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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太皇河波光粼粼,兩岸的垂柳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張家大宅后的練武場上,李栓柱提著那桿伴隨他三十多年的鐵槍,靜靜看著場中十來個年輕子弟操練武藝。
“手腕再沉三分,出槍要穩(wěn)!”他聲音不大,卻自有一股威嚴。
場中學(xué)徒們不敢怠慢,一個個挺槍前刺,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這些張家子弟如今已能獨當一面,負責(zé)家族在本地和西邊商路的護衛(wèi)。自張家放棄北方商路后,李栓柱肩頭的擔(dān)子確實輕了不少。
“哥,歇會兒吧!”
李栓柱回頭,見妹妹李金玲提著竹籃站在練武場邊。她今年三十有五,丈夫劉定福家如今也是地主。今日她穿著一件淡青色的布裙,頭發(fā)整齊地挽在腦后,眉眼間帶著笑意。
李栓柱點點頭,將鐵槍放在兵器架上,走到場邊的石凳旁坐下。李金玲從籃中取出一碗綠豆湯遞給他:“這么熱的天,也不怕孩子們中暑!”
“夏日不練三伏,冬日不練三九,哪來的本事護佑家族?”李栓柱雖這么說,還是抬手示意學(xué)徒們休息。
綠豆湯清涼解暑,李栓柱一飲而盡。李金玲坐在他身旁,輕聲道:“聽說西邊商隊昨日又平安回來了,帶回了六車山貨。如今不走北邊,我看是好事!”
李栓柱抹了把嘴:“確是少了許多風(fēng)險!”
“那北上的陸路,又是土匪又是亂軍,聽說上月還有商隊被霍城義軍劫了個精光。”李金玲壓低聲音,“你每次北上,我都提心吊膽。如今可好,你在家的時候多了,我也能安心些!”
李栓柱望著遠處流淌的太皇河,若有所思:“只是如此一來,就見不到陳百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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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北邊的陳百戶?”
“嗯,當年我第一次北上,路上遭遇麻煩,多虧陳百戶出面相救。后來每次北上,都會去拜訪他!”李栓柱目光有些悠遠,“他是個真漢子,鎮(zhèn)守邊關(guān)幾十年,家小都在關(guān)內(nèi),卻從不言苦!”
李金玲輕嘆:“這世道,好人難做!”兄妹二人正聊著,忽然遠處傳來馬蹄聲。不多時,一騎快馬馳入張家大院,馬上跳下一人,正是縣衙的差役趙四。
“李巡檢,丘巡檢請您速去縣衙一趟!”李栓柱起身:“何事如此緊急?”
趙四擦著汗:“北邊又來了大批難民,今早在城西鬧事,砸了兩家鋪子。丘巡檢忙得焦頭爛額,特命我來請李巡檢相助!”
李金玲聞言,臉上閃過一絲憂慮。李栓柱卻仿佛早有預(yù)料,對妹妹點點頭:“告訴老爺,我去縣衙了!”
他轉(zhuǎn)身走向兵器架,那桿鐵槍在日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略一遲疑,他最終沒有帶上它,只隨手取了腰牌,隨趙四離去。李金玲望著兄長遠去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安豐縣衙位于縣城中心,青磚灰瓦的建筑在夏日陽光下顯得莊重而壓抑。衙門前擠滿了人,有衣衫襤褸的難民,也有本地商民,嘈雜的爭吵聲遠遠就能聽見。
李栓柱剛下馬,就聽見丘尊龍粗獷的嗓音在訓(xùn)人:
“都給我安靜!再敢沖擊衙門,一律按亂民處置!”
人群稍稍安靜了些。丘尊龍轉(zhuǎn)頭看見李栓柱,臉上露出幾分釋然:“李巡檢,你可來了!”
他快步走過來,拉著李栓柱的胳膊低聲道:“這幫北邊來的難民,今早砸了西街的米鋪和當鋪,說是店家欺壓他們。如今縣衙內(nèi)外亂成一團,我實在分身乏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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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栓柱環(huán)視四周,見難民們大多面黃肌瘦,眼中既有絕望也有憤怒。幾個年輕難民正與衙役推搡,眼看又要起沖突。
“為何不疏散到周邊各縣?”李栓柱問道。
丘尊龍苦笑:“已疏散三批了,可難民源源不斷。今日送走一百,明日又來兩百,如何是頭?”
