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大變局！37萬億公募如何重塑信任

界面新聞記者 | 杜萌
界面新聞編輯 | 宋燁珺

2025年是公募行業的變革之年。繼降低管理費和券商交易傭金外，關于銷售階段的費率改革征求意見稿已經下發，這意味著公募費率改革的“三階段”基本全部落地。

但變革不止于此。為了根治“基金賺錢，基民不賺錢”的痼疾，今年5月份，證監會印發《推動公募基金高質量發展行動方案》，從優化權益類基金收費模式、強化基金公司與投資者利益綁定等多個方面為公募發展指明了道路。

目前，《公募業績比較基準指引》和《基金管理公司績效考核指引》的兩份征求意見稿已經下發，公募正在提交業績比較基準的修訂計劃和摸排統計方案。

多項政策緊鑼密鼓實施后，一場深入根基的行業變革正在徐徐展開。規模沖上37萬億歷史新高的公募，這次能否重新贏回投資者的信任？

基金經理降薪之后

2020年，“公募造神運動”進入高潮階段，極端的市場行情將一些重倉在某些板塊的基金經理捧上高位，蜂擁而至的基民更是將其神化。

但資本市場沒有常勝將軍，2021年-2024年長達三年的熊市不僅戳破了基金經理的“神化”，更導致了投資者對公募行業信任的喪失。

“漲的時候是X哥，跌的時候是老X”、“基金經理偷吃！老鼠倉！”在多只權益基金的評論區，類似的留言比比皆是。每當市場有“基金經理千萬年薪”的傳言流傳時，基民們的心便被戳痛一次。

如何將基金經理的薪酬和投資者切實“綁在一起”？今年5月份以來，已經有先后兩批浮動費率基金發行并成立。相比此前管理人按照固定比例收取管理費，浮動費率將管理費與基金業績、持有期限動態掛鉤，重構了基金管理人與投資者之間的利益紐帶。

當前主流產品普遍采用三檔費率體系：持有滿一年后，若基金年化收益跑贏基準6個百分點以上，管理費升至1.5%；若跑輸基準3個百分點以下，費率降至0.6%；其余情況維持1.2%的基準檔。

最近下發的《基金管理公司績效考核指引（征求意見稿）》也提到，基金公司應當根據主動權益類基金經理過去三年的業績比較基準對比、基金利潤率的不同情形建立階梯化的績效薪酬調整機制。

表：《征求意見稿》要求建立階梯化的績效薪酬調整機制 來源：文件，界面新聞整理

“簡單來說，就是基金跑輸自己的業績比較基準，那就是沒有獲得超額收益。這會讓基金經理在做投資決策時更加謹慎，‘超額收益’不再是輕飄飄的口頭承諾，而是關乎自己薪水的‘生死線’。”某公募評價人士表示，這會杜絕大部分基金的風格漂移，讓基金經理徹底拋棄“規模導向”，產品的超額收益、投資者有沒有賺到錢，才是最重要的考核指標。

這種“獎優罰劣”的設計，從制度上倒逼基金管理人將精力聚焦于創造穩定超額收益。有基金公司投研負責人接受界面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過去我們更關注規模帶來的管理費增長，現在必須把精力全部放在個股研究和組合優化上，只有幫投資者賺到錢，我們才能獲得合理收益。我經常告訴團隊，要老老實實在能力圈范圍內掙錢，不要想著賭賽道。風口過了，一地雞毛。”

界面新聞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目前，多數公募對待主動權益投研團隊的績效考核均以三年期為考核周期，不僅需要考核三年期的收益，也會將業績的回撤幅度納入考核范圍。

此外，《基金管理公司績效考核指引（征求意見稿）》還規定了強制跟投機制：基金經理必須將當年績效薪酬的至少40%用于購買自己管理的公募基金，且持有不少于一年。基金公司高管也要拿出至少30%的績效薪酬購買本公司旗下基金，其中股票基金占比不得低于50%。這意味著，基金經理與投資者的利益真正綁在了一起。

“現在公司內部正在進行存量基金的排查，對于業績比較基準和投資策略明顯不符合的基金進行調整，上報證監會獲批后進行公告調整。”某成長型主題基金經理告訴記者，“調整之后，大部分基金經理都會緊跟大盤權重股，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求大幅跑贏基準，但求不要落后太多，畢竟關系到自己的飯碗。”

但是，一位基金經理對界面新聞記者表示了自己的擔憂，“這樣會讓基金經理更加抱團，追逐主升浪，畢竟市場板塊輪動很快，錯過熱點后要很久才能從坑里爬起來。”今年以來，對于白酒等消費股的殺跌、算力芯片板塊的高位震蕩，都被業內認為和公募抱團股的“調倉”有關。

“以后大家都會變成加強版的指數增強型基金，跟蹤大盤的權重股成為標配，再額外搭配一些用來增強收益的個股，漲就緊跟，跌就猛剁。”一位基金分析人士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多數基金經理都會變得平庸，可能再無一年翻倍基這種風格犀利的基金出現。”

此外，有分析人士擔心基金經理會“公奔私”。“公募的投資限制很多，各種持倉比例管得嚴，入池標準越來越高，合規越來越嚴。之前還能博個高薪和好名聲，現在績效考核指引下來，性價比跌到谷底。預計明后年會有一波基金經理離職，或者加入頭部私募，或者找些客戶資源自己搞個小私募。”某公募分析人士表示。

