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戰死時,身中四箭三刀,屹立不倒。而距離他僅僅五十里的地方,高起潛統領的數萬關寧鐵騎,卻始終按兵不動
如果把大明王朝的滅亡比作一場漫長而痛苦的凌遲,那么崇禎十一年(1638年)冬天的巨鹿之戰,就是被割下的最致命、最痛徹心扉的一塊血肉。
后世之人提起明亡,總喜歡說“流寇之亂”,喜歡說“滿清鐵騎”,甚至喜歡談論那場改變國運的“松錦大戰”。但在真正的史學家眼中,大明的脊梁,早在松錦大戰之前的那個冬天,在那個叫巨鹿賈莊的彈丸之地,就已經被自己人硬生生地打斷了。
那一戰,慘烈到連作為對手的清軍統帥多爾袞,在戰后清理戰場時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當時,北風呼嘯,漫天大雪掩蓋了遍地的尸骸。多爾袞踩著沒過腳踝的血泥,在一堆層層疊疊的明軍尸體最上方,找到了那位讓他寢食難安的大明督師——盧象升。
他死了,卻依然站著。身中四箭、三刀,鮮血早已流干,凍結成紅色的冰凌掛在破碎的鐵甲上。他的雙眼圓睜,死死盯著南方——那是大明京師的方向,也是援軍應該來的方向。
而在整理盧象升的遺物時,并沒有發現什么兵符金銀,清軍只在他貼身的衣袋里,發現了一張被血水浸透、邊緣卷曲的皺巴巴的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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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軍情密奏,也不是給皇帝的遺書,而是一張讓多爾袞看完后,臉色煞白、繼而放聲狂笑的“特殊借條”。
這張借條上的數字和內容,不僅解釋了這支大明最精銳的部隊為何會全軍覆沒,更像一把尖刀,無情地剖開了大明王朝那華麗龍袍下早已腐爛生蛆的內臟。
那上面寫了什么?為什么一張紙條,會讓統領十萬大軍的清軍統帥,發出了“大明必亡,天助我也”的感慨?
這一切,都要從半個月前,那個令人絕望的寒冬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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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莊絕境,甚至連戰馬的眼淚都凍住了
崇禎十一年的冬天,冷得有些邪乎。
巨鹿縣賈莊,這是一片被遺棄的死地。這里沒有險峻的關隘可守,只有幾堵殘破的土墻和早已干涸的壕溝。
盧象升此刻就坐在一堆枯草上,他的大帳早已在之前的戰斗中被火炮轟塌,現在的指揮所,不過是用幾根燒焦的木頭和死馬的皮拼湊起來的窩棚。
風,像無數把細碎的刀片,順著甲胄的縫隙往骨頭里鉆。
“督師,吃點東西吧。”
親兵隊長顫抖著雙手,端來了一個缺了口的頭盔。頭盔里煮著的不是米粥,而是一團黑乎乎、散發著怪味的東西。
盧象升抬起頭。這是一張怎樣的臉啊——原本白皙儒雅的面龐,此刻已經被硝煙熏得黝黑,臉頰深陷,顴骨高聳,嘴唇干裂得像兩片枯樹皮,上面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血口子。唯獨那雙眼睛,在昏暗的窩棚里亮得嚇人,透著一股子絕不屈服的狠勁。
他看了一眼頭盔里的東西,那是馬鞍煮的湯。
“戰馬……也沒了嗎?”盧象升的聲音沙啞粗糙,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
“回督師,”親兵隊長忍著眼淚,聲音哽咽,“昨晚,最后三匹傷馬也倒斃了。弟兄們實在餓得受不了,就把馬皮……馬皮剝下來煮了。這馬鞍是……是您那匹‘五明驥’留下的,弟兄們沒舍得扔……”
盧象升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
那是陪了他整整五年的戰馬啊。跟隨他從大名府一路殺到宣大,踏遍了半個中國。它沒死在敵人的刀下,卻死在了自己人的饑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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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過頭盔,看著那渾濁的湯水,仿佛看到了五明驥臨死前那哀怨的眼神。他仰起頭,咕咚咕咚將那苦澀難咽的湯水灌進喉嚨。這哪里是湯,分明是心頭血。
“傳令下去,”盧象升抹了一把嘴角的黑漬,目光如鐵,“把所有的皮甲、弓弦、刀鞘,凡是牛皮做的,都收集起來煮了!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得給我握緊手里的刀!”
