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異鄉的時候會想起家鄉,
在家鄉的時候,依然會想起家鄉。
一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出生于山東半島腹地的沂蒙山區,一個名叫上枝的山村。跟那一帶所有村子一樣,村口也有棵老槐樹。眾所周知,這樣一棵樹,就像胎記一樣指向村人的來處——山西省洪洞縣。我們家譜里便有記載,明朝初年,有位先人名叫宗爽,隨著那次著名的人口大遷徙,從山西一路走進山東。我猜測,他原本的去向,是膠東那一片兒。走到這里后感覺山清水秀,適宜定居,于是擱擔落腳。隨后,子嗣開枝散葉,居方圓一帶。
上枝村處于南北兩道山脈之間,有條自西向東流的河——彌河的一個源頭——將村子分成兩片。我的出生地,在村子西北角的一道山溝里,叫做老峪溝,三面環山。這道山溝,放在廣袤的沂蒙山區,實在太不起眼。以至于我發現在地圖上還能找到它的名字時,都有點兒驚訝。在這里散落著的二三十戶人家,是上枝村一個分支,多是宗姓人家。
從溝底向上看去,三面的山很陡峭,尤其東西兩側,沿半坡上行不遠,便是懸崖峭壁。尋一條山路攀上懸崖,眼前卻突然開闊起來。那是一座崮,叫驢皮崮。
崮是沂蒙山區獨有的地貌,多數是四周低,中間凸起一個平頂,從老遠處看就像個大帽子。當然也有像驢皮崮這樣子的,依賴一道山脊,突然衍生出一抹平原。東側崮頂上,曾有一間石板屋子,牧羊人砌的。屋子不遠,有汪泉水,幾乎常年不斷。
我的文字里多次出現過這座崮,《籠子里有草》里那個“丫頭”,就曾跟爺爺生活在這荒原上。近期的長篇小說《徒歌》里,我寫了一個家族故事。這座崮,是小說里幾位人物的重要生活場域。
老峪溝,驢皮崮,幾乎承載著我所有的童年和少年記憶。
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當時,大人們是顧不得孩子的。他們要去生產隊上工,掙工分。1982年分到土地后,恨不得常年住進地里,一門心思像繡花一般侍弄莊稼。山里的孩子是散養的,就像牧羊人將羊群趕到崮頂上便放任不管。老峪溝里,跟我同齡的有五六個。孩子們三五成群,在山里用鐵壺煮地瓜、花生吃,爬到驢皮崮上逮螞蚱、捉蝎子、套兔子,將小河流攔堵變道抓小魚小蝦,晚上順著小河,打著手電筒去照螃蟹。天地如此開闊,娛樂項目如此之多,我們樂此不疲。
許多年后我才發現,驢皮崮以及它所在的東西方向那道山脊,是歷史上一條著名廊道——齊長城,春秋戰國時齊、魯兩國的分界線。其南是魯國,其北為齊國。我們居山之陽,自然從小所接受的是魯文化。后來,我們所在的沂源縣由臨沂市劃歸淄博市,再后來,我到淄博市定居,便長期生活在齊文化領地里了。
地域文化對人的影響力,無疑非常巨大。魯文化中規中矩,相對內斂。即便在鄉下,它也無處不在。我剛剛蹣跚學步的時候,父母就安排我去給聚到一起的長輩敬酒。要在一圈兒人里頭分清先后次序,是我們從小就操練的一門學問。山東人酒文化四海聞名,與此不無關系。
我就是在如此背景下一路走來。不管我個人還是我的作品,毫無疑問,會有這樣的印記。
直到某一天,回望我的寫作,審視我的鄉村時,我發現自己其實從未遠離,一直還在鄉村。那是我真正的精神故鄉,當然也是我書之不盡的素材來源。
