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許知遠：一張歷史之網

“詩人黃瀛因混血身份在抗戰年代歷經起伏，成為中日文化超越地域民族交流的典范。”

▲ 詩人黃瀛：留名日本文壇

原文標題：一張歷史之網

作者簡介

許知遠，作家、出版人、媒體人。2000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亞洲周刊》、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的專欄作家，單向空間創始人之一，訪談節目《十三邀》主持人。著有《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梁啟超：亡命1898-1903》、《伯克利的魔山》等。

我想象著他們再相見的場景。

那是一九八四年夏日的神保町，在面對諸多昔日文壇朋友與同學時，七十八歲的黃瀛會發表怎樣的感言？他日語發音中，是否仍帶有曾觸動大正日本的異域音韻？

▲ 本文作者許知遠

是的，早在一九二五年，黃瀛就獲得《日本詩人》雜志的青年詩人一等獎。令主編吃驚的是，這個十九歲青年的詩作《晨朝》，是自青島寄來。

黃瀛是兩種文化的產物，父親是曾留學日本的中國教育家，母親則畢業于東京高等女子師范，只身前往中國擔任日語教習。而他在一九零六年出生于重慶時，也注定與一個激烈動蕩的歷史相關。他父親代表的新力量，推翻了王朝的舊秩序，但共和的新秩序卻又顛簸不定。而她母親代表的日本，曾是中國變革的觀念來源，又逐漸發展成一股入侵力量。

因緣際會，黃瀛不是在中國的新文化運動，而是在大正短暫的自由文化中，找到了自己詩人的聲音。一九三零年，他出版了詩集《景星》，其中的一首《七月的熱情》，展現了他的身份意識。

在白色洋傘的日蔭下

我看到美艷的神戶混血兒

我見她妝容整飭

宛如被露水打濕的百合花

——令人落淚的處女

父親——

母親——

生于他們中間的混血姑娘

那姑娘美得令人如此神傷

一九三一年，當黃瀛歸國時，中日關系更趨緊張。穿上軍裝的他，在政治與文學兩種身份中穿梭，后者給予他慰藉。一九三三年，他出版了第二部日文詩集，并贏得了魯迅的注意。后者特意約他在內山書店見面，稱他是「能在東京吃稿費的中國人」。黃則發現，「（魯迅）的筆平時這么尖刻，可對人竟這么關懷體貼」，他指間夾著的是很便宜的金鼠牌香煙。

這短暫的甜蜜很快讓位于突變風云。黃瀛熬過了抗日戰爭，甚至隨何應欽參加了南京的受降儀式。在接下來的內戰中，他率部起義，加入新政權。但接下來的歲月，好運氣離開了他。他兩度因「間諜罪」入獄，日本經歷成了夢魘。一九七八年，他重獲自由，在四川外語學院教授日本文學。

一九八四年，他舊日朋友籌集旅費，邀請他重訪日本。對于重新開放的中國，創傷記憶暫時被翻過，日本再度變為學習榜樣與親密伙伴。黃瀛也象征了這重新聯結。

在劉檸《漢學光影錄》中，我第一次知曉黃瀛的名字與故事。而在這本迷人的小書中，滿是這些意外、動人的插曲。你看到芥川龍之介對于北京的熱愛，甚至生出了鄉愁的滋味，而胡適則在日記里描述他，「相貌頗似中國人，今天穿著中國衣服，更像中國人了。這個人似沒有日本的壞習氣，談吐（用英文）也很有理解」。

▲ 　作家劉檸

你也看到文學史家吉川幸次郎對于江南風景的著迷，「自然色彩比日本更輕柔、美麗」，當他在上海的四馬路被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大樓震驚時，感慨「我真的來到了一個了不起的國家」。

▲ 　作家吉川幸次郎

而寫作了《上海時代》的松本重治，則在上海的新月居酒屋，焦急的等待《大公報》主筆張季鸞的到來，想探聽中國政局的變化。在淞滬會戰的高潮時刻，北京菜館杏花樓的伙計仍如常送飯，這位著名記者贊嘆說，「中國人有大國的風度，非常沉的住氣，明知我們是同盟通信社上海分社的，仍然把飯菜送來。大概他們一定認為，戰爭這種事情，是下等人的軍隊干的」。

而歷史作家司馬遼太郎則覺得，中國文化從來是自己的記憶的一部分：「幼時學漢文，文王、子路、蕭何、虞美人、王莽、李白、安祿山、杜甫、文天祥，所有這些人物都棲息在與我們共有的過往之中，從來沒覺得他們是外國人。」反倒閱讀本土的《日本外史》時，「總有那么一點點外國的氣味」。他相信，「這種不可思議的微妙感覺，基本上是日本人都經歷過的吧」。

重溫這些歷史片段，卻能激起新的溫情與敬意。文化的深情、理解的渴求，總能穿越過歷史的黑暗隧道。我們也不斷意識到，個人的身份、意識的來源，總是超越狹隘的地域、民族的，我們從來是生活在一張彼此交錯的意義之網上的。劉檸的這本新書，回望過往，卻展現出迫切的當下意義。

本文刊載于亞洲周刊2025年第51期

文章與雜志內容相比有刪節

策劃：邱立本

編輯：王可心

審核：宋陽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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