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古人有朋友圈：他們的“年度置頂”會是哪一年？

來源：【人民日報中央廚房-博古知今工作室】

不知不覺，時間的腳步已經來到2025年的最后一個夜晚。古人將原本無盡的時間設定為無數個周而復始的循環。然而，這種循環卻并不是簡單重復。每一個循環周期里都悄然生發的變奏，都會在生命的軌跡上刻下獨特的印記，化作決定性的節點。當我們站在新舊年歲的門檻上回望，那即將封存的時光里，是否也藏著命運悄悄轉折的伏筆？

東漢建安十二年（207），這一年，待業多年的26歲青年諸葛亮決定接受人生中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Offer。

在此之前，他未來的新老板已經來拜訪他很多次。他叫劉備，一個比他大20歲的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無論是從年齡、事業還是性格上，劉備看起來都不像一個有前途的創業老板。與其同一時期聲名鵲起的老板，或如流星一般驟然閃耀后迅速隕落，或已功成名就、割據一方，唯有劉備始終如一片無根的飄萍，在豪強夾縫中輾轉求生。更與這個崇尚機變與實力的亂世格格不入的，是他那近乎執拗的性格底色：在漢末亂世里，他寧愿被大批前來尋求庇護的百姓絆住腳步，這種堅持未免顯得沉重而“過時”。

底圖來源/《中國歷代名人畫像譜》

年輕的諸葛亮選擇了劉備。在劉備登門造訪之前，諸葛亮的人生似乎是一段毫無起伏的重復。幼年諸葛亮的人生，是一次又一次逃亡的循環。父母早逝，年幼的諸葛亮只得投奔叔父諸葛玄。之后為避戰禍，他隨叔父南下，先依附袁術，后投奔劉表，在動蕩的時局中輾轉漂泊。

建安二年（197），叔父諸葛玄猝然離世，尚未弱冠的諸葛亮在隆中置下薄田數畝，開始了“躬耕隴畝”的隱居生涯。之后的日子，是一日復一日的耕讀勞作。農事閑暇之余，諸葛亮也常于草廬之中抱膝長嘯，或是與徐庶、石韜等青年才俊時相往來，評點古今。

在一天天的平淡生活中，世事已然天翻地覆。北方曹操與袁紹的角逐已決出勝負，飽飲熱血的利劍直指荊襄；孫權繼領江東，根基漸固。與劉備相比，年輕確實是諸葛亮的優勢。但事實上，在少年英才輩出的東漢末年，26歲這個年紀也已經是非常微妙的節點。三國時期的著名輔臣中，荀彧26歲被舉孝廉，任守宮令，正式步入仕途；郭嘉26歲時由荀彧引薦，來到曹操麾下；就連諸葛亮的同胞兄長諸葛瑾，也已在26歲這一年選擇了孫權作為自己的主君。劇烈動蕩的時局下，諸葛亮其實一直在等待那個走上歷史舞臺的機會。

底圖來源/1994版《三國演義》截圖

終于，在建安十二年，他等待的機會出現了。

二十年后，已經是蜀漢丞相、顧命大臣的諸葛亮，在上疏回顧自己過往四十余年的人生時，依舊念念不忘這特殊的一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后值傾覆，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

在與劉備的多次交談中，諸葛亮展示了可稱“最強面試綜述”的“隆中對”。

在這篇曠世之論中，諸葛亮終于等來了將自己多年對時局的冷靜觀察和盤托出的機會。他全面總結了漢末董卓之亂以來的時勢，將十余年亂世凝練于片語之間。同時迅速分析了當下的時局發展，敏銳地為劉備指出了一條正確的發展道路：聯合孫權，先占據荊、益，后徐圖北上，重振漢室。

青釉堆塑谷倉罐，三國。來源/故宮博物院

這篇對策不僅僅是一份戰略構想，更是一份基于深刻現實洞察的、可逐步執行的行動綱領。它從客觀實力對比出發，為劉備集團在看似天下分割已定的格局中，精準地找到了生存與發展的縫隙與路徑。而對諸葛亮而言，這席話是他從隱逸的觀察者正式轉變為歷史棋局執棋者的宣言。那一刻，那個在隆中抱膝長嘯、吟詠《梁甫》的布衣青年隱入了歷史帷幕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用智慧照亮一個時代、承擔起蜀漢命運的名臣。

