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天,村里的寡老頭去世,此時他兒子遠在新疆當兵,無法及時趕回來。村里沒人愿意管這事,當民兵連長的父親挺身出面,將其安葬。
多年后,就在我家遇到困難的時候,寡老頭在部隊當軍官的兒子上了門,幫我們解了燃眉之急,至今我想起這件事仍然覺得幸運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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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80年生人,從小生活在農村。在我們村里,有一個古怪老頭,村里人都叫他“寡老頭”。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姓“寡”,后來才知道在老家方言中實際上指代“瓜”,也就是傻的意思。
“寡老頭”本姓張,名叫張春。他家以前是我們當地的大地主,高峰時據說全村80%的土地都是他家里的。但他爺和叔叔是敗家子,抽大煙、賭博,將家敗得也差不多了。
張春是40年代生人,50年代土改斗地主時,雖然他家早就家道中落,但還是被作為典型批斗。他爹一命嗚呼,就剩下娘倆相依為命。
62年的時候,老家那邊修水庫,張春作為“黑五類”分子,去修水庫大壩,生了一場大病,也沒得到很好的醫治,后來成了聾子。
他老娘也在那時候去世,自此以后張春幾乎很少說話,精神一度也不太正常,年紀似乎也老了好多,整天弓著個腰,二十幾歲的人看起來跟四十來歲差不多。
村里也沒人再叫他大名了,都喊他“寡老頭”。喊著喊著,大家都忘了他的本名。
也是因為如此,后來的他也算躲過了幾次風波,雖然日子苦,但好歹熬了過去,不過想要成家是不太可能的。
那時候,“寡老頭”在生產隊負責挑糞、拾糞,整天臭烘烘的,加上他的身份,也沒人跟他來往。
1970年,“寡老頭”出去拾糞時,意外撿到了一個男嬰。大隊原本不想讓他撫養,但“寡老頭”以死相逼,加上當時日子都緊巴,也沒其他人家接手,最后這個孩子就被記在了“寡老頭”名下,起名張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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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撫養大這個孩子,“寡老頭”可算是費盡了心力。好在孩子命大,雖然身子骨孱弱,但還是健康長大了。不過在這種家庭中長大,張建軍也是從小就被孤立,甚至被人起了個侮辱性的綽號“寡建軍”。
“寡老頭”對張建軍非常上心,他自己被叫外號無所謂,但兒子被人侮辱,他每次都會大發脾氣,一臉兇相的要跟別人去拼命。
后來大人們覺得沒意思了,就不再叫了,但小孩們可不管那么多,該怎么叫還是怎么叫。
我六七歲的時候也那樣叫過,但被父親抽了一頓。我當時還不服氣,覺得別人能叫,為啥我不能叫。
父親眼睛一橫,“我不管別人,你喜歡別人叫你外號‘狗子’啊!”
我渾身一哆嗦,從那以后再也不敢亂叫別人外號了。
很感謝父親,早早就給我打下了一個思想烙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張建軍雖然被孤立,性格比較孤僻,但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尖子生”。我還沒上小學,他就已經在鎮上的高中讀高一了。而且聽說他考上了縣一中,但因為去縣里費用高,鎮上的高中能給他補貼,他才選擇在鎮上讀。
但鎮里高中的教學質量很差,哪怕張建軍每次都能考年級前三,也未必能考上大學。果然,1987年夏天,張建軍以三分之差落榜。
其實這成績已經很不錯了,放其他家庭鐵定要去縣里補習一年,說不定都能考個本科。但張建軍家實在太困難了,“寡老頭”現在還不到50歲,已經滄桑得像個干巴老頭,根本無力再供他讀書。
張建軍回來后,“寡老頭”求人想為他謀求一個代課老師的崗位。但很可惜,當時小學并不缺老師,好多民辦教師都卡在了轉公辦的路上。張建軍根本就沒這個機會,只能在家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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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春天,那年是春季兵,報名的人不是特別多。“寡老頭”領著張建軍來找父親,希望能幫幫忙,讓他去當兵。
我父親是一名退伍軍人,1985年大裁軍退伍回了老家,在村里當民兵連長。