大營外,寒風嗚咽。
這里駐扎著大明最精銳的部隊之一——天雄軍。他們曾是流寇的噩夢,是保衛京師的鐵壁。可現在,這五千名漢子,一個個像風干的僵尸一樣蜷縮在避風的土坑里。
他們的棉衣早就爛成了布條,露出里面發黑的凍瘡。有的人腳指頭凍掉了,連骨頭都露在外面,卻感覺不到疼,因為早就凍麻木了。
即便如此,沒有一個人逃跑。
“督師,咱們還能活嗎?”一個小兵抱著懷里斷了半截的長槍,呆呆地看著天空。
盧象升走到他身邊,蹲下身,用那雙粗糙的大手幫小兵緊了緊身上的破布條。
“能。”盧象升堅定地說,盡管他心里比誰都清楚這是謊言,“高起潛監軍就在五十里外的雞澤,他手里有幾萬關寧鐵騎,有堆積如山的糧食。咱們只要撐住,撐到他來,就能活。”
“五十里……”小兵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光亮,“那要是急行軍,半天就到了吧?”
盧象升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是啊,五十里。對于騎兵來說,不過是一個沖鋒的距離;對于援軍來說,不過是一頓飯的功夫。
但這五十里,在崇禎十一年的大明朝堂邏輯里,卻是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天塹。那是一道由嫉妒、猜忌、黨爭和私欲構筑成的萬丈深淵。
就在盧象升安撫士兵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營地的死寂。
幾名斥候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帶頭的一人渾身是血,背上插著一支雕翎箭。
“報——!督師!清軍主力……清軍主力把我們包圍了!”
盧象升猛地站起:“多少人?”
斥候喘著粗氣,眼神驚恐:“漫山遍野……分不清……至少……至少三萬!領兵的是……多爾袞!”
三萬精銳八旗,對陣五千饑寒交迫的殘兵。
這一刻,盧象升感受到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不是來自眼前的敵人,而是來自那個他效忠了一輩子的朝廷。
他知道,這張網,終于收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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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暖閣,殺人不見血的刀
鏡頭拉回到北京,紫禁城。
與巨鹿的冰天雪地不同,乾清宮的暖閣里溫暖如春,檀香繚繞。崇禎皇帝朱由檢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龍袍,正焦躁地在御案前踱步。
“楊愛卿,盧象升那邊戰況如何?怎么還沒有捷報傳來?”崇禎停下腳步,目光陰鷙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兵部尚書楊嗣昌。
楊嗣昌,這個大明朝廷此刻最有權勢的文官,正低著頭,眼珠子卻在眼眶里飛快地轉動。
他心里比誰都清楚盧象升現在的處境。事實上,盧象升的處境正是他一手策劃的。
“皇上,”楊嗣昌的聲音低沉而恭順,帶著一種讀書人特有的虛偽,“盧督師求戰心切,已經率軍深入。只是……臣聽說,盧督師似乎對朝廷的‘撫局’頗有微詞,在軍中時常散布不滿言論,說朝廷……說皇上您想要議和是賣國。”
“砰!”
崇禎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筆架上的毛筆亂顫。
“放肆!朕是為了社稷蒼生!如今國庫空虛,流寇未平,若不暫時與滿清議和,騰出手來先安內,大明江山還要不要了?他盧象升一介武夫,懂什么治國之道!”