李栓柱微微皺眉。柳寒山雖是丘尊龍的幕賓,但向來與張家不太親近。此人精明干練,卻總讓人覺得隔著一層。
丘尊龍沒注意李栓柱的細微反應(yīng),只是拍板道:“既然如此,賢弟,你帶一隊人護送這批難民南下宿州,我留在縣衙維持秩序!”
李栓柱領(lǐng)命,點了十二名衙役,準備出發(fā)事宜。
安豐縣城西區(qū)本是貧民聚居之地,如今因難民大量涌入,更加擁擠不堪。街道兩旁搭滿了簡陋的窩棚,老人和孩子坐在棚外,目光呆滯。
“巡檢大人,就是前面那家米鋪被砸了!”衙役指著前方一處破損的店鋪。
李栓柱走近查看,只見米鋪門窗都被砸爛,地上還散落著一些米粒。店主見官差來了,急忙上前哭訴:
“大人明鑒!那些難民說我的米價太高,可如今糧源緊張,我進價就高,如何降價?他們不由分說就砸店搶米,我這小本生意,如何經(jīng)得起啊!”
李栓柱安撫了幾句,吩咐衙役記錄損失。正要離開,忽聽不遠處傳來女子的尖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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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即帶人趕去,見一條小巷里,幾個年輕難民正圍著一個女子,試圖搶奪她的包袱。那女子死死抱住包袱,哭喊不止。
“住手!”李栓柱一聲斷喝。
那幾個難民見是官差,頓時驚慌,但仍有一人不肯放手,與女子拉扯。李栓柱大步上前,一把扣住那人手腕,稍一用力,對方便痛得松手。
“光天化日,強搶民物,好大的膽子!”李栓柱目光如電,掃視幾人。
那為首的難民梗著脖子道:“官爺,我們也是沒法子!從北邊逃難過來,盤纏用盡,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
李栓柱看著他們憔悴的面容,心中不忍,但仍厲聲道:“饑餓不是犯法的理由!若人人都因饑餓而搶奪,這世道豈不亂了套?”
女子檢查包袱,連連道謝。李栓柱這才帶人押著幾個難民返回縣衙。
次日清晨,李栓柱帶隊護送三百余名難民前往宿州。這支隊伍浩浩蕩蕩,卻無半點生氣。難民們扶老攜幼,推著簡陋的獨輪車,車上堆著他們?nèi)康募耶敗?/p>
“巡檢大人,咱們要走幾日才能到宿州?”一個老者顫巍巍地問道。
“若是順利,三日可達!”李栓柱答道,看著老者蹣跚的步伐,又補充道,“路上會按時歇息,不必擔(dān)心。”
出了安豐縣城,隊伍沿著官道南行。夏日的陽光炙烤著大地,路面升騰起陣陣熱浪。不過走了十里路,已有老弱難民體力不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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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栓柱吩咐在前方樹蔭處休息。難民們紛紛找地方坐下,取出干糧飲水。他巡視隊伍見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神情憤懣。李栓柱走過去,年輕人立刻散開,眼神躲閃。
“有何不滿,但說無妨!”李栓柱平靜道。
一個膽大的青年站出來:“大人,我們在安豐尚有親戚投靠,為何非要送我們?nèi)ニ拗荩俊?/strong>
李栓柱解釋道:“安豐縣已接納太多難民,糧食住房都不夠用。宿州那邊已做好準備,會妥善安置各位!”
