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黃昏出門計劃

文|明前茶

自從兒子去讀博，老公被派往青島開拓分公司的業(yè)務，阿虹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獨居者。

她剛退休，從沒有體驗過家中只有手機短視頻中有人聲的生活。白天尚好，她要買菜，要看電影，要去圖書館借書，要做烘焙，隔三差五還要去探望八十多歲的老母親。但一到黃昏，她就不知道拿這鋪天蓋地的寂靜怎么辦。

入冬了，黃昏一直在提前，似乎僅僅是一眨眼的工夫，一爐子的夕陽都燃盡了，在灰紫暗紅的余燼里，遠近亮起的燈火，不僅不能驅散孤獨，還會將它照得纖毫畢現(xiàn)。

于是，每臨黃昏，阿虹都會產(chǎn)生深深的困意——她的整個身心都在逃避面對這白晝與黑夜的交替，逃避孤獨的到來。

退休三個月，因為睡得多、動得少，阿虹足足胖了10斤。

這天，阿虹加入了一個名叫“黃昏出門計劃”的社群小組，成員都是獨居者。群主提議：大家不妨嘗試在黃昏時積極出門，打破倦怠。入群者要貼出自己的黃昏見聞，每周四次以上。忘了達成目標的人，得做俯臥撐10次，并上傳小視頻。

阿虹被組里的任務推動著，開始在黃昏時分出門散步了。她由此見到了很多轉瞬即逝的黃昏場景。

專做黃昏生意的小板車出來了，賣一些便宜的花卉，月季、小菊花、大麗菊、三角梅等。板車上懸掛的一盞馬燈還沒有點亮，一天中最美的夕照鍍在上面，那馬燈如同熔巖燒鑄。

遛狗的人出門了，黑狗與白狗拽著主人往前奔，興奮地搖頭擺尾，迎面走來的漢服女孩忽然停下，問狗主人能否摸一下他的狗。征得同意后，女孩蹲下，小心撫摸那狗的頭頂與脊背，而狗仰起臉來，睜著好奇的眼睛望向西邊，那里，黃昏的彩霞正在流淌和鋪陳，玫瑰色的光鍍亮了黑狗的每一根毛尖，讓小狗迎來它一天中難得的發(fā)光時刻。

離十字路口不遠的口袋公園里，露天下棋的人已感覺到夜色的降臨，不過，誰在乎呢？馬要過河，兵要擒帥，雙方的勢頭咬得正緊，桂花稀稀落落地落在了棋盤上，那一點點金桂的星芒是秋天的余燼。

拿快遞的上班族蜂擁而至，他們在驛站門口，爭先恐后地報出自己的貨號。不一會兒，拿快遞的人就抱著五個箱子出來了——驛站主人幫她由大到小把箱子壘起，她挺著腰胯，下巴努力下壓，扣緊最上面的一個箱子，小心翼翼地維持平衡。驛站主人聽著一個號碼，找著前一個號碼，眼睛的余光盯著拿完快遞正在出門的人，那抱著一大摞箱子的人看不到腳下，驛站主人趕緊喚了一聲：“留神，前面有臺階！”

菜市場門口的卷簾門拉到了一半，這表明市場快要關門了，然而，活力的潮汐并未消失，運送明日菜蔬的大卡車已經(jīng)到來，工人們開始往下扛成筐的蔬菜，芹菜帶著濃烈的香味，成筐的蘿卜散發(fā)著辛辣味，還有成捆的芫荽和小茴香，后者是一種復雜的香辛味。

阿虹帶著她的相機出門了，群里的任務推動著她，讓她成為捕捉者、感受者、體驗者。黃昏依舊會準時到來，在丈夫結束三年外派任務之前，她依舊是一名獨居者，但這又如何？現(xiàn)在，她迎著黃昏，迎著光與影的潮汐，迎著煙火氣，在興致盎然地行走。她意識到，自己成功打敗了倦怠與懶散，剛退休時盈滿身心的憂郁潮汐，在她的眼睛里退去了。

（作者為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