崇禎的臉因為憤怒而漲紅。他是一個極其敏感且自尊心極強的皇帝。他想做中興之主,卻偏偏接手了一個爛攤子。他最恨的,就是別人質疑他的決策,尤其是手握重兵的武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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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煥的陰影,始終籠罩在崇禎的心頭。
楊嗣昌敏銳地捕捉到了皇帝的情緒,他繼續添油加醋:“皇上息怒。盧督師雖然忠勇,但畢竟桀驁不馴。臣擔心,若讓他掌握全部兵馬,一旦戰勝,恐怕……會重演唐末藩鎮之禍啊。”
這句話,像毒蛇一樣鉆進了崇禎的耳朵。
“那依愛卿之見?”
“分兵。”楊嗣昌緩緩吐出這兩個字,“為了防止一家獨大,臣建議將各路援軍一分為二。盧象升統領天雄軍及宣大兵,負責正面迎敵;而讓高起潛高公公統領關寧鐵騎,作為監軍,在一旁策應。”
這是一條毒計。
誰都知道,關寧鐵騎是大明裝備最好、戰斗力最強的部隊,而且糧草充足。而盧象升帶的兵,大多是臨時拼湊的雜牌軍,缺衣少食。
更致命的是,高起潛是個太監,而且是楊嗣昌的政治盟友。他與盧象升向來不和。讓高起潛握著精兵在一旁“策應”,這哪里是策應,分明就是讓高起潛拿著刀,站在盧象升的身后,看著他去送死。
崇禎沉默了片刻。他那多疑的性格再次占據了上風。
“準奏。”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決定了千里之外數萬人的生死。
圣旨下達的那一刻,楊嗣昌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盧象升啊盧象升,你不是主戰嗎?你不是清流嗎?你不是看不起我們這些主和派嗎?
那我就讓你去戰。讓你戰至最后一兵一卒,讓你在絕望中明白,在大明朝,殺人最快的不是刀劍,而是朝堂上的唾沫星子。
這場政治謀殺,有著最完美的借口——“相互制衡”。
盧象升在接到分兵圣旨的那一刻,沒有抗辯,沒有上書。他只是站在寒風中,對著京師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他知道,皇帝不信任他。他知道,楊嗣昌要他死。
但他沒得選。他是大明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在他的身后,是京畿的百萬生靈。
“既然朝廷要我死,那我就死在沖鋒的路上。”
這就是盧象升的覺悟。一種帶著血色的、悲劇英雄式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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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里外的盛宴,高起潛的算盤
巨鹿以南五十里,雞澤。
這里駐扎著高起潛統領的數萬關寧鐵騎。與盧象升那邊的人間地獄不同,這里簡直就是世外桃源。
大營里,篝火通明。士兵們圍坐在一起,大口吃著從附近州縣征集來的肥羊,喝著烈酒,談笑風生。
中軍大帳內,更是暖意融融。
高起潛此時正斜倚在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上,手里把玩著一對溫潤的玉核桃,瞇著眼睛聽著臺下的一名藝妓彈奏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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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這曲《漢宮秋》彈得可還入耳?”一名心腹太監諂媚地湊上前,給高起潛添了一杯熱茶。
高起潛哼了一聲,懶洋洋地說道:“尚可。只是這曲子太悲涼了些,咱家聽著心里不痛快。換個喜慶點的,就彈《步步高》吧。”
“是,是,公公高見。”
就在這時,帳簾被人猛地掀開。一名傳令兵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報——!監軍大人!盧督師那邊派人來了!”
高起潛的手微微一頓,那對玉核桃停止了轉動。他緩緩睜開眼,眼神中閃過一絲厭惡。
“又來干什么?前天不是剛打發走嗎?”
