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盞燈到一片光

孟素琴，中學特級教師，河南省基礎教育教研室中語室原主任，中國教育報2011年度推動讀書十大人物，長期致力于閱讀推廣和語文教學研究工作。

河南省新野縣教師們的“抄字典”筆記。

孟素琴在陜西省神木市實驗中學與教師交流閱讀。孟素琴 供圖

　　2025年11月15日，鄭州經開區(qū)蝶湖小學報告廳內，“第三高度”讀書會成員代表及熱愛閱讀的教師220余人齊聚一堂，8名教師代表依次登臺，分享10年閱讀故事：鄭州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濱河第二小學副校長張利紅講述將閱讀深度融入班級管理、帶著教學實際問題讀書并在實踐中驗證理論、見證學生轉變的故事，鄭州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錦鳳小學校長王杰分享以“熔斷式閱讀”成為思想創(chuàng)造者、將每天20分鐘專業(yè)閱讀寫入日常塑造學校精神底色的實踐……會場里掌聲與笑聲交織，勾勒出一個以閱讀為紐帶的教育共同體樣貌。

　　這場跨越10年的閱讀長跑，如何從教師“怎么說也不讀”的困境中突圍？孟素琴與讀書會的成員們，又如何一步步攀登教師精神成長的“第三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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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點火：

　　“第三高度”的緣起

　　“第三高度”的名字，藏著孟素琴對教育本質的深刻理解。孟素琴少時讀過一本蘇聯(lián)小說《古麗雅的道路》（又名《第四高度》），主人公古麗雅的一生是不斷超越精神高度的旅程：從身體的生長到精神的成長，歷經“第二高度”“第三高度”的錘煉，最終以“第四高度”——為祖國犧牲——完成生命升華。孟素琴取“第三高度”為名，正是取其“文化精神成長”的寓意：教師不能原地踏步，需通過讀書實現從“合格教師”到“優(yōu)秀教師”，再到“專家型教師”的跨越。

　　“人不單靠吃飯、喝水、呼吸空氣活著。”這是孟素琴常掛在嘴邊的話。她認為，更重要的成長是文化的、精神的、內心的，這種成長主要來自間接學習，因為人不可能所有事都親身體驗。將讀書學習與教學實踐相結合，是教師“上升一個臺階”的路徑；拒絕重復昨天的自己，在文化和精神的攀登中成為“點燃學生火種的人”，這是“第三高度”的靈魂。

　　“第三高度”讀書會的成立，源于2015年的一場交談。當時，孟素琴聽到朋友無奈地表示許多基層教師“怎么說也不讀”，不由得聯(lián)想起自己曾親眼看到的情景——公益組織籌措資金捐書建圖書室，一年后回訪卻發(fā)現捐來的書“連捆書的扎帶都沒剪開”。她心頭一震：“這種情況不是個例。我不能只做‘評論員’，我得做點兒什么。”

　　“老師先讀起來，才能改變課堂、改變學生。”65歲的孟素琴帶著多年致力于閱讀推廣的經驗與說干就干的決心發(fā)起“第三高度”教師讀書會。她聯(lián)系多地教研部門推薦了12名“愛學習、愿改變”的教師，并在讀書會的首場活動上拉來一大箱自己珍藏的教育經典著作。教師們面面相覷，誰都沒聽過這些書的名字，只有一名教師知道蘇霍姆林斯基的《給教師的建議》——是開會時發(fā)的，還沒來得及看。

　　“現在，有時候我讀書還要找他們借。”回顧10年來的發(fā)展，孟素琴不禁露出笑容。如今，“第三高度”從12顆“種子”發(fā)展為200多人的種子隊伍，影響500多名教師一起閱讀。雖然也會有人掉隊（首批12人只剩5人），但源源不斷地有更多教師加入，在閱讀的數量、質量和影響力方面初見成效：張俊霞組建了共計270多人的兩個讀書群，陳會玲研讀了王榮生教授的16本專著，劉海洲近9年閱讀量超過900本……

