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1月的北京站,寒風裹著站臺上刺耳的汽笛聲。五十六歲的李秀榮把厚棉圍巾拉得更緊,目光死死追隨那節將開往東京方向的國際列車。就在車門合攏前,她聽見身后的丈夫輕聲提醒:“別凍著身子。”這句叮囑,把她的思緒一下子拉回四十七年前的沈陽街頭。
1945年1月末,東北的雪一連下了三天。趙鳳祥推著破舊手推車,在宏偉路口的垃圾堆邊發現一個卷作一團的小男孩。孩子凍得發青,連哭的力氣都沒了,被他抱起時只吐出斷斷續續的“おとうさん”。那一刻,趙鳳祥遲疑,隨即轉身。幾秒后,他又折回來,把小男孩裹進棉襖里。誰都知道,那正是關東軍潰散的時期,大批日本平民被匆匆撤走,街面留下一些無依無靠的孩子。
孩子被帶回家,李秀榮心里并不踏實。鄰里言語刻薄,“你家是要養仇人的根嗎?”尖酸的嘲諷時常鉆進窗縫。李秀榮火速拆下門簾,改做棉被,又把家里僅剩的高粱面熬成稀粥,一勺勺喂進孩子嘴里。為躲閑言碎語,兩口子把他的破軍裝扔進灶膛,一把火燒了,給他取名趙連棟。新名字,意味著新身份,也意味著新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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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要給日籍孤兒辦戶口幾乎不可能。夫妻倆只好把他當親生子寫進家譜,往返派出所和街道辦跑了半年,才算敲定“趙家老三”。即便如此,附近孩子依舊圍著他起哄,喊他“鬼子崽”。連棟不會還口,只能抿嘴站在墻角。李秀榮護著他:“打人不許往臉上招。”嗓門雖薄,卻透著倔強。
闖不過流言的圍追堵截,1948年春,趙家收拾細軟,南下唐山投奔李秀榮娘家。哪料娘家長輩更是態度冷硬,“國家剛受大罪,你們良心讓狗吃了?”話一出口,親緣也斬斷。李秀榮抱著連棟,眼淚滾滾,沒回任何一句。就在那年秋天,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來,小山村炸開鞭炮。趙家人藏在屋里默默聽著,心里卻是另一場風雪。
五十年代初,戶籍政策有所松動。趙連棟順利拿到正式戶口,在煤礦當了鉗工,勤快肯吃苦,一年后就當上班組長。工友都說這小伙子是地道東北漢子,誰也沒想到他肌膚下面藏著異國血統。二十六歲時他娶了紡織廠女工馬秀芝,酒席上,李秀榮偷偷抹淚,既高興又擔憂:身份的秘密會不會被捅開?
文化大革命時期,政治空氣緊繃。鄰里舊事翻出,“趙家藏日本種”一條匿名大字報貼了滿巷子。趙連棟被拉上街頭批斗,他咬牙站在臺上,被人推搡,嘴角血跡殷紅。李秀榮卻沖進人群,擋在兒子前面,聲嘶力竭地喊:“他是我命里撿回的孩子,犯了什么罪?”那一吼,像一把鈍刀割開沉默,圍觀者漸漸散去。此后趙家依舊寂寞,卻也再無人公然欺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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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末,社會氣氛寬松。趙連棟調往內蒙古磚廠,工資翻番。他隔月寄錢回家,信里常寫:“媽,等我攢夠錢,把您接過來住樓房。”李秀榮心里暖暖,卻更掛念他從未停歇的疑問——親生父母到底是誰?1989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已過十七年,“歸國支援費”政策吸引著成百上千名遺孤回日本尋根。趙連棟猶豫了三年,終究還是提了口。“媽,讓我去看看吧,我會回來。”
為了讓他心安,李秀榮賣掉唯一值錢的金耳環,辦妥護照、機票。遠渡重洋后,趙連棟憑舊資料、DNA比對,在北海道找到了戶籍記錄——原名野板三,生于1938年,父親曾任陸軍少尉,戰敗時陣亡。獲悉真相,他決定在名字里保留養父的“祥”字,自稱野板祥三。探親結束,第一趟回國,他帶了大包小包禮物,滿臉歉疚地對李秀榮說:“媽,我會很快接您去青島養老。”這一句承諾,像一盞路燈,照亮老太太其后孤獨的歲月。
1993年底,野板祥三帶著妻兒再次飛往東京,行李沉甸甸,言語卻輕描淡寫,“先安頓好住房,再來接您。”此后,信件稀稀拉拉,撥號長途也常常無人接聽。李秀榮不信,天天坐在院門口,聽遠處郵遞車的喇叭。鄰居偶爾問起,她就笑,“孩子忙。”笑意到嘴角又悄悄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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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春,他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現在家書上,那是一張印著櫻花的明信片,只寫了寥寥八字:“一切順利,勿念,贍養費已匯。”匯款單上的金額并不多,卻像一線薄弱的牽絆。五月,李秀榮在院中跌倒,左股骨粉碎性骨折。女兒連寫三封掛號信,請野板祥三速歸,都石沉大海。老太太臥床,白天盯著天花板,夜里常自語:“他該到家了吧?”
2005年后,李秀榮因腦血管意外癱瘓,生活全憑女兒照護。老屋昏燈下,墻角那張全家福顏色發舊,唯獨趙連棟——不,野板祥三——的笑容依舊燦爛。醫護曾試圖幫她聯系在日華僑組織,但提供的號碼始終撥不通。鄉親們也不再議論日本孤兒的往事,更多的是為老人嘆息:四十年養育情,怎敵得過一張歸國機票?
2015年2月,八十歲的李秀榮病情急轉直下。彌留前,她拉著女兒的手,口中反復低喚:“讓他快點回家。”這一句垂死叮嚀沒有等來回應。清明前夕,老人離世。靈前空守一張八寸黑白照片,攝于1976年的春日,趙連棟蹲在梨花樹下,笑得像個陽光騷年。
有人說血緣是錨,牽引著人去遠方尋找最初的港口;也有人說養育才是根,無論走多遠都會回到起點。李秀榮和趙鳳祥曾用半生時間回答這個命題,可惜最終沒有聽到對岸的回聲。此事在老街早已成了口耳相傳的故事,對錯難評,情字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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