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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竹籃打水一場空
晚上,彭家四兄弟難得地聚在了一起。
堂屋里的煤油燈芯挑得長長的,火苗竄起兩寸高,把并不寬敞的屋子照得通亮。
桌子正中間擺著那盆紅燒肉,肉雖然不多,大部分是土豆和干豆角,但那層泛著油光的醬色足以讓整個屋子都飄滿香氣。
彭衛(wèi)國端起酒碗,那酒液渾濁,是自家釀的地瓜燒,勁大,沖鼻。
“二哥,喝!”彭衛(wèi)國把碗重重磕在桌面上,酒灑出來幾滴,落在新打的三合土桌面上。
他不管,只是把袖子擼到胳膊肘,臉紅脖子粗地嚷嚷,“你看這房梁,這磚,誰不說我彭衛(wèi)國這事辦得漂亮?當初分家,誰看得起我?啊?現(xiàn)在你們看看!”
彭衛(wèi)東捏著酒盅,抿了一口,眼神往屋頂上瞟了一圈,嘴角扯動一下:“是,老三能干。”
“那是!”彭衛(wèi)國打了個酒嗝,身子晃了晃,一只手重重拍在彭衛(wèi)東肩膀上,“以后……以后我不光有房,我還要讓那幫看笑話的把牙吞肚子里去!來,喝!”
另一張小桌上。
劉芳手里捏著筷子,卻沒怎么伸向那盆肉。
她不停地給幾個孩子碗里夾菜。
素梅和素蘭吃得頭都不抬,嘴角全是油。
建軍把一塊肥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嚼,腮幫子鼓鼓的。
劉芳看著他們,嘴角輕輕抿著。
她低頭扒了一口飯,白米飯的香甜在舌尖散開。
這幾個月,為了這幾間青磚大瓦房,她連米湯都很少喝,胃早就縮得只有拳頭大。
現(xiàn)在這么干的一碗飯下肚,胃里反而有些發(fā)脹,頂?shù)秒y受。
但心里是穩(wěn)的。
她抬頭看了一眼還在吹噓的彭衛(wèi)國。
男人喝多了,話密,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亂飛。
平日里那個悶頭干活、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男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急于證明自己的戶主。
飯局散場,已經(jīng)是月上中天。
送走了幾個兄弟,劉芳收拾殘局。
碗筷碰撞的聲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她把剩菜小心地倒進一個大碗里,那是明天的早飯。
桌上灑的酒漬,她用抹布用力擦了幾遍,直到聞不到一點酒味,只剩下新家具特有的木頭味。
回到房間,彭衛(wèi)國沒睡。
他坐在床沿上,兩只腳耷拉著,一只鞋踢掉了,另一只還掛在腳尖上。
聽見動靜,他抬起頭。
那雙眼睛通紅,全是血絲,直勾勾地盯著劉芳。
“阿芳。”他喊了一聲,聲音啞得厲害。
劉芳走過去,蹲下身幫他脫剩下那只鞋。
手剛碰到他的腳踝,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的手掌全是老繭,粗糙,滾燙,掌心的汗膩膩的。
“別忙活了。”彭衛(wèi)國手上用力,把她往懷里帶。
劉芳順勢坐在他身邊,聞著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和汗味。
“我今天……真他媽高興。”
彭衛(wèi)國嘿嘿笑了兩聲,身子歪過來,頭靠在劉芳肩膀上,
“大哥那眼神你看見沒?那是嫉妒。從小他就壓我一頭,今天,我也算是直起腰了。”
劉芳沒說話,只是伸手幫他順了順后背。
彭衛(wèi)國突然坐直了身子,雙手捧住劉芳的臉。
他的呼吸急促,熱氣噴在劉芳臉上。
“芳,房子有了。”他的視線往下移,落在劉芳隆起的肚子上。
那目光太燙,太直接,甚至帶著一種讓人透不過氣的壓迫感。
他那只布滿裂口的大手蓋了上去,在肚皮上慢慢摩挲。
“這回,必須得是個帶把的。”彭衛(wèi)國聲音低下去,透著一股狠勁,
“只有是個兒子,咱們這個家才算真正立住了。我彭衛(wèi)國在村里走道,才能不看任何人的臉色。”
劉芳身子僵了一下。
“要是……”她剛開了個頭。
“沒有要是!”彭衛(wèi)國猛地打斷她,聲音拔高。
“我有預感,這就是個帶把的!肯定是!你看你這肚子,尖尖的,跟懷建軍時候一模一樣。我都想好了,要是這胎是兒子,滿月酒我要擺十桌!我要讓全村人都來看看,我彭衛(wèi)國兒女雙全,有房有后!”