　　上個月，“第三高度”10周年研討會在鄭州舉行。孟素琴精心準備了發(fā)言稿總結10年來的經驗，正式上臺時卻拋之腦后，轉而提出了“五項修煉”的新目標。她的身后，是從“怎么說也不讀”到“書香滿園”的10年答卷——不是終點，而是“讓教師成為讀書人”的又一個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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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燈：

　　教師閱讀的進階

　　“第三高度”剛啟動時，教師閱讀普遍存在三大困境：速度慢、選書盲、堅持難。這些困境像無形的墻，讓“怎么說也不讀”的怪圈反復上演。

　　破局之路，始于“笨辦法”與“巧心思”的結合。新密市超化鎮(zhèn)中心小學校長崔要娟是典型代表。這名“守著15年教齡吃老本”的鄉(xiāng)村教師，加入讀書會后用“大聲朗讀+標記批注”逼自己專注閱讀，摸索粗讀加精讀的方式提升效率，并在孟素琴的指導下結合教育短板與學生的需求精準挑選書籍，采用穿插式閱讀法調節(jié)節(jié)奏，帶著問題參與團隊研討……10年間，她累計精讀441本、泛讀1616本繪本，不僅補齊了自己的閱讀缺口，更帶動全校師生共讀，改善校園閱讀氛圍。

　　2017年，鄭州市中原區(qū)秦嶺路小學教師張新玲申請加入“第三高度”時，孟素琴向她提出了“每天讀書分享，堅持半年”的門檻。最初她只能摘錄一兩句話，且提不出問題，卻養(yǎng)成了“不管讀什么，每天都要讀一點點，分享一點點”的習慣。半年后，張新玲逐漸“讀出了書中門道”——她在孟素琴推薦的關于布盧姆教育目標分類學的書中尋找理論依據，在課程方案和課程標準中尋找答案。擔任教導主任近20年的張新玲，如今已從“遇事先退縮”成長為能主動表達想法的骨干教師。

　　這些蛻變的背后，離不開孟素琴這位領路人的悉心指導：設“半年考驗期”培養(yǎng)張新玲的閱讀習慣，在張利紅懈怠時約她到修衣店談心，特意花40元錢打車去聽王杰的課并指出細節(jié)問題……她像一位勤懇的園丁，為每名教師修剪枝葉、澆灌養(yǎng)分，讓他們在閱讀的土壤里長成自己的模樣。10年深耕，這群教師不僅讀出了“更好的自己”，更讀出了教育的另一種可能——以書為媒，讓知識與心靈在課堂相遇。

　　孟素琴深諳團隊共讀的力量。10年間，“第三高度”的共讀機制隨教師成長不斷進化，從“抱團取暖”到“分層賦能”，形成獨特的閱讀生態(tài)。第一階段，讀書會成員還比較少，大家共讀一本書，每月一次進行集中閱讀、批注和分享；第二階段，大家開始運用書中的知識研究自己的課堂，分析自己教學中需要改進的地方；到了第三階段，讀書會先后成立了以繪本、戲劇、科普、經典、整本書閱讀為研讀重點的三十多個“項目組”和深度閱讀、先行一步的實驗田式的“加強班”，促進全體成員在感興趣的領域深耕，做到“術業(yè)有專攻”。

　　在“第三高度”的閱讀實踐中，最有特色的是新野縣教師們的“讀字典”“抄字典”。在孟素琴的閱讀推廣理念中，字典從不是冰冷的工具書，而是經典的奠基部分。“我建議老師們讀字典，因為我自己在讀字典的過程中受益。我開始讀字典時候的認識，又達不到我抄了一段之后的認識，我越抄越感覺到做對了。”這種對漢字的熱情，源于她自幼的習慣——小時候，孟素琴的母親給她在衣服上縫了一個大口袋，她就把《新華字典》裝進去，閱讀中不認識的字要查，在路上看到商標或牌匾上有不認識的字，也停下來站到路邊查閱。