“這回……這回是盧督師的親筆信。”傳令兵呈上一封沾著血跡的書信。
心腹太監接過信,呈給高起潛。
高起潛并沒有打開,只是用兩根手指捏著信角,像是捏著什么臟東西一樣,嫌棄地看了看。
“不用看,咱家也知道寫的是什么。”高起潛冷笑一聲,將信隨手扔進了面前的火盆里,“無非就是求援,求糧,求兵。哼,他盧象升不是號稱‘盧閻王’嗎?不是本事大得很嗎?怎么連幾個韃子都收拾不了,還要來求咱家這個閹人?”
火苗瞬間吞噬了信紙。那上面,或許寫著幾千條人命的最后希望,但在高起潛眼里,不過是一張廢紙。
“公公,”那名心腹太監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聽說這次韃子來了不少人,多爾袞親自帶隊。萬一盧督師真的……全軍覆沒,皇上怪罪下來,咱們會不會……”
“怪罪?”高起潛坐直了身子,臉上露出一絲陰狠的笑意,“咱家可是奉旨駐守雞澤,保衛南線安全。若是貿然出擊,中了韃子的埋伏,損失了關寧鐵騎這支國之重器,那才是死罪!再說了……”
他壓低了聲音,指了指北京的方向。
“楊閣老早就透了底。皇上現在想議和,盧象升就是最大的絆腳石。他要是打贏了,這和還怎么議?他只有敗了,死了,朝廷才能安安穩穩地坐下來跟韃子談。咱們這是在體貼圣意,懂嗎?”
心腹太監恍然大悟,連連磕頭:“公公英明!公公英明!”
高起潛重新躺回椅子上,閉上眼睛,手指隨著琵琶的節奏輕輕敲擊著扶手。
“傳令下去,全軍嚴守營盤,不得擅自出戰。若是有人敢私自去救盧象升,定斬不饒!”
“遵命!”
五十里。
這一邊的盧象升在吃馬皮、喝雪水,準備赴死;那一邊的關寧鐵騎在吃羊肉、聽小曲,隔岸觀火。
這短短的五十里,隔開的不僅僅是生與死,更是忠誠與背叛,熱血與骯臟。
高起潛不知道的是,他今天為了私欲和黨爭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在為大明王朝的棺材釘上一顆顆釘子。他以為他在算計盧象升,其實他是在算計大明的國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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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巨鹿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將這個罪惡的世界徹底掩埋。
盧象升站在破碎的土墻上,望著南方。那里黑沉沉的一片,沒有任何援軍的火光。
他終于死心了。
他轉過身,看著身后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卻依然緊握兵器的士兵們。他們中有十幾歲的孩子,也有五十多歲的老兵。他們的臉上寫滿了恐懼,但更多的,是對他的信任。
這份信任,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來。
“兄弟們,”盧象升開口了,聲音不大,卻穿透了風雪,“援軍,不會來了。”
人群中一陣騷動,但很快又安靜下來。
“朝廷……拋棄了我們。”盧象升拔出腰間的佩刀,刀身在雪夜中反射出凄厲的寒光,“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投降,做韃子的奴隸,像狗一樣活下去;二是戰死,做大明的鬼,堂堂正正地走!”
“督師!我們不降!”
“跟他們拼了!”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士兵們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怒吼。這怒吼聲中,包含著對敵人的恨,對朝廷的怨,以及對命運的不屈。
盧象升眼眶濕潤了。這就是大明的兵啊!哪怕被克扣軍餉,哪怕被喂著霉爛的糧食,哪怕被文官集團視如草芥,在國家危難之時,依然愿意挺身而出。
“好!”盧象升大喝一聲,“今夜,我們就用我們的血,給這冰冷的世道,燙出一個窟窿來!哪怕是死,也要讓韃子知道,大明還有硬骨頭!”
他從懷里掏出那本貼身攜帶的記事本,借著微弱的火光,在上面飛快地寫著什么。
那是他最后的安排,也是他最后的反擊。
與此同時,清軍大營。
多爾袞站在高坡上,看著遠處那如風中殘燭般的明軍大營,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馬鞭。
“圍獵,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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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磨坊,那個男人站成了神
黎明,是被隆隆的炮聲撕裂的。
清軍的紅衣大炮開始轟鳴,實心鐵彈帶著死亡的呼嘯,狠狠地砸在賈莊脆弱的防線上。土墻崩塌,殘肢斷臂在空中飛舞。
“殺!”