我走出大山的路徑是讀書。先是走出老峪溝,到山下村里讀到小學四年級,然后到隔壁兩縣村讀五年級。周邊幾個村里的小學,都沒有五年級。接下來去該村西北角的中學念初中。那所學校里多數是民辦老師,家里還種著地。農忙時節,就任我們一幫孩子漫山遍野撒歡兒。讀到初二,該學校解散。大部分同學就此回家,只有少數幾人轉去鎮上繼續讀初三。很幸運,我在后者行列。初中畢業后,繼續在鎮子西北角的縣五中讀完了高中。在眾所周知的那座高考獨木橋前,我被攔住。
復讀一年后,還是不中。有位同學騎著自行車,翻山越嶺到我家,約我去外地打工。那天晚上,父母開始忙碌,往一條大尼龍袋子里塞被褥、衣服、洗刷用品等。母親塞一件,便輕嘆一聲。就在袋子塞滿,父親拿出一根細繩去捆扎時,她突然緊抓袋口不松手:“不行,你不能去!”后來她跟我說:“就像要送你去出麩子。”出麩子,就是外出打工。只不過多是遠行,多是下苦力。比如干建筑、下煤窯之類。
于是又一次回校復讀。這一年,縣里出臺新政策,嚴格限制往屆生高考。沒等我第三次奔赴“戰場”,便慘遭淘汰。后來,父母托熟人在縣城為我找到一份好工作,在一家機關單位當保安,兼送報紙。近水樓臺,報紙一來我就先睹為快。等人家看完報紙,我就搜集起來做剪報。多數是喜歡的散文、詩歌、雜文。短短兩三個月,攢下厚厚一大本。跟我一起看大門的是位退休老大爺,見我喜愛文學,就鼓勵我也去寫。這時期,我開始寫一點簡短的散文和詩歌。
曾有人問我,當初為什么選擇寫作,這就是源頭。
縣城還有幾位同學,干建筑,當電焊工。我們常常小聚,偶爾也喝點兒酒。距高考大約還有半年,有人提議,要不再回去搏一把?有同學恐考已久,打死也不愿再復讀。我們幾個借著酒勁兒,一起約好,再試試運氣。
結果命運就此改變。這一次我竟考上淄博警校。老峪溝里有一片地,叫做梨樹地,是我家的自留地,也是家族的墓地。年底祭祀先人時,我甚至打量著那片地,想看看是否有青煙冒出來。
多年后收拾舊物,忽然翻出三本警校里發的作業本,是一部小說,看字數差不多算小長篇。其內容便是我的高考經歷。紙張早已泛黃,文字間有紅筆反復修改的痕跡,還有陌生的筆跡做過旁注。顯然,我曾請某位同學看過。由此可見,那時我已有當作家的夢想。警校畢業后我沒有被分回原籍,也沒到一線的派出所或刑警隊,而是進了市局主辦的淄博公安報社當編輯、記者。
文學改變命運這句話,在我身上有著具體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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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早期寫過一個短篇,叫做《黃金葉》。里面的勞動場景很美,流淌的月光下系煙葉,清新的露水氣息里掰煙葉,還有滿地流金般的烤熟的煙葉等。我虛構了俏麗能干的姑娘葉兒、憨厚壯實的小伙兒小滿以及純凈的愛情故事。《小說選刊》責任編輯郭蓓女士給予的評價是,“作者對勞動的描寫和禮贊中,帶有醇香濃郁的泥土氣息,字里行間更是漾動著勞動的喜悅和詩意。”
喜悅和詩意,正是我那時回望鄉村時的心境。
2007年,一條老街納入我的視線。當時我正在一個縣城邊緣的派出所工作。門前那條老街,延續的是鄉村傳統,每隔五天便是大集。有一天,我站在二樓的走廊,隔著窗子望著滿街擁擠的人們,恍然間,似乎看見老家的那些鄉親們。
他們不就是沿著這樣的一條街,從鄉下走進城市的嗎?