他的眼神狂熱,像是一個壓上了全部身家的賭徒,盯著最后一張底牌。
劉芳看著他這副模樣,喉嚨里那句“生男生女都一樣”怎么也說不出口。
她太了解這個男人了。這房子掏空了家底,也掏空了他的精氣神。
他現(xiàn)在全憑一口氣撐著,這口氣,就是肚子里這個孩子。
她輕輕把他的手從肚子上拿開。
“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上工,欠陳師傅的工錢還沒還清。”
提到錢,彭衛(wèi)國眼里的狂熱退去了一些,多了幾分煩躁。
他抓了抓頭發(fā),又重重嘆了口氣,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床上。
“肯定是個兒子……肯定是……”
他嘟囔著,沒一會兒,呼嚕聲就響了起來。
劉芳吹滅了燈。
黑暗瞬間吞沒了一切。
她躺在里側,身體蜷縮著。
窗外有風吹過新瓦的聲音,細細碎碎的。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那里的孩子輕輕踢了她一下。
她閉上眼,眼角滲出一滴淚,流進發(fā)鬢里,涼涼的。
她在心里默念:孩子,別怕。是男是女,都好,只要平平安安的,阿媽都要你。
接下來的日子,并不比蓋房時輕松。
為了還債,彭衛(wèi)國恨不得把自己當兩頭牛使。
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還要去河里摸點魚蝦去鎮(zhèn)上換錢。
劉芳挺著大肚子,家里的活計一樣沒落下,還得幫著大隊里搓麻繩掙工分。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沉得像墜了塊石頭。
秋天的風刮起來的時候,劉芳發(fā)作了。
那天午后,日頭還好。
她在院子里曬紅薯干,突然覺得腰上一酸,接著是一陣緊縮的疼。
這感覺她太熟悉了。
她扶著墻,慢慢挪進屋,喊了一聲正在掃地的素梅。
“素梅,去叫六叔婆,快。”
素梅扔下掃帚就跑。
彭衛(wèi)國正在后院劈柴,聽到動靜沖進來的時候,手里的斧頭還沒放下。
“要生了?”他問,聲音發(fā)顫。
劉芳點了點頭,額頭上已經(jīng)全是冷汗。她指了指柜子:“熱水……還有剪刀。”
彭衛(wèi)國把斧頭一扔,手忙腳亂地去燒水。
他在廚房里轉圈,把水瓢碰得叮當響。
等水燒上的空檔,他跑回臥室,從枕頭芯里摸出一個紅紙包。
那是他攢了兩個月的煙錢,又偷偷賣了幾斤谷子湊的。
他在手里捏了捏,紙包不厚,但在他心里分量重得很。
六嬸來了。
她是村里接生的老手,進門也不廢話,把彭衛(wèi)國往外一推:“男人們出去,別在這添亂。”
房門關上了。
彭衛(wèi)國站在堂屋中間,兩只手不知道往哪放。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紅紙包,拿出來,看一眼,又塞回去。過了一會兒,又拿出來,捏得皺皺巴巴的。
幾個孩子貼著墻根站成一排,大氣都不敢出。
屋里傳來劉芳壓抑的哼聲。
那是極力忍耐痛苦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彭衛(wèi)國開始在屋里走。從門口走到桌邊,三步。從桌邊走到門口,三步。
“一定要是兒子,一定要是兒子……”他嘴里念叨著,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突然,一聲啼哭穿透了門板。
“哇——”
聲音響亮,中氣十足。
彭衛(wèi)國腳下一頓,整個人像彈簧一樣竄到門口。
他的手已經(jīng)伸進了口袋,緊緊攥住了那個紅包。
門“吱呀”一聲開了。
六嬸抱著一個灰布包著的襁褓走了出來。
彭衛(wèi)國迎上去,臉上的笑堆到了眼角,手里的紅包已經(jīng)掏出了一半。
“六嬸,是……”
六嬸看了他一眼,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她沒有直接道喜,而是低頭把襁褓往上托了托,露出一張紅通通、皺巴巴的小臉。
“衛(wèi)國啊,”六嬸的聲音低了幾分,“大人沒事,挺好的。是個閨女。”
彭衛(wèi)國的手僵在半空。
那半截露出來的紅紙包,在空氣中顯得格外刺眼。
笑容凝固在他臉上,接著一點點裂開,消失。
“啥?”他問了一句,像是沒聽清。
“是個閨女。”六嬸又重復了一遍,把孩子往他面前遞了遞,“你看,長得挺俊,像你。”
彭衛(wèi)國沒有伸手接。
他的目光落在那個襁褓上,像是在看一個不該出現(xiàn)的物件。
腦子里那根繃了幾個月的弦,啪的一聲,斷了。
不是兒子。
那些他在酒桌上吹過的牛,那些他在夢里笑醒的畫面,全碎了。
他慢慢地,一點點地,把手縮了回來。
那個捏得皺巴巴的紅紙包,重新滑回了那件打著補丁的褲兜深處。
“嗯。”
他從喉嚨里擠出這么一個字,干澀,生硬。
“讓我看看妹妹!”素梅和素蘭大著膽子湊上來。
“我也看!我也看!”建軍也擠過來。
彭衛(wèi)國沒看孩子,也沒看六嬸,更沒看那一窩孩子。
他轉過身,大步朝院子外面走去。走到門口時,肩膀撞到了門框,他晃了一下,沒停,頭也不回地走了。