銷售KPI的改變

“基民虧錢，基金經理和公司還賺錢”，這是困擾基金行業發展的痼疾。“規模導向”的銷售行為背后，直指基金公司“旱澇保收”的機制根源。

《基金管理公司績效考核指引（征求意見稿）》提到，要把“客戶盈利情況”納入公募從業人員績效考核的指標。“以后考核不再是賣了多少規模，而是持有人賺了多少。這不僅是KPI的徹底變革，更是對公募原有銷售模式的整體顛覆。”上述人士表示。

“之前的銷售是順人性的，市場上哪個板塊漲得好，公募就趕緊趁著熱度發新產品，推爆款，基民熱火朝天認購。結果最后基民買在山頂，虧損嚴重，投訴不斷”。某公募市場部總經理對界面新聞記者直言，在這種“銷量導向”模式下，基金公司和代銷渠道都賺到了錢，但是基民卻虧了錢。

“現在我們的銷售是逆人性的，我們的銷售人員對現有的客群進行了細分，對于進取型的客戶會推薦一些高收益高風險的產品進行定投，對于保守的客戶會推薦紅利低波、固收+產品或者寬基定投。”某公募理財子公司理財經理告訴界面新聞記者。

“公募定投，手動加倉。”在某基金財富子公司一位理財經理新建的一個客戶群中，界面新聞記者看到，銷售人員會經常分享一些市場觀點和定投標的，供客戶選擇。例如，在12月9日雖然半導體板塊繼續沖高，但考慮到投資者的風險偏好，該理財經理做出了對某行業主題基金“逢高止盈”的提示。

“我是跟著他在10月初定投的，現在止盈后收益率大概在25%左右，已經很滿意了。”一位投資者告訴界面新聞記者，“他是真心實意幫我們賺錢的。”

面對這場深刻變革，公募管理人和代銷渠道之間、銷售渠道和投資者之間，仍存在著一些矛盾和博弈。

雖然政策提倡長周期考核，但在第三方代銷平臺上，“近一年來收益率榜單”仍然是流量分發的核心。在螞蟻財富的頁面，界面新聞記者看到，“漲幅靠前的基金”榜單中僅有“昨日、近7日、近1月、近1年”四個選項。這種極致的排名更容易引發投資者的“追漲殺跌”。

“現在雖然是‘保有量’考核正在逐漸替代‘首發銷量’考核，但是在季度末和年末節點沖任務的時候，為了自己的績效獎金，還是會希望客戶加大投資力度，把保有量沖的高一點。”某公募理財子公司銷售經理告訴界面新聞記者。

信任如何重建

界面新聞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目前投資者和基金公司之間缺乏的信任不僅源于對基金公司“旱澇保收”的不滿，更是憤懣于基金經理對產品業績的“無動于衷”。

那么多項新規“萬箭齊發”，變革之下，基金公司、基金經理和基民的利益到底能否真正一致？

界面新聞記者了解到，雖然新規對基金經理的績效薪酬進行了不少于30%的“懲罰”，但并不能讓基民完全滿意，也無法徹底解決基金經理“憑借規模收管理費”的機制難題。

“也就是說，就算基金經理把基民的錢都虧完了，還能拿到之前績效的70%？”對于新的規定，有投資者表示不認可，“應該讓基金經理的收入和他管理產品的收益直接掛鉤，不能和管理規模相關。基金盈利就多拿錢，基金虧損就不給錢。”

“我們希望讓勤懇有能力的基金經理得到他應得的，讓那些無能無作為的基金經理趁早下臺失業。”廣州的賀先生告訴界面新聞記者，他曾在2021年的時候“跟風”買過一份三年期封閉基金，由于在去年錯過了開放期，目前仍被“鎖在里面”，浮虧超30%，“也不知道基金經理是怎么想的，看每個季度的持倉都沒怎么動。這就導致大盤漲的時候沒怎么漲，跌的時候卻又一起跌。”

“這些規定的最終目標都是倒逼基金經理告別‘躺賺’，能夠真心注重持續回報，而不是盲目追熱點、博短期排名。”一位百萬粉絲基金大V對界面新聞記者表示，除了降薪之外，公募還要改變對基金經理的管理模式，既要有高門檻，又要有清退機制。“對于那些在3-5年的長周期內，一直不能獲得超額收益的基金經理，需要嚴格清退。只有這樣，才能重新贏得投資者的信任。”

對于強制基金公司高管和基金經理跟投的機制，一些投資者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議。“現在支付寶有基金經理曬實盤的，但是都是基金經理自發的定投。現在有了跟投機制，建議基金公司把高管和基金經理的自購都明確展示出來，讓他們也‘曬曬實盤’，這樣大家的錢都在一起，我們才愿意買。”

而基金公司和投資者之間若想重新建立信任，需要更加透明、更加真誠的溝通。例如，通過高管和基金經理曬實盤、對基金經理的薪酬績效進行“獎優罰劣”、建立基金經理的“末位淘汰”機制等多種方式，這樣才能打破投資者和基金公司之間的信息差，讓投資者的真金白銀“買得更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