機緣的和偶合的關系。其真正的原因,正與此種表面現象相反,實際上乃是社會的、宗教的”(楊堃,1997:36)。
作為英美同道,更偏重智識和思想的麥基漥(Robert M. Maclver,現常譯為麥基弗)對人文區位學同樣有著質疑(李安宅,1933)。他將派克、步濟時等以研究都市著稱的學者,與研究鄉村見長的加爾賓等學者以及研究波蘭農民的威廉·托馬斯(William I. Thomas)和茲納涅茨基(Florian Znaniecki)都囊括進人文區位學派。在他看來,人文區位學的一個特點便在于始終以空間、地方為中心。雖然這一學說并未局限于物質環境,但其研究總是圍繞與環境有關系的社會過程展開。恰逢美國正在經歷日新月異的社會變遷,這一時代背景為這種關注動態變遷的研究提供了廣闊的園地。注重地方、數量與功能區劃的人文區位學在呈現地方樣態及變遷速度時有用武之地,能詮釋某個社會現象的區位特征,然而一旦涉及要解釋這些社會現象為何呈現這種狀態,就顯得力不從心了。
蘇汝江(1949:171-173)同樣意識到人文區位學存在的薄弱與不足。他指出,人文區位學關注的物質環境雖然對人類活動有所影響,但“社會現象與人類行為的動機,有時須從內在行為中去探尋”,而且人文區位學者大多致力于研究對象的量化,忽視了“內在的行為,社會文化的背景,以及連續變遷的那一幅活動的圖影”。因此,蘇汝江主張將人文區位學與社會心理學相結合,綜合應用統計法與個案法來考察人類行為和社會關系的全貌。
可見,不同學術背景的學者對人文區位學的態度存在差別,對人文區位學的局限與本土適用性也有著清醒的認識。盡管人文區位學對中國早期社會學,尤其是燕大社會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但它在中國的落地與發展并非一呼百應,而始終伴隨著甄別、試驗與批判,體現出中國學者鮮明的主體性與能動性。
六、村鎮社區:中國社區研究的單位
中國早期社會學者對人文區位學方法論的反思有不少共同點。他們意識到,現實中的社會現象與人類活動紛繁復雜,僅從地位關系、區位形態等外部視角來解釋,多少有些持蠡測海;要建設科學的中國社會學,就得立足本土實際對這些理論方法進行取舍、調和與創新。這種自主性的學科意識也體現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之后借鑒并融合人文區位學與功能人類學的中國社區研究之中。
1936年,燕大社會學系系刊《社會學界》第九卷組織刊發了布朗教授特輯,以紀念其前一年來華講學,并對其功能人類學進行了系統譯介。布朗(1936:79)在對中國鄉村生活社會調查的建議中強調,社會學調查不同于一般的社會調查,是在實地考察初民社會基礎上發展出來的,將社區視為體系的研究方法。布朗認為,社區是一個統一體,組成社區的各部分都具有一種功能,維持著社區結構與體系的完整。而一個完整、系統的社區研究應包含三個方面:(1)靜態,即橫向或共時的研究,考察特定期間內某社區的內部結構和生活;(2)鄉村社區的外部關系研究,即研究該社區與其他社區的外部關系;(3)動態,即縱向或歷時研究,側重社區內部結構與外部關系中發生的變遷(布朗,1936:82)。
在某種程度上,以考察初民社會著稱、強調社區整體性和結構性的功能人類學彌補了人文區位學在考察對象與研究側重點上的局限。基于此,趙承信(1936:203-204)強調,功能法與區位法是相成的與分工合作的,應共同服務于中國的社區研究。吳文藻(1935a:241)也指出,區位學派的社區研究有利于經濟建設,文化學派的社區研究有利于文化建設,兩種社區研究缺一不可。然而,從對社區研究的構想及實踐而言,兩人對區位法與功能法的取舍卻各有側重。
吳文藻更為倚重功能法。他曾將人文區位學整合進現代社區的界定中,認為社區是“一地人民的實際生活,至少要包括下列三個要素:(一)人民;(二)人民所居處的地域;(三)人民生活的方式或文化”(吳文藻,1935b:125)。但是,這三個要素并非同等重要,吳文藻認為文化才是社區研究的核心(1936b:9),以至于1938年在《文化表格說明》中,他將黃迪和林耀華先后使用的“文化重心”界定為一個社區所倚重的文化本位(岳永逸,2022a:10-11)。根據文化的發展狀況,他將中國社區分為部落社區、鄉村社區和都市社區(吳文藻,1935b:125)。因為深受布朗影響,吳文藻(1936a:59)強調村落是開展中國社區研究最合適的單位,并相信通過社區研究可以把握中國社會生活整體。