如果以常人的入職經歷看，諸葛亮在207年做出的這個選擇并不明智。僅僅在入職的次年，一直庇護荊州免受戰亂侵擾的刺史劉表去世，荊州局勢瞬間變得混亂。也是在同一年，曹操點齊兵馬，南下荊州。弱小的劉備集團瞬間陷入生死一瞬的境地。正是在此時，剛剛入職僅一年的諸葛亮臨危受命，孤身出使孫吳，成功說服孫權聯劉抗曹，使劉備接過大漢宗室領袖的身份，成為亂世中不可忽視的一股勢力。赤壁之戰后，曹操的勢力不再能觸及南方，在珍貴的戰略空窗期，劉備的勢力迅速擴展、漸成氣候，終于成功入主益州，奠定了蜀漢政權的基礎。在此期間，諸葛亮始終處于劉備集團的核心決策層。建安十九年（214），劉備入主益州，諸葛亮被任命為軍師將軍，署左將軍府事，承擔起后勤調度的重任。章武元年（221），劉備稱帝，諸葛亮受任丞相、錄尚書事，正式成為蜀漢政權的行政首腦。次年劉備夷陵兵敗，病逝于白帝城，臨終將國事與嗣君劉禪盡數托付于諸葛亮。

三國時期全圖。來源/譚其驤版《中國歷史地圖集》

自此，諸葛亮以丞相之職總攬朝政，開府治事。其執政期間，對內整頓吏治，發展農業，平定南中叛亂；對外則修復與東吳的同盟關系，并自建興五年（227）起，先后五次率軍北伐曹魏。建興十二年（234），諸葛亮病逝于北伐前線五丈原軍中，時年五十四歲，其一生事業就此終結。

縱觀諸葛亮出山后的二十七年，他從一介書生成為一國柱石，其個人命運與蜀漢政權的創立、穩固及存續緊密相連。而這一切的起始，皆源自建安十二年的那次抉擇。站在那個命運的節點，諸葛亮未必能見到往后蜀漢重臣的人生，卻比誰都要清楚，自己需要直面的卻是性命攸關的危機。然而，正是這種清醒的認知，更顯出選擇的珍貴。諸葛亮并非預見了一個確定的輝煌結局，而是選擇了一份值得傾盡畢生智慧與心力去踐行的責任。正是這份對初心的清醒持守，讓他在往后二十七年的風雨雷霆中，始終未曾迷失方向。自隆中而出，他走過的每一步，都是朝著在207年認定的那片星火而去。

向來自由不羈、天下為家的李白，這兩年腳下忽然有了牽絆。在詩仙瑰麗飄逸的詩文中，出現了一對天真爛漫的兒童，在李白又一次選擇離家遠行時，伸出稚嫩的小手，牽住了這個游子的衣角：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南陵別兒童入京》

在之后的詩文中，李白才揭露這兩個渾然不知離別愁緒、只是受大人情緒感染，嬉笑著圍著自己打轉的小童的身份：“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寄東魯二稚子》）

這兩雙小手的主人，正是李白的長女平陽和長子伯禽。由于記載的缺失，這一對姐弟的生年已不可考。但從寫于749年的《寄東魯二稚子》中描述的情形看，此時的平陽和伯禽仍未及成年，則八年前寫作《南陵別兒童入京》時的平陽姐弟，應當確實是剛到蹣跚學步階段的新生幼童。

即便灑脫如詩仙，在當上新手爸爸后，也忍不住“曬娃”的沖動。還在牙牙學語的平陽和伯禽，就這樣用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在中國詩歌史上留下了自己的第一道痕跡。然而，兒女的笑容雖可以一時留住詩仙的腳步，卻終不能使其長久受困。此時還在隨著大人發笑的平陽伯禽，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即將面臨的，是與父親的又一次離別。742年，在玉真公主和賀知章的輪番舉薦之下，才華橫溢的詩人李白終于得到了皇帝的關注。在“天寶”這個代表著中國古時國力極盛的年號起用的第一年，唐玄宗決定召見李白。原本因為在長安屢屢碰壁、求仕不順的李白接到消息，大喜過望，立即收拾行囊啟程赴京，《南陵別兒童入京》一詩，正是寫于這樣的情境之下。詩中，李白一掃往日郁結，豪情奔涌。他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千古絕唱，宣告著蟄伏歲月的終結。字里行間，既有告別兒女時“呼童烹雞酌白酒”的濃郁生活氣息，更澎湃著“會稽愚婦輕買臣”般對舊日輕視的傲然反擊。此時的李白，確信自己即將步入朝堂，一展“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的平生抱負，實現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宏愿。

來源/電影《長安三萬里》

這樣，在告別一雙兒女后，李白來到長安，與這片盛世的締造者唐玄宗見面。

而今的我們在談論李白的詩文時，常常感慨其雄偉健奇，非大唐盛世不能承載；大唐的繁華強盛，若無李白的詩文點綴，似也要失色八分。李白是天生應當屬于盛唐的詩人，也正是此次與唐玄宗的會面之后，他的命運才完全與大唐聯系在一起，與其興衰共進退。在這次會面中，唐玄宗對李白表現出了充分的禮遇，親自降輦步迎，“以七寶床賜食于前，親手調羹”。對李白的才華，唐玄宗充分認可，贊賞有加。然而，面對李白強烈的入仕從政、建功立業的訴求，唐玄宗卻顯得冷漠。他只是給予了李白一個“供奉翰林”的閑職，將他當作自己功績的歌頌者，卻始終未予他展現其他方面才華的機會。李白很快厭倦了這種御用文人的生活，原本對此次長安之行充滿期待的詩人逐漸消磨盡了熱情，短短兩年后，李白便毅然辭官，重新踏上云游四海的旅途。