進城之后,有人擺攤賣水果、賣烤地瓜、賣鮮魚咸魚;有人送外賣,送桶裝水;有人當護工、月嫂、保姆;有些青壯年勞力,幾乎常年駐扎在城郊接合部的勞務市場,住著多人擁擠的地鋪,早出晚歸,干遍世間各種雜活兒;有魄力的鄉下人,租下沿街的房子,開早點鋪子、開酒館、開汽修廠等。
他們中有人歷經打拼,在城里買下房子,將孩子送進城里的學校。更多的人輾轉二三十載,依然顛沛流離。我在城里有了女兒后,父母以另一種方式進城——看小孩兒。在城里,這樣的人為數眾多。一直將孫子孫女從小看到大,城里不再需要他們時,多數人選擇重回鄉下。
我的小說里開火鍋店的胖嫂、賣鮮魚的秋紅、當小保姆的翠云等一大批人,就是他們其中一員。
沿著那條線,農民進城大潮愈演愈烈。
這次人口大遷移,跟近現代史上著名的“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相比,人數自然更多,陣勢更為龐大。表面看并不喧囂,卻像山間小溪不斷匯進大河最后注入大海一樣,農村人緩慢流淌進城鎮。
這一潮流,是同時期的作家繞不開的創作主題。我也是如此。那條真實的老街,化作虛擬的一條路線,變成嫁接城鄉間的橋梁,變成我跟鄉村之間維系關系的重要紐帶。
我將那條街命名為“香樹街”。它好比觸摸屏上的一個引擎點,伸出手指輕輕一觸,會發現又一個界面被打開,而且新界面上還有無數引擎。在我親手栽培的這根藤蔓上結出一個又一個瓜。系列中篇《香樹街10號》《香樹街104號》《籠子里有草》《師生圖》《放爆仗》等隨之誕生。
我在一個創作談里說,“這條街,就是農村與城市的分界線,或更寬泛些的交融線。它的存在很卑微,地位很尷尬。它見證著城市對鄉村的不斷吞咽,也見證鄉村人竭力進入城市的步履維艱。”
我當時近乎偏執地認為,城鄉之間的二元對立是涇渭分明的。社會底層變遷的主調,正是鄉村與城市的摩擦與碰撞。最后城市貌似取得勝利。它帶著盛氣凌人的姿態,將越來越多的鄉村,換成整齊劃一的面孔。
這面孔,讓我一度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我曾在一首詩里如此寫道,“在異鄉的時候會想起家鄉,在家鄉的時候,依然會想起家鄉。在家鄉想起家鄉的時候,我渾身顫抖。”
城市里,出現越來越多的鄉下人聚集區——城中村、棚戶區、小商品街。一座城市里的流動人口,慢慢地遠超常住人口。與此喧囂相對應的是,鄉下開始安靜或者荒涼。老房子沒人住,日漸破敗。
我每年都回老家數次,幾乎眼看著老峪溝里的人在減少。最少的時候,只剩三戶六口人,我的三個叔伯哥哥和三個嫂子。其中兩家,仍保留著傳統養殖模式——放羊。另一家則建起大棚,在里面養豬,或種植換季蔬菜。
三
我們家分到的土地,一部分在老峪溝東邊半坡上。坡面很陡,肩挑著土肥上去,鼻尖幾乎要夠到地面。分田到戶后,父母每天都早出晚歸,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地里。因為不斷墾荒,沒過幾年,土地面積擴張將近一倍。大片的地里種玉米、小麥、地瓜、花生等,溝溝坎坎、地堰邊兒上則種上蕓豆、辣椒、南瓜等蔬菜。
父母那代人,對饑餓感刻骨銘心,對土地真正心存敬畏,一毫一厘都不浪費。
老家那一帶,如今種地也得看老天爺的臉色。有年夏天,連續數日暴雨。半坡上薄薄的一層泥土,哪堪如此侵襲?許多道地堰被呼啦一下子沖斷。父母費盡氣力整出來的地,形成泥石流,裹挾著地瓜、花生、南瓜之類,直奔下面的河溝。大雨如注時,父親在屋里拍打著大腿轉圈兒。雨還沒徹底停下,他就披著塊塑料布,一臉凝重地上山去看莊稼。那一天,我親眼目睹一副難以忘卻的畫面。父親兩腿插進被沖刷得一片狼藉的地里,呆愣良久,突然仰頭一聲號叫,緊跟著弓下腰,從泥石流中抓起些花生秧,狠勁地抽打著地面,嘴里嗚哩哇啦大罵不止。
他們這一代,是真正視土地為黃金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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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我已是中年,對土地的情感,也說不上有多么親近,當然也永遠體驗不到父輩們的感覺。我們這一代尚如此,隨后在城鎮長大的一代又一代,漸漸的已不知種地是咋回事兒,不知什么季節該種什么莊稼。土地對他們來說,可有可無。
多年后,我陪父親有過一次行走。那時他腿腳利落,還能翻山越嶺。因此在我看來,那一行根本沒必要。可父親很堅持。他要我們跟著他,去記下他種下的那些樹的位置。“我怕以后記不起來了。”他想在頭腦清醒的時候,告訴我們他的財富所在。
沿著一條山脊,我們向老峪溝進發。那天上午,我們走遍溝溝坎坎。那些散落在溝溝坎坎上的地,以及地里成長著的樹,我真搞不清哪些是我家的。父親記得很牢,甚至哪棵樹啥時候栽下的,他都記得。
陪父親行走的時候,我慢慢地開始感覺內心無比沉重。我甚至想,那是父親對他的土地,唱出的最后一曲徒歌。徒歌,就是無伴奏的清唱,是人類最原始最古樸的情感表達方式。