值得關注的是,盡管贊同布朗關于“一個完全的鄉村社區的研究”的主張,但面對復雜多元的中國社會,吳文藻不得不對布朗的社區研究進行簡化。相較于橫向的靜態研究與社區外部關系研究,吳文藻(1936a:61)直言,縱向的歷時考察“是一個理想方法,極難應用”。就偏重社會經濟形態的魁閣系列研究而言,縱向的歷史考察顯然不足,以致于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認為這些研究未能對復雜的中國社會及其變遷進行長時段、多角度的考察(Freedman,1963:4)。
確實,吳文藻對人文區位學的借鑒大致停留在對社區的定義及要素分析上。從他后來督促費孝通等翻譯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K. Malinowski)的《文化論》、弗思(Raymond Firth)的《中國農村社會團結性的研究》可知,吳文藻對于功能法在中國的本土化實踐抱有更大的信心。在此意義上,吳文藻倡導的社區研究實以區位法為表、功能法為里。無怪乎后來,弗里德曼、利奇(Edmund Leach)等將之置于功能人類學的脈絡中,并對其通過社區研究來把握中國整體的研究路徑不乏尖銳的批評。這些批評背后所指實質上是功能人類學在方法論上的不足(王銘銘,1997:90;梁永佳,2022)。
不同于吳文藻,趙承信社區研究的落腳點是“發現人類共同生活的原理原則”(趙承信,1936:172-173,1938a:593、595)。這種試圖認識人類、理解一般人類行為的旨趣,以及對人性、共生、道德及民風的關注均呈現了人文區位學的影響,強化了燕大社會學的人文色彩與民俗學意味(岳永逸,2022a,2023),也暗合了多年后利奇對中國社區研究的期許(梁永佳,2022:143)。
受人文區位學的影響,趙承信十分重視造就區位形態的社會過程。他旗幟鮮明地指出,社區研究應關注“社區內各文物體制變動的過程”(趙承信,1936:174)。這一點,與布朗所謂的縱向或歷時的社區動態考察不謀而合,也是吳文藻的社區研究及相關實踐中相對簡略的部分。與此同時,趙承信認同功能人類學對社區整體性、有機性的強調。他指出,社區研究的對象是“社區的整個體系”,應“分析各文物體制的功能,每個功能對于社區有機體的完整的貢獻”(趙承信,1936:173)。于是,縱向的社會過程與橫向的功能結構成為趙承信理解中國社會、建設科學的中國社會學的兩大抓手。不僅如此,趙承信在區位之外同時在意“時化”(黃迪,1937)的維度。他強調,社會學的研究對象“一定要有史地時空連續性”,社會學分析的是人類活動的“社會時空關系”(趙承信,1946a:37)。
具體到中國社區研究的考察單位,趙承信明顯更具創新性。在“自然區域”與“文物體制”的基礎上,受麥甘齊依據生產、分配、交換與消費的經濟模式及其范圍來劃分社區類型(McKenzie,1924:290-291)的影響,趙承信(1936:201-202)將中國社區分為非漢族的部落社區(tribal community)、漢族的村落社區、市鎮社區、縣城或省會社區和近代都市社區五類,提出應該在每一類型中進行抽樣研究。隨后,結合功能法、清河試驗區的經驗教訓以及楊慶堃(1934)的鄒平市集研究,并延續他自己博士論文中對中國“村—鎮”(village-town)一體性關系的思考(Chao,1933:57-65、90、178),趙承信將市鎮社區與縣城、省會社區合并,創造性地提出了“村鎮社區”(village-town community)這一概念。
趙承信(1937:18)認為,在中國,村落并非一個自足的經濟區或自足的共同生活單位,半徑五到十里、人口六千左右的基本市集基礎之上約兩萬人的輔助集才是“較能自給自足的獨立單位”,因此應該以“市鎮及其活動范圍內的村落合成的村鎮社區為研究的對象”,即連帶一體的村鎮社區是中國傳統的社會結構的基本單位。不同于部落社區、村落社區這類“初民”社區(primitive or tribal community),也有別于都市社區(metropolitan community),村鎮社區是一種社會結構已超乎“無定居及初定居的初民社區”的“先工業化的社區”(趙承信,1937:17)。換言之,作為中國社會的一個基本考察單位,在社會形態、區位、時空上同時具有過渡性的村鎮社區既不像以農業或游牧業為生的初民社區那般簡單,又尚未發展為功能多樣、結構復雜的都市社區。