隨著號角聲響起,數萬清軍如同黑色的潮水,從四面八方向賈莊涌來。
“天雄軍!列陣!”盧象升大吼。
沒有戰馬,他們就用身體組成城墻;沒有盾牌,他們就用尸體堆成堡壘。
戰斗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
這是一場完全不對等的屠殺,也是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悲壯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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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象升沖在最前面。此時的他,已經不再是一個統帥,而是一個純粹的戰士。他手中的那把重達一百三十六斤的大刀,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刀光閃過,必有一名清軍落馬。
“那是盧象升!那是盧閻王!”清軍中有人驚恐地大喊。
人的名,樹的影。盧象升這幾年把流寇殺得聞風喪膽,在清軍中也是掛了號的狠角色。一時間,清軍竟然被他的氣勢所懾,圍著他不敢上前。
“怕什么!他只有一個人!給我射!”一名清軍甲喇章京厲聲喝道。
“嗖!嗖!嗖!”
密集的箭雨覆蓋了盧象升。
如果是平時,哪怕是精銳的弓箭手也傷不到盧象升分毫。但此刻,他已經餓了三天三夜,體力早已透支。
“噗!”
一支利箭射中了他的左肩。盧象升悶哼一聲,身形微微一晃,但他沒有停,反而反手一刀,將一名沖上來的清軍劈成兩半。
“再來!”盧象升咆哮著,雙眼血紅。
又是一輪箭雨。
這次,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右腿,另一支射中了他的腹部。
鮮血順著戰甲流淌,染紅了腳下的雪地。
但他依然沒有倒下。他仿佛不知疼痛,不知疲倦。他就像一尊戰神,在修羅場中瘋狂地收割著生命。
在他身邊,天雄軍的兄弟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督師!小心!”
親兵隊長猛地撲過來,替盧象升擋下了一記致命的長槍。槍尖刺穿了隊長的胸膛,他口吐鮮血,雙手卻死死抓住槍桿,回頭沖盧象升慘笑:“督師……別……別降……”
“大牛!”盧象升發出撕心裂肺的吼聲。
那一刻,他的心碎了。
憤怒徹底淹沒了他。他扔掉早已卷刃的大刀,從地上撿起兩把斷劍,如同一頭受傷的野獸,沖進了敵群。
砍!刺!劈!
他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添了多少傷。
直到……
一名清軍趁他不備,一刀砍在他的后背上,深可見骨。緊接著,又是兩把鋼刀同時刺入他的肋下。
盧象升渾身一震。
生命力在飛速流逝。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耳邊的喊殺聲變得遙遠。
但他依然沒有倒下。
他用斷劍拄著地,雙腿像生了根一樣扎在泥土里。他艱難地抬起頭,看向南方。
那里,依舊一片死寂。
“高起潛……楊嗣昌……你們……好狠……”
盧象升的喉嚨里發出最后的嘶吼。他想哭,卻流不出眼淚;他想罵,卻發不出聲音。
最后時刻,他沒有選擇倒下,而是緩緩地、艱難地調整姿勢。
他面向北京,面向那個他效忠了一生的皇帝,單膝跪地。
這不是投降,這是謝恩。謝皇上知遇之恩,盡管這恩情最后變成了催命符。
這也是死諫。用他盧象升的死,告訴天下人,大明究竟病在哪里!