聽起來似乎很威風,但實際上一沒什么權利,二沒工資,完全就是個“用愛發電”的職位。
父親平時除了種田之外,還得到鎮上水泥廠去打零工以補貼家用。
此時在農村當兵雖然不像六七十年代那么吃香,但依然還是有很多人愿意去。特別是考學不成的,畢竟這也是一條正經的出路。
父親雖然是民兵連長,但在這件事上能起到的作用也很有限。但看到“寡老頭”哀求的樣子,一旁張建軍的眼里也充滿了期待,他實在無法拒絕。
張建軍想要當兵也并非易事,雖然他文化程度高,但他的家庭出身,如果有人要做文章的話,還是能挑出來的。
這里插一嘴,1994年,“全國干部、人事管理信息系統指標體系分類和代碼”里依然有“本人成分”和“家庭出身”,直到2002年,才徹底取消了這兩項指標。
但父親既然答應了幫這個忙,自然就是想一勞永逸。具體怎么弄的,我不清楚,可能是增加了許多證明材料吧!反正張建軍后來的發展,沒有受一點影響。
1989年3月份,張建軍當上了兵。離開前,他專程到家里來感謝父親。父親告訴了他在部隊的一些事,雖然他們當兵的時間段差了有些年,但有些事是相通的。
張建軍入伍,在村里還是引起了一些議論。許多人私底下說父親傻,放人情放給“寡老頭”家,好在沒人說父親收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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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些議論,父親沒放在心上。他跟家里人說,就是看“寡老頭”爺倆可憐,張建軍窩在村里恐怕連媳婦也說不上,出去闖闖說不定還會有條出路。
張建軍在新兵連時,給父親寫過一封信,詳細講述了他在部隊的生活,請求父親將他在部隊的情況告訴他爸,以后匯錢他也匯給父親,麻煩取出來后轉交給“寡老頭”。
父親看了信后很滿意,覺得這小子出去見識了世面后,還不忘自己的父親,沒幫錯人。
父親帶著信去找了“寡老頭”,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寡老頭”并不是徹底的聾子。只不過是聽力不太好,加上村里人也看不上他,好多時候跟他說話,他就假裝聽不到,也能省些麻煩。
雖然跟他交流比較費勁,但大體意思還是能搞懂。此后,每當張建軍寫信過來,都是父親去找“寡老頭”跟他說張建軍在部隊的情況,把寄回來的錢交給他,也會幫他帶口信。
悲劇發生在1990年7月份,“寡老頭”去秧田里看水,結果中了暑。回家躺著,不知道是不是引發了其他疾病,當天晚上人就走了,一直到第三天早上才被人發現。
父親當時在水泥廠當裝卸工,知道這事后,第一時間趕回來,跟村上的干部一起商量后事怎么處理。主任和書記不太想管此事,讓父親聯系張建軍回來操辦。父親給張建軍掛了電報,但他在新疆喀什當兵,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他回來起碼得要個七八天時間。這又是大夏天的,根本放不了這么久。
村干部也覺得事情棘手,有人提出反正“寡老頭”也沒有其他親族,直接埋在他們家田里得了。
但怎么埋?也是個問題。
老家埋人都要講規矩,不說念幾天幾夜的經了,起碼棺材、壽衣這些要準備吧?陰陽先生要請吧?方位時辰也得要看吧?
這些問題,擺在面前,大家又都不說話了,最后又將問題拋給了等張建軍回來再說。
眼瞅著“寡老頭”的遺體再放都要出問題了,父親下了決斷。他去找了陰陽先生,來看了日子,又花錢置辦了一口棺材,買了壽衣、花圈這些東西。
在“寡老頭”去世后的第四天清晨,父親叫了村上的幾個年輕人一起,將人葬在了后山。
沒有孝子哭喪,沒有喪禮,也沒有宴席,“寡老頭”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這個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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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張建軍風塵仆仆趕回來,已經是埋人后的第六天了。
接到電報后,他第一時間向部隊請假,也得到了批準。但他那邊的路程實在太過遙遠,中途還得換幾次車,他用了一周時間趕回來,屬實不易了。
張建軍見到父親的第一面,就跪下“砰砰砰”磕了三個頭,感謝父親的幫助。
父親安慰了他幾句,帶他去置辦了孝衣孝帽,去了后山“寡老頭”的墳塋。
當天晚上,張建軍在后山待了一夜。第二天他從山上回來,在我們家待了一天,和父親聊了一晚上,第三天一早他就回部隊去了。
這件事對父親的觸動也很大,他也感受到了世態炎涼。沒多久,父親便辭去了村里民兵連長的職位,跟著戰友一起去南方打工去了。