這一主張得到了黃迪的認可,其清河試驗區研究報告就是以“村鎮社區”命名的(黃迪,1938)。對比1928—1929年以清河這個“鎮”(town)為著眼點的中英文概況調查報告(The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and Social Work,Yenching University, 1930;許仕廉,1931),黃迪明顯將重點放在了清河及其周邊村落一體化的“村鎮”,并對這個村鎮社區的地理環境、區位條件、社區生活、物質生產及民俗文化等各個方面進行了歸納,以求“一種有機的看法和全盤的介紹”(黃迪,1938:362)。稍后,黃迪(1939)進一步深化并發展了村鎮社區這一概念,強調由家到村社區、鎮社區、市社區的中國鄉土社會結構,以及這些社區彼此間具有的相互涵括、套疊遞進的連帶性和流動性,并提出家村社區、村鎮社區和家村鎮社區等次生概念。
核心概念的不同使得燕大社會學的社區研究出現了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交錯互動的多樣形態。在吳文藻的指導下,李有義(1936:8-9)在研究山西徐溝縣農村社會組織時就明確指出:村落或村鎮的不自足性使之作為研究單位并不能完整地認識中國農民的生活實況;在“地理、社會、經濟等等方面保持有一個獨立的單位”的縣才是“最適宜于作研究的單位”;因此,他嘗試“做一個縣單位的社區研究”。當然,他也意識到自己故鄉徐溝縣的特殊性,即它是一個小縣,差不多與清河試驗區同等大小,只有同質性較高的48個村莊。
村鎮社區的提出表明趙承信對人文區位學與功能人類學持有包容而審慎的態度。基于此,他主導的持續十年在平郊村展開的社會學實驗也別具一格:關注行動主體的內在行為和日常生活態;雖然是在平郊村做研究,但不僅僅是研究平郊村,也非簡單意義上的以小見大、見微知著。
七、平郊村的社會學實驗
(一)作為“社會學實驗室”的平郊村
盧溝橋事變爆發后,燕大清河試驗區的工作徹底終止。此前,清河試驗區一直是燕大師生開展實地調研與鄉建試驗的基地。1928—1929年,楊開道指導開展清河的概況考察,最終將清河鎮及其周邊四十多個村莊、總面積約兩百多平方里的范圍劃定為清河試驗區(The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and Social Work,Yenching University, 1930;許仕廉,1931)。自1930年正式開辦,清河試驗區先后成立了經濟股、服務股(1932年更名社會股)、衛生股與研究股,致力于試驗鄉村建設方法,改進試驗區的經濟生活狀況(王賀宸,1936:345-362)。
雖然清河試驗區的調研在理念與方法上頗具人文區位學色彩,但其工作本質上仍屬于以社會改良為出發點的鄉村建設運動(侯俊丹,2018:197-199)。趙承信(1936:162-163)認為,以實際問題為出發點的社會調查運動受調查者先入為主的改良觀念影響:“調查者所認定的實際問題是什么便調查什么;他調查的結果必然為的證明他心目中所認識的問題的存在;結果,他所搜集的事實必然為的證明他的改良方案”。這種先入為主的調查缺乏社會科學的客觀性與整體性。為此,趙承信(1937:15-16)指出,要建設科學的中國社會學,就要“應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中國社會的結構及其變動的歷程”,而科學的方法絕非紙上談兵,更不能生搬硬套,其“效用還是要從試驗而來”。
實際上,趙承信(1948a:108)原打算在1937年將清河鄉村試驗區改為研究試驗室。不料狼煙四起,他不得不籌劃、尋找新的田野點。1938年,吳文藻、李安宅相繼離開北平,趙承信接任燕大社會學系系主任。當年年底,社會學系師生重游清河鎮,途中偶遇平郊村的小學校長(趙承信,1948a:108)。平郊村地處北平北郊,是清河試驗區的一個村莊,清華大學也曾于1934年在該村創設“八家村建設區”(佚名,1934)。在與燕大師生頗為熟識的這位小學校長的支持下,趙承信主導的燕大社會學系平郊村這一“社會學實驗室”于1939年正式成立。