青年還想說什么,被同伴拉住。李栓柱看著他們,心中明白這些年輕人的不安。背井離鄉(xiāng)已是不易,如今連投親靠友都不能自主,任誰都會有怨氣。
休息完畢,隊伍繼續(xù)前行。李栓柱騎馬在隊伍前后巡視,不時下馬幫助推車,或是將水壺遞給口渴的難民。衙役們見巡檢如此,也不敢怠慢,對難民多有照顧。
傍晚時分,隊伍抵達預(yù)定歇腳的村落。早有衙役先行安排,借用了村里的祠堂和幾處空房安置難民。李栓柱親自檢查食宿,又安排郎中巡診,忙到深夜才得以休息。
如此三日,隊伍平安抵達宿州地界。宿州衙門的差役早已在邊界等候,辦理交接手續(xù)。
看著難民們被宿州差役引領(lǐng)而去,李栓柱心中五味雜陳。這些北邊來的百姓,離家鄉(xiāng)又遠了一步,不知何日才能返回故土。
返程的路上,丘尊龍派來的快馬傳來消息,又一批難民抵達安豐,需要他即刻返回護送前往泗州。
李栓柱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對衙役們道:“不回安豐了,直接去泗州方向,迎接下一批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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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們面面相覷,卻無人敢有怨言。這一趟護送,他們見識了這位李巡檢的仁心與堅毅。
連續(xù)半月,李栓柱奔波在安豐與周邊各縣的道路上,護送了一批又一批難民。每次回到安豐,都只能歇息一晚,次日又踏上新的路途。
這日他難得在縣衙述職,丘尊龍見他滿面風(fēng)霜,不禁感嘆:“賢弟,辛苦你了。這半月來,你已護送五批難民,安置兩千余人!”
李栓柱搖頭:“分內(nèi)之事。只是難民源源不斷,非長久之計!”
柳寒山從旁走來,插話道:“李巡檢所言極是。今日鐘縣令已上書知府,請求協(xié)調(diào)更多州縣共同安置難民!”
正說著,門外傳來喧嘩聲。一個衙役匆忙來報:“又有一批難民在城西鬧事,說是不愿去鹽州!”
李栓柱與丘尊龍對視一眼,立即帶隊趕往城西。到了現(xiàn)場,只見百余難民圍在一起,與衙役對峙。為首的是一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正慷慨陳詞:
“我等雖逃難至此,亦是有尊嚴的百姓!為何要如牛羊般被驅(qū)來趕去?”
李栓柱走上前,平靜道:“非是驅(qū)趕,乃是安置。鹽州已備好田地房舍,各位可在那里安家立業(yè)!”
書生怒道:“安家立業(yè)?背井離鄉(xiāng),何談安家?”
李栓柱看著這位年輕的讀書人,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這般血氣方剛。他緩聲道:“我知各位思鄉(xiāng)心切。但如今北邊戰(zhàn)亂不休,回去只有死路一條。暫且安置下來,待戰(zhàn)事平息,再返鄉(xiāng)不遲!”
他環(huán)視難民,目光誠懇:“我李栓柱以性命擔(dān)保,必護各位平安抵達鹽州。若有欺壓之事,我第一個不答應(yīng)!”
難民們竊竊私語,情緒漸漸平靜。那書生也不再言語,只是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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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撫完畢,李栓柱翻身上馬,準備再次出發(fā)。丘尊龍拉住他的馬韁,低聲道:“賢弟,明日再走吧,你已連續(xù)奔波多日!”
李栓柱搖頭:“早日送達,早日安心!”
當晚回到家中,已是月上中天。李金玲還在燈下等候,見兄長歸來,急忙端出熱好的飯菜。
“聽說你又要去鹽州?”她輕聲問道。
李栓柱點頭,默默吃飯。燭光下,他的鬢角已見斑白。
李金玲看著他疲憊的面容,心疼道:“你這半月,比以往護商時還要辛苦。那時好歹有固定的路線和時辰,如今卻是馬不停蹄,連口氣都喘不上。”
李栓柱放下碗筷,輕聲道:“那些難民,離鄉(xiāng)背井,衣食無著,比我們辛苦百倍!”
“我知道你心善!”李金玲嘆氣,“只是也要顧著自己。你今年四十有八,不是二十八的小伙子了!”
李栓柱微微一笑:“放心,我的身子骨還硬朗!”
夜深人靜,李栓柱獨自站在院中,望著北方星空。他想起了陳百戶,不知這位老友如今是否還在邊關(guān)堅守。亂世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zhàn)場。他的戰(zhàn)場,已從北方商路轉(zhuǎn)移到這片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
護送難民的差事雖辛苦,卻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那桿鐵槍代表的江湖生涯漸漸遠去,腰間的佩刀卻提醒著他當下的責(zé)任。
月光如水,灑滿庭院。李栓柱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心中卻異常平靜。明日,還有明日的路途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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