風雪驟停。
戰場上出現了詭異的寂靜。成千上萬的清軍圍著這個渾身插滿箭矢、鮮血淋漓的男人,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補最后一刀。
因為他即使死了,依然散發著讓人膽寒的威嚴。
身中四箭,三刀,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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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借條,是大明最后的遮羞布
戰斗結束了。
賈莊遍地尸骸,兩萬天雄軍,全軍覆沒。
多爾袞策馬來到盧象升的遺體前。看著這位即便死去依然怒目圓睜的對手,這位滿清的攝政王,竟然翻身下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這才是真正的滿萬不可敵。”多爾袞嘆息道。
就在清軍搜查盧象升遺體時,那張神秘的紙條被發現了。
士兵將紙條呈給多爾袞。多爾袞漫不經心地接過,原本以為是盧象升寫的絕命詩,或者是什么咒罵清軍的話。
但當他看清上面的字跡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手指竟然微微顫抖起來。
那是一張“借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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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據人:大明督師盧象升。今向高監軍暫借軍糧五千石,箭矢十萬支,火藥三千斤。此戰若勝,盧某愿傾家蕩產,變賣祖產以十倍償還;若戰死,盧某愿化作厲鬼,以此身功德抵債,護佑高公公長命百歲。唯求速發援兵,救我兩萬弟兄活命!崇禎十一年冬,泣血立據。”
而在借條的背面,還有一行更加潦草、似乎是在絕望中寫下的字:
“我知公公恨我,然國難當頭,象升一人之死不足惜,唯以此據為證,若公公發兵,象升死后,愿將這顆頭顱送與公公請功,絕無怨言!”
多爾袞拿著這張紙條,感覺它比千斤巨石還要沉重。
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啊?為了求援,為了救手下的士兵,為了保衛這個國家,他竟然卑微到了塵埃里。他愿意付出金錢,愿意付出尊嚴,甚至愿意付出生命和死后的名譽,只為了求那個擁有數萬大軍的友軍,拉他一把。
可是,結果呢?
那個高監軍,拿著這份沉甸甸的乞求,卻選擇了無視。
“哈哈哈哈!”多爾袞突然仰天大笑,笑聲中充滿了嘲諷和輕蔑,“崇禎啊崇禎,你有這樣的忠臣你不用,卻去信那些閹黨小人!這張借條,簡直就是你們大明王朝的催命符!”
“傳令下去!”多爾袞猛地收住笑聲,眼神銳利,“把盧象升好好安葬。至于這張借條……給我留著。以后攻打北京城的時候,我要把它射進紫禁城,讓那個瞎了眼的皇帝好好看看!”
這張從未送出去的借條,成了大明王朝最大的諷刺。
它證明了盧象升的忠誠,更證明了大明官場的腐爛。在前線將士流血犧牲的時候,后方的權貴們卻在進行著骯臟的政治交易。
當盧象升在冰天雪地里寫下這張借條時,他的心里該是多么的絕望?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人頭當成籌碼,去換取哪怕一絲絲的生機。
可是,他高估了人性,低估了政治的黑暗。
在高起潛眼里,盧象升的頭顱固然值錢,但看著盧象升慘死,對他來說更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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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來的眼淚,和那個永遠醒不來的夢
盧象升戰死的消息傳回京城,是在三天后。
消息傳來的那一天,北京城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
崇禎皇帝聽到奏報時,正在乾清宮里批閱關于“剿餉”的奏章。太監王承恩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地念完了塘報。
“盧象升……殉國了?”
崇禎手中的朱筆掉落在地。他愣住了,那張蒼白消瘦的臉上,表情從驚愕,到迷茫,最后定格在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苦上。
他不喜歡盧象升,因為盧象升總是頂撞他,總是告訴他那些他不愛聽的真話。但他潛意識里一直覺得,只要有盧象升在,天就塌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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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天塌了一角。
“怎么死的?”崇禎的聲音在發抖。
“力戰……力戰而亡。全軍……無一生還。”王承恩磕頭如搗蒜,“據說……據說高起潛就在五十里外,卻……未發一兵一卒。”
崇禎猛地站起來,雙目圓睜:“高起潛!他敢!”
但下一秒,他又頹然坐下。高起潛之所以不敢動,何嘗不是因為體察了他這個皇帝想要“議和”的心思?何嘗不是因為楊嗣昌的授意?