平郊村社會學實驗包括研究活動的實驗與村社區生活的實驗兩個方面(趙承信,1948a:113)。前者關注研究者與村民之間的互動,尤其重視研究方法的檢驗,以期推動研究過程和研究結果的客觀化。后者聚焦于村社區的人事、組織與物具,兼用定性與定量的方法,對村民的日常生活進行考察和記錄。基于此而組建的平郊村社會學實驗室的目的有三:試驗研究方法,課程教學實踐,收集中國農村資料以便后來的比較研究(趙承信,1948a:110-111;Chao,1948:144)。
(二)客觀性與可驗證性:研究活動的實驗
趙承信深知,社會學的研究對象是“人與人的關系,因此要作到真確的了解就得靠社會生活的體驗,而社會生活的體驗則極富有主觀色彩”(趙承信,1948b:18)。于是,他在大力提倡將“局內觀察法”、居住體驗法以及民族志方法運用于中國社區研究的同時,始終對這些方法帶有的主觀色彩保有警惕(趙承信,1948a:111-113,1948b)。他指出,個體觀察事實的行為也是社會學要研究的社會客體和社會事實的一部分(趙承信,1948b:16-17)。要使社會學研究客觀化、科學化,就要對研究者的社會關系、材料的來源及獲取方式進行記錄(趙承信,1936:197,1948b:16)。這種記錄也即“方法論的題材”。他寫道:“一位研究者在下鄉之先總得有一種準備并且多少還有一種期待。研究者是要記錄這種準備和期待的,因為到了村莊,在與村民談話的時候,多少就受了這種準備和期待的影響。這種準備和期待就是研究者的偏見。知道偏見才能設法避免它……研究者到了村莊之后所言所行都得要記錄的。所謂研究實際就是研究者的活動。研究者與被研究者的談話和舉動等交互動作均屬方法論的題材。試驗研究法就是在控制研究者自己的活動,而記錄活動即為控制試驗的初步工作”(趙承信,1948a:110)。這不僅能使其他學者了解、評述研究材料與所得結論的可靠性,還能“使別人能用同樣的方法得到同樣的結論”(趙承信,1936:197)。
除了要求燕大師生記錄研究活動,趙承信還添設了研究討論會。討論會每周舉行,供燕大師生討論田野工作中遇到的共同問題與研究者可能存在的主觀偏見。每次討論的會議記錄都會存檔,作為試驗與改良研究方法的依據(趙承信,1940:41;Chao,1948:146)。因此,凡是參與平郊村社會學實驗的學生,其畢業論文篇首都會對研究活動進行總結與反思(岳永逸,2023:340-360)。這種對研究活動的思考、實驗與反省也貫徹在趙承信的學術生命歷程之中。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趙承信等數十位燕大師生被日本憲兵拘捕、關押達半年之久。有感于所見所聞,趙承信將“觀察者—社會學家”與“局內者—被觀察者”集于一身,運用局內觀察法敘寫了從其被捕到釋放的全過程,試圖以此材料“將局內觀察法應用的困難及其意義,加以分析,以供社會學者之研討”,據此寫成的《獄中雜記》也便成為一個“社會學注釋”(趙承信,1946b:109-110)。
無論是在平郊村的社會學實驗,還是《獄中雜記》之自我研究,趙承信對研究方法、活動的實驗和研究結果可驗證性的強調都一一在目。當然,這背后都有著人文區位學將城市作為一個社會學實驗室(Park,1929b)的影子,只不過趙承信將城市換作了符合當時國情并具有實驗可行性的平郊村。
(三)體驗與調查:村社區生活的實驗
1939年7—10月,燕大社會學系委托理學院的學生對平郊村的地理位置進行了勘測。隨后,他們相繼開展包括年齡、性別、職業、學歷等項目的人口調查和關于出生、死亡、婚姻與移民的人口登記(趙承信,1938b:352-357;Chao,1948:146)。調查之初,學生們在平郊村小學校長的帶領下入戶拜訪。隨著與村民的關系變得熟絡,他們便開始獨自與村民聯系。暑假期間,學生們每周前往平郊村四五次。開學后,他們每周至少會去一次。寒假時,社會學系四年級的學生與村民同住,以便對村民生活有更深切的體驗(趙承信,1948a:109)。
在平郊村的調研中,趙承信一直嘗試將偏向客觀描述、量化統計的區位法與側重主觀感受的功能法整合。在他看來,量化統計能夠更加客觀地呈現社會現象,但量化需建立在對社會事實的初步了解之上(趙承信,1948b:19)。深入社區生活之后編制的表格“不但不會破壞初步的了解,反而增進了更深的認識和確定研究報告的客觀性”(趙承信,1948a:112)。因此,在深入觀察、體驗平郊村生活半年后,燕大師生才開始編制更加詳細、深入的調查表格。這些表格涉及經濟生產、土地制度與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平郊村社會學實驗開展的頭兩年,燕大師生編制的各類調查表格多達二十余種(趙承信,1948a:112)。
