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永軍
記憶中那間辦公室的光線,總有些昏暗。南向的窗,糊著發黃的舊報紙,邊緣卷曲著,將午后的日頭篩成一種毛茸茸的帶著塵埃質感的暖黃。
父親的辦公桌在最里側,靠墻,桌上除了摞得整整齊齊的報表文件,最顯眼的,便是那只搪瓷茶壺。壺身是那種早已絕跡的白底藍花,圖案是簡單的纏枝蓮,用得久了,藍花黯淡下去,邊沿處露出底下黢黑的鐵胎,像歲月啃出的豁口。五六個人共用這一把壺,壺嘴的內壁,定然積了厚厚的深褐色茶垢,那是無數片廉價茉莉花茶的魂魄,層層疊疊,滲進了瓷的肌骨。
父親喝茶,有他固定的儀式。
他先從墻角的熱水瓶里傾出滾水,并不立刻泡茶,而是先將那幾只印著紅字的玻璃杯一一燙過。水汽蒸騰起來,他才從那個印著“勞動光榮”字樣的鐵皮茶葉罐里撮出滿滿一把花茶,投進壺中。
滾水沖下,那一把干枯的、蜷縮的褐綠,仿佛一群被囚禁的精靈,在沸水中驚惶地,繼而舒展地,最終是狂歡般地旋轉起來。剎那間,濃烈到近乎霸道的茉莉香氣,便掙脫水汽的帷幕,噴薄而出,充盈了整間屋子。那不是江南園林里若有若無的幽馨,而是北國曠野上,一蓬蓬野茉莉到了花期,拼盡全力、毫無保留、帶著泥土腥氣的芬芳,濃得化不開,卻也因此顯得格外真實而親切。
我便是在這片香氣里,完成了對“茶”最初的啟蒙。
父親呷一口那釅釅的琥珀色茶湯,發出滿足的嘆息。我坐在他對面的小凳上,巴巴地望著。他有時會笑一笑,將自己杯里的茶倒出一些在杯蓋里,再兌上些白水,推到我面前。那是我能嘗到的“茶味”——被稀釋了的苦,以及被中和了的香,混著一股暖烘烘的、屬于成人世界的安穩妥帖的氣息。
茶水滾燙,我總要鼓起腮幫,呼呼地吹上好久,才敢小口啜飲。那味道,與其說是品,不如說是“渡”,將父親的日常,渡一些到我懵懂的時光里。
窗外的泡桐樹,葉子肥大,篩下的光斑在水泥地上靜靜游移,慢得如同屋角那只生銹的座鐘,鐘擺每一次晃動,都像要耗盡全身氣力。那時我不懂什么是“草木間”,只覺那茶的暖、父親的影、午后的光和窗外草木投下的靜靜搖曳的蔭,都是長在一起的,渾然一體,密不可分。
日子便在這釅釅的茶色與融融的暖光里,不動聲色地淌著,我以為它會一直這樣淌下去,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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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像所有急于長大的少年一樣,迫不及待地要擺脫那過于“實在”的茉莉香氣。
我迷上了龍井,迷上它“無味之味”的清高,迷戀沸水沖入玻璃杯中,那一旗一槍驟然舒展、碧翠如滴的“頃刻間的豐盈”。我也愛鐵觀音,愛它七泡之后仍有余香的“韻”,愛它蘭花香里那一絲“觀音韻”帶來的爽利。我購置了全套的茶具,白瓷蓋碗要薄如蛋殼,聲如磬;品茗杯要小如核桃,攏在掌心,恰好暖手。
那時的“草木間”,于我而言,是精心布置的茶席,是背景音樂里流淌的古琴,是被剝離了泥土、風霜與雨露的一縷精魂。
我喝了許多茶,也換了許多茶,但味蕾仿佛被過度的芬芳寵壞了,變得貪婪而健忘,一杯飲罷,便急著尋覓下一杯的驚艷。以前的滋味,連同那杯茶所處的午后或黃昏,都被輕易地淡忘了。
這種追逐,在十年前的一個深秋午后,戛然而止。那一天,我莫名地感到一種疲憊,疲憊于那些需要屏息凝神才能捕捉的“幽微”,疲憊于不斷更迭帶來的短暫的滿足。
鬼使神差,我從柜子深處翻出一餅朋友早年相贈卻一直被我忽視的普洱茶。茶餅壓得很緊實,棉紙上洇著歲月的痕跡。我笨拙地撬下一角,投入粗陶壺中。水沸,沖入,第一泡的湯色深紅近褐,像暮秋傍晚,最后一抹霞光沉入山脊后的天色。
我將茶湯盡數傾出,并不急于喝,只是看。第二泡,湯色依舊濃釅,熱氣裊裊,竟無多少香氣,只有一種沉沉的、類似陳年書籍或老木頭的氣息緩慢地彌散開來。
我端起那小小的陶杯,飲了一口。沒有龍井的鮮爽,也沒有鐵觀音的銳利,它幾乎是“鈍”的,一種渾厚的、寬廣的、帶著重量感的暖流,緩緩滑過喉舌,像一雙布滿老繭的溫熱的手,撫平心緒所有焦躁的毛邊。
我獨自一人,守著那把陶壺,一泡一泡地喝下去。窗外的天光,從午后明亮的白,漸漸染上金紅,繼而沉淀為一種鴿灰的暮色。時間,在這重復的注水、出湯、啜飲中,被拉得綿長而靜定。