歸根結底,害死盧象升的,不僅僅是高起潛,還有他自己。
“擬旨……”崇禎的聲音仿佛蒼老了十歲,“追贈盧象升為太子太師,兵部尚書,賜謚號……‘忠烈’。”
忠烈。
這是大明朝能給一個武將最高的榮譽。但這輕飄飄的兩個字,能換回那兩萬條鮮活的生命嗎?能撫平盧象升臨死前那徹骨的寒意嗎?
更諷刺的是,即便盧象升死了,針對他的攻擊依然沒有停止。
楊嗣昌為了推卸責任,竟然指使言官彈劾盧象升,說他并非戰死,而是臨陣脫逃,尸體也是假的。這種荒謬絕倫的謠言,竟然在朝堂上被討論了整整三天。
直到八十天后。
盧象升的家屬千辛萬苦來到巨鹿戰場收尸。當他們扒開厚厚的積雪,看到那具依然保持著跪立姿勢、渾身插滿箭矢的尸體時,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隨行的清軍向導,都忍不住跪地痛哭。
他的尸體沒有腐爛,面目如生。那雙眼睛,依然死死盯著北京的方向。
有人試圖取下他手中的斷劍,卻發現那是根本做不到的。那是用死勁握住的,除非把手指一根根掰斷。
那一刻,所有的謠言不攻自破。
而在那之后沒幾年,大明亡了。
當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那棵歪脖子樹上上吊時,他看著滿城的烽火,會不會想起那個在巨鹿雪原上孤獨死去的盧象升?
如果盧象升還活著,李自成進得了北京嗎?
如果盧象升還活著,滿清入得了關嗎?
歷史沒有如果。
只有那張在多爾袞手中保存下來的“借條”,像一個黑色的幽靈,在歷史的長河中發出無聲的嘲笑。
它嘲笑著崇禎的刻薄寡恩,嘲笑著楊嗣昌的機關算盡,嘲笑著高起潛的卑鄙無恥。
它告訴后人:一個王朝的滅亡,從來不是因為敵人的強大,而是因為自己的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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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象升的故事講完了。
這是一個關于英雄末路的故事,更是一個關于體制殺人的寓言。
我們常常感嘆大明“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骨氣,卻往往忽略了這份骨氣背后,是多少像盧象升這樣的忠臣良將,被自己人一刀刀捅死的血淚。
盧象升不是死于多爾袞的鐵騎,不是死于饑寒交迫。
殺死他的第一刀,是崇禎的猜忌。皇帝想用人,卻又不信人,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種帝王權術,最終玩火自焚。
殺死他的第二刀,是楊嗣昌的黨爭。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不惜犧牲國家棟梁,將個人私利凌駕于國家利益之上。文官愛錢,更愛權,為了權,他們可以把良心喂狗。
殺死他的第三刀,是高起潛的私欲。作為監軍,他把戰爭當成了政治投機的籌碼,坐視友軍覆沒而無動于衷。這種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才是大明王朝最大的蛀蟲。
正如標題所說:這不是戰爭,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政治謀殺。
五十年后,清朝史官在修《明史》時,讀到盧象升傳記,不禁感慨萬千,提筆寫下:“明之亡,非亡于流寇,實亡于神宗之怠,熹宗之亂,與崇禎之疑。”
而對于我們普通人來說,盧象升不僅僅是一個歷史人物,他是一面鏡子。
在那個至暗時刻,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前面是死路,背后是冷箭,依然選擇為了心中的道義,為了腳下的土地,燃盡最后一滴血。
這種人,我們稱之為“脊梁”。
在這個浮躁的時代,也許我們做不了盧象升,但至少,我們不要做高起潛。
最后,留給大家一個問題:如果你是當年的高起潛,手握重兵,看到政敵盧象升陷入絕境,你會為了國家大義拉他一把,還是像歷史那樣,靜靜地看著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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