平郊村的社會學實驗并非一帆風順。有些村民不愿將自身的真實情況告訴調查者,即便說了也多有偏差。為此,燕大師生的調查通常將直接法與間接法并用。為了能夠與村民建立良好關系,盡可能地避免矛盾,趙承信(1940:41)對研究者提出了兩點要求:其一,絕不能為獲取材料而欺騙村民;其二,要有向村民求教的態度。虛心坦誠的相處使燕大師生逐漸獲得村民的接納與信任,不再需要村小學校長的介紹和引領。
在趙承信主導下,燕大師生綜合運用區位法、功能法、均衡論等對“社會學實驗室”平郊村進行了近十年(1939—1941、1945—1950)的局內考察。僅就燕大學士畢業論文來看,完全以平郊村為研究對象的就有19篇(岳永逸,2023:190-203)。這些研究對平郊村的居住格局、器具房舍、經濟形態、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宗教信仰、組織領袖、教育醫療、性別地位、家族形態等日常生活態進行了深入調研。因為熟稔法國社會學、民族學與民俗學的楊堃的加盟和深入參與(岳永逸,2023:228-339),這些研究更加注重行動主體內發的行為,在力求揭示社會事實的“具體性與全體性”(楊堃,1997:121)的同時,也從整體上呈現了具有歷史性的當下和在時空雙重意義上具有過渡性的平郊村——這個涵蓋家社區的村社區和作為更大的家村鎮社區一部分的村社區。其中,《一個村莊之死亡禮俗》(陳封雄,1940)、《平郊村的住宅設備與家庭生活》(虞權,1941)、《四大門》(李慰祖,1941)等畢業論文都堪稱優秀。這些重視方法實驗、兼顧時空關系、指向人心和人性的研究既拓展了中國早期社區研究的路徑,也彰顯出早期中國化社會學的主體意識、人文關懷與世界格局。
八、結語
翻譯是一個理解、轉化的過程。將human ecology翻譯成“人文區位學”,這本身就是一個外來學說中國化的實踐。在20世紀20、30年代社會學中國化的訴求中,經由燕大社會學同仁的努力,人文區位學和功能人類學的有機結合催生出了本土學科意識明顯的社區研究——社區社會學。基于其在美國發展而來的整體脈絡,趙承信對人文區位學的理論與研究進行了精當的詮釋。在糅合區位法與功能法的基礎上,他創造性地提出“村鎮社區”的概念,明確指出中國社區研究的目標是探索人類共同生活的原理原則,并在平郊村主導了追求科學化的社會學實驗。
1940年,孫以芳詳細梳理了此前中國社會學的發展歷程。她將平郊村的社會學實驗、吳文藻主導的在西南地區開展的偏重社會經濟方面的社區研究和同期李安宅等在甘肅、四川一帶對少數民族的社區研究視為燕大社區研究開枝散葉的三朵并蒂蓮(孫以芳,1940:249-250)。確實,它們都是同等重要的社會學中國化的實驗與推進。或許是因為在1959年就因病離世,趙承信對人文區位學的譯介和創新性的中國化實踐至今少有人提及。
20世紀40年代中期,曾受教于吳文藻和趙承信的蔣旨昂(1945,1946:43-56)將克里斯陶勒(Walter Christaller)“中心地”(central place)學說引入社區研究,在世界范圍內有效拓展了社區研究的內涵與外延,引領了當時國內的社會工作研究,并直接影響到后來施堅雅(G. William Skinner)關于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的經典認知(岳永逸、熊詩維,2022:12-14、25;趙大琳,2022)。這些探索豐富了燕大社區社會學的整體圖景,為中國早期社會學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這種貢獻不僅體現在推動了人文區位學、功能人類學、中心地學說等外來學說的中國化,更體現在促成了兼具主體性與科學性、本土性與世界性的中國社會學的建設。正是在此意義上,中國早期實驗性的社會科學已經“相當接近于西方的水準,而30年代之后更出現了有關‘中國學派’的初步,出現接近于‘社會科學本土化’的說法”(王銘銘,2005:41-42)。
顯然,無論是對當下中國社會學學科體系和話語體系的建設與完善,還是對政府全力推進的鄉村振興和調查研究而言,這些早期助力社會學中國化的譯介、調查和實驗都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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