象牙席。來源/故宮博物院

然而，有了兒女牽絆，李白的腳步終究不似年輕時一樣灑脫。天寶八載（749），游歷到金陵（今南京）的李白因長江水情不定，歸鄉的計劃一時擱置。值此情境下，就連最擅長發掘美、歌詠美的詩人也不再有心情，即便身處江南一年中最美好的春日，也完全沒有欣賞美景的興致。面對開得正盛的桃花，李白想到的卻是家中自己臨行前手植的那一株。一晃三年過去，桃樹是否已經長大？自己的那一雙兒女，是否也如樹苗一樣茁壯成長？李白眼前不禁浮現出想象中的情景：已近及笄的窈窕少女站在父親親手種下的桃花樹邊，試圖尋找一絲有關父親的回憶；年歲稍小些的兒子，身量卻已與姐姐相當，亦與姐姐并肩而立。只是想象這樣的畫面，便足以讓詩人思念成疾，肝腸寸斷，恨不能立時回到兒女身邊。可現實的重重險阻終究難以逾越。哪怕思念如潮水、歸心似利箭，李白能做的，也只有題寫下一首小詩，希望文字能承載著自己的思念，盡快回到子女身邊。

此時的李白或許不會想到，短短五年后，阻隔在自己和兒女之間的便不再只是上漲的江水，而成了烽火連天的兵患。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李白的行途猝然從閑散的云游，變成了匆忙的逃亡。在躲避兵亂的過程中，李白投入永王李璘帳下，很快便因永王擅自出兵受到牽連，被判流放。李白不得不“星離一門，草擲二孩”，再次與兒女分別。這次分別后，父子三人是否還得團聚，已不分明。據魏顥在《李翰林集序》所言：“白始娶于許，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長女李平陽很可能在及笄出嫁后便早早去世。按時間推算，在李白遭到流放的至德二載（757），李平陽當已成年。

當涂縣。來源/當涂文旅

李白并未在詩文中記錄女兒的去世。他那支為天地壯闊、盛世繁華而生的筆，確乎不適合書寫這些凄涼和悲傷。即便在逃亡途中，李白所寫下的，也不是杜甫那樣為生民疾苦所痛的字句，而是“萬里關塞斷，何日是歸年”，是“歸心落何處，日沒大江西”，是天地浩渺間無處依憑的靈魂，一如在戰亂中撕扯無定的大唐。幸而，在門人武諤的幫助下，幼子李伯禽還是成功穿過重重戰火，來到了父親身邊。自此之后，李伯禽便再未離開李白身邊，始終隨侍左右。在友人來訪時，他替父親掃堂待客（呼兒掃中堂，坐客論悲辛）；在父親出門游飲醉歸時，早早出門相迎（醉罷弄歸月，遙欣稚子迎）。晚年的李白選擇在當涂縣（今安徽當涂縣）定居，李伯禽亦隨之來此。在陪伴完父親最后一段人生旅途后，李伯禽在當涂為父親安排了喪事，也就此結束了隨父漂泊的生涯，自此避隱當涂。

行至人生的末尾，回望自己的一生，看著身邊那個曾經還只能牽住衣角的稚童亦逐漸成熟、衰老，李白是否仍會想起742年的那一天。或許他會想起，那個曾以為將改變一切的年份——天子征召的詔書，馬蹄踏碎長安道的清脆回響，連同一個盛世最明亮的開篇，都在那一年向他奔涌而來。然而當生命的帷幕漸垂，所有煊赫的功名、時代的華章，都如長安的煙云緩緩散去。唯有那雙曾牽住他衣角的小手，歷經歲月，始終溫暖而篤定地攙扶著他，陪他走完人間最后一段路程。

時間的刻度往復循環，但生命從不原地踏步。每一個看似尋常的年份，都可能在某個不經意的晨昏里，悄然埋下一生中決定性的轉折。而那些轉折的瞬間之所以珍貴，恰恰是因為我們真實而全情地投入過，真切地活出了不同于昨日的自己。新舊年歲交替之際，愿你我皆能從容向前，認真活在每一個當下——那里或許沒有隆中對，也沒有仰天長笑，卻一定有只屬于你的、鮮活而值得珍重的人生。它讓你成為你，也讓每一年，都成唯一。

編輯：周斌 詹茜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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