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被曬成金箔的時光

記憶中的夏天，不是一段均質(zhì)的、模糊的暖色塊。它是由無數(shù)具體到近乎鋒利的感官碎片拼成的，像陽光穿過樹葉，在地上投下明明滅滅、卻不容混淆的光斑。我懷念的，是那個能被曬透、能被汗水浸濕、能被一陣毫無征兆的暴雨淋得徹頭徹尾的夏天。是那個感官全開、時間黏稠、生命以最原始形態(tài)肆意舒張的季節(jié)。

那時的夏天，有著不容置疑的物理重量。陽光不是照明工具，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觸壓。下午兩點的柏油路蒸騰起扭曲視線的蜃氣，光腳踩上去會燙得一跳。空氣里彌漫著被曬化的瀝青味、梔子花濃烈到哀傷的甜香，以及從水龍頭里剛流出的、帶著鐵銹味的自來水的氣息。汗水不是需要被空調(diào)立即抹除的尷尬，它從額角、脊背滲出，沿著皮膚緩慢蜿蜒，帶來癢意，也帶來一種活著的、新陳代謝的確鑿感。一場雷雨來臨前，整個世界悶熱得像一個巨大的、正在發(fā)酵的容器，皮膚能感覺到氣壓的變化，鼻孔里滿是泥土提前蘇醒的腥甜。那種與自然元素毫無隔閡的、甚至略帶不適的親密接觸，讓“存在”這件事，變得無比具體和真實。

時間，在記憶的夏天里，有著完全不同的流速和質(zhì)地。它不是被日程表切割的碎片，而是一條寬闊、緩慢、允許你深深沉溺的河流。一個下午，可以只用來觀察螞蟻搬家，或者對著電風(fēng)扇發(fā)出“啊——”的聲音，聽氣流將它切割成顫抖的波浪。傍晚是悠長的，可以搬著小板凳坐在弄堂口，看天色一點點從橘紅變成蟹青，聽大人們搖著蒲扇，講著瑣碎的閑話。沒有“浪費時間”的焦慮，因為時間本身就是用來“度過”和“感受”的，而非“填充”和“產(chǎn)出”的。那種無所事事的豐盈，是成年后無比稀缺的心靈養(yǎng)分。

而貫穿這一切的，是一種近乎野蠻的生命力與單純。快樂可以簡單到只是一根五分錢的赤豆棒冰，是跳進(jìn)河里撲騰起的浪花，是發(fā)現(xiàn)蟬蛻時的驚喜。悲傷也來得直接，或許是心愛的氣球飛走了，或許是與伙伴一場激烈的爭吵，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但很快又被新的游戲所治愈。情緒像夏天的雷陣雨，猛烈而短暫，過后便是洗凈的藍(lán)天。我們還不懂得復(fù)雜的憂愁，我們的世界，就是眼前那片被太陽曬得發(fā)亮的操場，和后院那棵可以爬上去的歪脖子樹。

所以，我如此想念記憶中的夏天。與其說是懷念一個季節(jié)，不如說是懷念那個感官尚未鈍化、時間尚未被征用、心靈尚且輕盈的自己，以及那個由純粹感官與簡單心緒所構(gòu)筑的世界。那時的夏天，不是背景，而是生命的濃墨重彩的舞臺本身。如今，空調(diào)房恒溫如春，日程表精確到分，情緒也被管理得妥帖。我們得到了舒適與效率，卻似乎永遠(yuǎn)失去了那種能被一場雨徹底淋濕、能為一陣風(fēng)由衷歡欣的、鮮活的赤子之心。那份想念，于是成了對一種更本真、更飽滿的生命狀態(tài)的鄉(xiāng)愁。它提醒我，在成為復(fù)雜的大人之前，我曾那樣熱烈地、毫無保留地，活過一個又一個金光閃閃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