或許也可以說,那是一代老農民對土地發出的最后一聲嘆息。
那是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不久,父親的遺忘癥開始明顯。隨后的一次輕微腦出血,伴隨小腦萎縮,其記憶力驟然減退。他去世前好一段時間里,甚至連我都不認識。
住在鄉下的父母相繼去世,曾一度讓我感覺,我跟鄉村徹底失去關聯。
四
事實是,鄉村在我的精神世界里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難以割舍。
我那位差不多放了一輩子羊的老哥,已經快七十歲,幾乎沒走出過大山。我猜測,平日里在山里面他連徒歌都不唱。多數時候他保持著沉默。我甚至都感覺,是他自己主動放棄話語。每次遇見他,我都會捕捉到他身上的獨特氣息,踏實,沉穩,似乎生與死在他看來都是小事兒。他生活的全部,說起來不過就是一群羊。
我心目中的鄉村底色,正是如此。它是寧靜、溫馨的,不是喧囂、冷漠的。它根本不需要悲憫關懷。它有自己獨特、堅定的存在和前行姿態。腳踩泥土,嗅著露珠的清新,目睹日頭東起西下。與自然,與天地,無縫隙融于一體。觸摸著鄉土氣味而生,融入到鄉土氣味里而死。如此簡單純粹,如此合乎秩序。
為創作一部小說,我開始搜集素材,開始在鄉間行走。那些古老的、即將消逝的,或帶有歲月滄桑的東西,帶給我的感覺總是那么迷人或神奇。比如從一位老人口中,我聽到一段原汁原味的“徒歌”,老家一帶的“大實話”,有著山東快書的節奏。
“太陽出來照西墻,西墻的西邊兒有陰涼。你要唱歌得先張開嘴,不想說話就把嘴閉上。爹的爹叫爺爺,娘的娘叫姥娘。爺兒倆走路他爹的年紀大,喊嫂子的肯定是個娘們家。”
這段“大實話”,被我寫進小說《徒歌》里面。
我嘗試從一個更開闊的場域,去回望、思索鄉村,去重構我心目中的鄉村,去勾勒幾十年來鄉村人的心路歷程。對城市與鄉村、中心與邊緣,我已不再持有二元對立觀,而變成互相交融,互為觀望。
此時的鄉村,已經遠不是費孝通《鄉土中國》里的鄉村。很多東西已經變化,乃至消失。甚至家族這一凝聚鄉村人的血緣紐帶,都已經變得不再明顯。
鄉村的節奏明顯加快。
老家門口有條馬路,傍晚時分女人們會在那里跳廣場舞,所用的音響、音樂,跟城市里的毫無區別。小賣部門口廣告上的明星,跟城里電子屏上的一致。會擺弄智能手機的老人,也都在刷短視頻。
哪怕當年多么荒僻的山頂小村落,現在也被水泥路纏繞。一些具有前瞻眼光的村子,早就不約而同地打起鄉村旅游牌。他們把西域的薰衣草、高原上的格桑花,成片成片挪到魯中腹地。不斷交叉擴展的高速路,將城鄉間的現實距離拉得更近。城市資本開始關注鄉土,并向其悄然滲透。
返鄉,這一人口流動的暗潮,也已出現。原本在城里扎下根的人們,與鄉下還有千絲萬縷關聯的,開始鞏固“后方根據地”,將鄉下老房子修葺一新。沒有扎下根的,發現城里生活成本太高,開始選擇回老家。越來越多的城里人,開始到鄉村去,到山野間去,到原生態的大自然中去,尋找慢生活,尋找詩意與遠方。他們以租住民宅、流轉土地或打造民宿等,進入鄉村。
后鄉土時代,這個帶有學術意味的詞語已然到來。
《徒歌》里,很多人物的經歷,與曾生活在老峪溝里的原住民是吻合的。極少的人依然生活在大山深處的褶皺里。更多的人,則走出山溝,進入更加開闊的天地。現實中,我有個大爺走得最遠。當兵轉業后,他定居于新疆的昌吉。當然,小說里也有很多人重返故土,他們完整地演繹著離鄉、進城、返鄉這一幕幕大戲。我認為,那是鄉村人的求索之旅、尋根之旅、精神回歸之旅。同樣也是對原始生命力,對鄉土傳統,對鄉村理性秩序的再度描畫或重構。
作者:宗利華
名家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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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利華,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佳城》《盛宴》,小說集《水瓶座》《香樹街》《天黑請閉眼》等,有作品被譯為英、法、德、西班牙等文字。獲第二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山東省泰山文學獎、山東省文藝精品工程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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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制:朱一鳴 編輯:邵泉尉(見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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