六嬸嘆了口氣,搖搖頭,轉身進了屋。
屋里,劉芳躺在床上,頭發(fā)被汗水濕透,貼在臉上。
她聽到了外面的對話。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六嬸把孩子放在她身邊,輕聲說:“別往心里去,男人嘛,都那樣。先養(yǎng)好身子。”
劉芳側過頭,看著身邊這個小小的生命。
孩子閉著眼,小嘴無意識地蠕動著。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孩子軟得像豆腐一樣的臉蛋。
“不怪你。”劉芳輕聲說,眼淚順著眼角滑落,滲進枕頭里,“是你命苦,投錯了胎。”
那天晚上,彭衛(wèi)國很晚才回來。
他身上帶著一股濃烈的煙草味,還有河邊的冷風味。
他沒進臥室看一眼,直接在堂屋的竹躺椅上躺下了。
竹椅發(fā)出“咯吱”一聲呻吟。
之后是死一樣的寂靜。
消息長了腳,第二天就傳遍了全村。
“聽說了沒?彭老三家又生了個丫頭片子。”
“嘖嘖,這都第四個了吧?這劉芳真是個專生賠錢貨的肚子。”
“蓋那么好的房子有啥用?就一個兒子,將來還不是要被人欺負死?這跟絕戶頭也差不多了。”
劉芳在屋里坐月子,窗戶關著,但那些閑言碎語還是順著門縫往里鉆。
她抱著孩子喂奶,臉上沒什么表情。她給孩子取名叫素竹。
希望她像這山里的竹子一樣,虛心有節(jié),風吹不倒,雨打不折。
第三天上午。
院門被推開了。
趙大腳空著兩只手走了進來。
她穿著那件深藍色的斜襟褂子,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臉上板得像塊鐵板。
她在院子里站定,先是用那雙倒三角眼四處掃了一圈、。
素梅正帶著妹妹在院子里洗尿布,看到奶奶,嚇得手一抖,尿布掉進了盆里。
“奶……”素梅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趙大腳沒理她,徑直進了堂屋,又掀開簾子進了臥室。
屋里有一股淡淡的奶腥味。
劉芳正靠在床頭喝粥。
粥很稀,里面臥著個雞蛋,那是她自己狠心煮的。
看到婆婆進來,劉芳放下碗,喊了一聲:“媽。”
趙大腳沒應。
她走到床邊,低頭看了一眼還在劉芳懷里吃奶的孩子。
孩子吃得正香,小手抓著劉芳的衣襟。
趙大腳哼了一聲,鼻孔朝天。
“喝粥呢?”趙大腳開口了,聲音冷冰冰的,“還有臉吃雞蛋?”
劉芳的手緊了緊,把碗往身后藏了一下。
“媽,我……”
“行了。”趙大腳一揮手,打斷了她,“我不是來聽你廢話的。我就是來看看,我彭家的香火是不是真的斷在你手里了。”
她退后一步,目光像兩把刀子,在劉芳身上刮了一遍。
“衛(wèi)國累死累活,就換來你這么個結果?你這肚子,真是個漏風的篩子,怎么填都填不滿!”
“我彭老三家的香火,指望你是指望不上了。”
劉芳咬著嘴唇,低著頭,看著懷里的素竹,一聲不吭。
“以后別指望我給你們搭把手。”趙大腳轉過身,“這日子是你們自己過的,過成什么樣,那都是活該。生不出帶把的,在這個村里,你們就得低著頭做人!”
說完,她大步走了出去。
那腳步聲重重的,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劉芳的心口上。
門簾晃動,帶進來一陣冷風。
劉芳打了個哆嗦,抱緊了懷里的孩子。
從那天起,趙大腳就真的沒再踏進過這個家門一步,仿佛這個兒子家已經(jīng)成了什么晦氣的地方。
彭衛(wèi)國也變了。
他變得沉默寡言,不再對劉芳噓寒問暖。
每天一早,他扛著鋤頭出門,天黑透了才回來。
吃飯的時候,他只顧著往嘴里扒飯,眼神從來不往劉芳和素竹身上落。
晚上睡覺,他總是背對著劉芳,蜷縮在床邊,哪怕中間空出很大一塊地方,他也不肯往里挪一寸。
那道看不見的墻,比中間那道磚墻還要厚,還要冷。
孩子們也感覺到了。素梅帶著妹妹們變得小心翼翼,連說話都不敢大聲,生怕惹惱了父親。
劉芳出了月子,第二天就下了地。
她把素竹背在背上,用一根寬布帶勒緊。
孩子小,軟綿綿的一團貼在她背上。
她去河邊挑水,去地里除草,去山上砍柴。
村里人的指指點點,她裝作沒看見。
婆婆的冷嘲熱諷,她裝作沒聽見。
她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默默地拉著這個沉重的家,在那條滿是泥濘的路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沒有人幫她。
連那個曾經(jīng)說要給她遮風擋雨的男人,也成了那個給她施加風雨的人。
日子就這樣在沉默和勞碌中,一天天過去。
素竹慢慢長大。
她很乖,很少哭鬧,像是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一樣。
轉眼,素竹快兩歲了。
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天邊燒著火紅的云霞。
轉機,就這么毫無征兆地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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