我第一次體會到,喝茶可以不是為了“品”出什么,而僅僅是為了與這一段光陰安然共處,看茶色由濃轉淡,如同看日頭東升西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2025年4月底,父親病倒了。在他被病痛折磨得難以成眠的深夜,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為他泡一杯茶。不再是辦公室里的搪瓷壺,而是一只貝瓷口杯。茶葉,仍是他喝了一輩子的茉莉花茶。
我學著他的樣子,燙杯、投茶、沖水。當那股熟悉的濃烈而質樸的香氣再次升起,再裊裊彌散開時,我看見父親閉著的眼睛微微動了一下。他緩緩睜開眼,目光有些渙散,但努力地聚攏,落在杯口氤氳的熱氣上,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像一個極淡的認出了舊識的微笑。
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我忙將杯子遞到他唇邊。他極小口地啜著,喉結艱難地滾動。那一刻,滿室的慘白仿佛都退去了,我們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光線昏暗的舊辦公室,泡桐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晃,日子慢得像鐘擺。只是,壺里的茶,無可挽回地淡了。
父親是6月中旬走的。蟬聲聒噪得厲害,草木瘋長,綠得不管不顧,那是生命最鼎盛、最喧囂的時節。
料理完一切,回到老宅,已是深夜。我毫無睡意,也無淚,只是覺得心里空了一個大洞,呼嘯著穿堂的風。
我坐下,燒水,為自己泡了一壺普洱,喝下一口,那股渾厚的帶著陳木質感的暖流又一次包裹了我,只是這一次,暖意過后,舌根處泛起的,是一種極其隱秘卻無法忽略的苦,那不是尖銳的痛楚,而是沉潛的、綿長的、滲進骨縫里的苦澀。
我忽然懂得了普洱的“余味”,它從不在一開始就展示全部,它的醇厚,它的回甘,甚至它的苦澀,都需要時間,需要你耐心地、一泡一泡地,與它對坐,才能緩緩地、一層一層地領略。就像父親的一生,就像我與父親相處的所有時光,那些當時只道是尋常甚至嫌其平淡寡味的日常,在失去之后,在記憶的反復沖泡下,才漸漸顯露出它們醇厚的底蘊與無可替代的滋味。而其中最深沉的,便是這失去本身所化的回不去的苦。
我終于明白,父親喝了一輩子的茉莉花茶,與我后來追逐的龍井、鐵觀音,乃至此刻陪伴我的普洱,本質上并無分別。
“茶”字拆解開來,就是人在草木間。茶喝得越多,來到草木間也就越多。這“來”,并非雙腳走向山野的遷徙,而是一種精神的沉潛,是我們在“草木間”短暫棲居時所共享的悲歡與冷暖。所謂“清歡”,哪里是刻意尋來的雅趣?不過是在這必然由濃轉淡的茶湯里,學會與身處的光陰坦然相對。
如今,我也開始在白瓷罐里存一些茉莉花茶了。偶爾取出一點,泡上一壺,香氣依舊濃烈撲鼻,只是喝茶的人,心境已然不同。
我不再執念于那流逝的歲月,因為我知道,它從未真正離去。它化在了這茶色里,化在了我每一次注水的姿態里。
當父親被安放在墓地時,最初的悲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滿地粗糲的寂然的沙石,我似乎又看見了那間昏暗的辦公室、那把鋦過的茶壺、父親沉默的側影,以及那個埋頭寫作業、偶爾偷偷呷一口苦茶、被那回甘驚得微微一怔的小小的自己。
原來,那杯茶從未遠離,它像一條隱秘的伏線,一直蜿蜒在我生命的土壤里。父親飲下的,是生活粗糲的苦;而我當時嘗到的,卻是被父輩的沉默所庇護著的無憂的甘。
同一壺茶,兩種滋味,便在氤氳的水汽里,完成了一場無聲的交接。
明年,老宅院外那株泡桐,定然又會滿樹繁花,轟轟烈烈,紫云一般。何必去糾結,它是否還是去年我與他共看過的那一朵呢?
茶在杯中,人在草木間。這杯由濃至淡的茶,這段由聚到散的人生,能如此真切地飲過、活過,便已是永久。
(作者為高級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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