　　孟素琴向新野縣的教師們提出這個建議后，新野縣城郊鄉(xiāng)中心校教師張俊霞立刻響應。2023年9月，張俊霞在城郊鄉(xiāng)推動“字典閱讀群”建設，群內教師有的朗讀，有的摘抄，要求每周5次，但不少人堅持每天“打卡”。她本人已讀完《新華字典》和《爾雅》，現在正在讀《古代漢語詞典》《現代漢語詞典》。“讀完字典心里面很愉悅，知道字的家底、源頭，字理推斷比以往有分寸，不會望文生義。”張俊霞還將字典融入教學探索：推行“字源識字”實驗，用甲骨文講解字的源頭意義；嘗試“課前3—5分鐘分享”，學生對照字典講漢字，一學期后詞匯量明顯提升。

　　新野縣文府書院校長郭新則帶領學校全體語文教師分兩組抄寫字典。他每天早晨在教師群分享抄寫內容，“校長要先做，老師們看你做了，自然跟著來”，形成“堅持最重要”的氛圍。在郭新看來，面對日常工作中諸多繁雜事務，抄字典可以讓內心平靜下來，同時也是能夠提升團隊凝聚力的“正事”；抄字典時往往有新收獲，如抄“第”字時了解“第一宇宙速度”“第二宇宙速度”等物理知識，不斷拓寬知識邊界。如今，文府書院的教師們一有時間就抄字典、讀經典，教學時也能自然融入字源故事，“一字一文化”的理念逐漸從課堂延伸至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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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丈光：

　　全民閱讀的接力

　　在“第三高度”教師讀書會的實踐中，許多教師完成了從“閱讀受益者”到“推廣播種者”的蛻變。他們的故事里，沒有豪言壯語，只有“被一本書點亮后，想點亮更多人”的樸素沖動。

　　早在2007年，張俊霞就和新野縣新甸鋪鎮(zhèn)第二初級中學的教師們一起加入了孟素琴主持的中央教科所“擴大閱讀實驗”課題研究。“教師以做學問為職業(yè)，以生命狀態(tài)和修養(yǎng)境界影響學生，如果不讀書會是什么樣子？”18年來，張俊霞一直踐行著“更好的自己來自讀書”“閱讀質量決定教學品質”的信念，組建了新野經典讀書會并負責管理新野縣城郊鄉(xiāng)閱讀種子教師群，像“滾雪球”一樣影響越來越多教師一同成為閱讀的種子。

　　張新玲潛心鉆研繪本教學，不止步于校內，更走出校園推廣閱讀。2022年，她開啟了線上讀繪本活動；2023年，她在河南省圖書館開啟每周一次講繪本的公益活動，從給孩子講故事延伸到給家長講“育兒理論”，至今已經堅持120余期，從未中斷。她持續(xù)關注兩年的一個小朋友“豆豆”的家長發(fā)來信息：“看到孩子的改變，心里是滿滿的成就感。”這讓她堅信，“只要堅持，閱讀的種子會在更多的孩子和家長心中生根發(fā)芽”。

　　當個體的光聚成光束，區(qū)域的閱讀生態(tài)便悄然成形。如今，讀書的人們早已不是孤島，在他們的背后，有新密市、新野縣、鄭州經開區(qū)、鄭州中原區(qū)等地教育行政部門的支持、引領，眾多校長的傾力扶持，有商務印書館等機構捐獻圖書，有公益組織為鄉(xiāng)村學校籌建圖書角，有企業(yè)提供人工智能等技術支持……

　　10年前，孟素琴聽到朋友“怎么說也不讀”的嘆息，決心做一盞燈；10年后，這盞燈已化作滿天星斗——崔要娟精讀的441本書、張俊霞的270多人讀書群、郭新的“全體語文教師抄字典”、張新玲的120余期公益活動……每個故事都是光的接力。他們用行動證明：閱讀推廣不是一個人的長征，而是一群人的守望。正如孟素琴常引用的那句話：“一個人可以走得很快，但一群人能走得很遠。”因為光，在傳遞中永遠不會熄滅。

《中國教育報》2025年12月31日 第09版

作者：本報記者 董嘉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