1991年7月份,父親給家里寫信,信中說張建軍考上了軍校,叮囑我不準趁他不在家的時候瞎玩,要以張建軍為榜樣,好好學習,將來也要考上大學。
1996年春節,父親難得回家過年,張建軍也回了老家一趟,到他父親的墳前祭奠。
村里人此時才知道,張建軍出息了,已經是軍官了,紛紛邀請他到家里去住(他家的老房子已經垮了)。
但他哪兒都沒去,依然是在我家待了幾天后,就回了部隊。
他還帶我和妹妹去市里面買衣服,父母不同意,但還是沒拗過他。這也是我和妹妹,人生中第一次去市里。
1997年冬天,父親在外邊干活傷了腰,不得已只能回老家休養。
1998年夏天高考,我考上了二本,妹妹也考上了縣里的一中。
本身這是雙喜臨門的事,卻因為父親的病壓在心頭,全家人一點都樂不起來。
當時又遇到高等教育改革,雖然我報的是師范,但花銷也不算低。
妹妹提出她不上高中了,要出去打工為我掙學費。
但妹妹的成績比我更好,去一中上學最低都能考個重點大學。我寧愿自己放棄,也不可能讓她放棄。
父母盤算著家里的錢,最后父親拖著腰傷,拉下臉去找一些老戰友借錢。但此時大環境不好,許多戰友過得也都很緊張,借到了一些但不多。
母親提出,要不向張建軍借點錢。
父親也曾動過這個心思,但一來數目不小,二來他知道張建軍已經結婚了,借錢容易造成人家夫妻矛盾,這筆錢一借都得好幾年,實在是難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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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家里愁云密布的時候,張建軍回來了。
他責怪父親,為什么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不跟他說。
父親回來后,跟他通過兩封信,只說了腰傷的事,其余事沒提。
最近的一封信中,張建軍問了我和妹妹的考學情況,父親愁著到處找錢,也沒給他回信。
張建軍覺得蹊蹺,因為父親在以往,都會跟他說我們的成績。他是個聰明人,一盤算就知道家里肯定是愁錢。所以他忙完手里的事,就趕忙回來了。
張建軍拿出了5000塊錢,父母被嚇了一跳,連連說太多了。
張建軍紅著眼眶說道:“付叔,我能走到這一步,全靠當年你送我去當兵。我爹的事,也是你一手操辦的。這些情,我這輩子都報不完。如今虎子和玲子都學得這么好,不要被這點錢耽誤了他們的前途。”
他說這話時,母親有點不好意思,父親當年安葬“寡老頭”,她心里不舒服,覺得非親非故的。
父親也有點局促,當年因為家里條件差,喪事操辦得很簡陋,棺材、壽衣都是最便宜的。至于墊的錢,張建軍也第一時間全都還了。中途他還給我和妹妹買過衣服,送過東西,算下來其實這份情早都還上了。
張建軍解釋道,不用擔心這些錢是他偷偷拿出來的,他跟妻子都商量過了。他們兩人都在部隊,工資也都還可以,而且平時不用消費,攢下來不少。
而且他還告訴了父親一個好消息,他已經幫父親聯系了一個工作,去縣教育局當門衛。工作輕松,不需要出大力,對父親腰傷恢復也是好事情,還能有一份收入。
這幾年我的學費,他都會提供幫助,家里只需要供我的生活費和妹妹讀高中的費用就夠了。只要我大學畢業了,家里的日子就會好起來的。
張建軍走了,給我們家帶來了莫大的希望,彌漫在家里的悲苦氣息,消失殆盡。
他沒有食言,在家里負擔最大的那幾年,張建軍前前后后支持了家里兩萬元,還包括我上大三那年,父親腰傷突然惡化,不得不做手術的費用。
一直等到妹妹大學畢業,開始掙工資后一年,張建軍才收下我們還的錢,而這已經是2006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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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張建軍五十歲的時候從部隊退休,安家在縣城。
他每年大年三十中午會帶著妻兒回來給父親掃墓,然后就在我家坐一下午,一起吃頓下午飯,和村里其他人沒任何交集。
村里人說他冷漠不講人情,而用他的話來說,這么多年過去,真情假意他早已分辨得明明白白。如今也這歲數了,應付都懶得應付了。
如今想想,父親當年不過是順手扶了一把落難的父子,卻在多年后得到了最真摯的回報。
人這一輩子啊!不是對所有人都笑臉相迎,而是將最真誠的溫暖,留給那些曾經溫暖過你的人就夠了。善良從不會被辜負,它總會以最美的方式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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