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薄霧還未散盡。
老郵局門口那只墨綠色的郵筒,像一位沉默的哨兵。
門衛周春生拎著半桶清水,拿著抹布,開始了日復一日的擦拭。
筒身冰涼,水痕蜿蜒而下,露出底下斑駁的綠漆。
他的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
擦到郵筒投遞口下方時,他的目光總會習慣性地瞥向門內。
那里,分揀處的桌面上,躺著一個淺黃色的塑料筐。
筐里是昨日無法投遞、等待退回的郵件。
最上面,永遠安靜地臥著一封裝幀古舊、略顯厚重的掛號信。
淺褐色的牛皮紙信封,邊角已磨得起毛。
那封信,周春生看了整整十五年。
每天一封,雷打不動,地址永遠模糊難辨。
寄信人那欄,藍黑墨水寫就的“徐德福”三個字,力透紙背。
收信人“張慧貞”的名字,卻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墜向一個不存在的地址。
局長李建忠多年前曾對著它嘆息:“又是一樁孽緣。”
然后便三緘其口。
周春生也曾好奇,但時間久了,那封信成了風景的一部分。
就像墻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就像郵筒上剝落的綠漆。
直到新來的姑娘魏雨婷,用她那雙清澈而好奇的眼睛,再次盯上了它。
平靜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顆石子。
漣漪之下,沉睡十五年的往事,開始悄然蘇醒。
那不僅僅是一封無法送達的信。
那是一把生了銹的鑰匙,試圖打開一扇被時光塵封的門。
門后,是錯失的回音,是無望的等待,是一個人用余生書寫的執念。
周春生不知道,從魏雨婷拿起那封信開始,他們所有人都將被卷入一段跨越時空的深情與遺憾之中。
而答案,或許就藏在那些被一次次退回的信封里,藏在收信人那個早已消失的地址背后,藏在寄信人年復一年、不曾更改的筆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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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春生擰干抹布,最后擦拭郵筒的底座。
初秋的晨風帶著涼意,卷起地上幾片過早凋落的槐樹葉。
他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望向馬路對面。
早點攤的熱氣裊裊升起,城市正在緩慢蘇醒。
但他的世界,似乎總是從這只郵筒開始,又在這里結束。
轉身推開郵局厚重的玻璃門,熟悉的油墨和舊紙張氣味撲面而來。
大廳里還空無一人,只有日光燈管發出輕微的嗡鳴。
他走向分揀處,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淺黃色的塑料筐上。
果然,它又在那里。
那封掛號信,像一位固執的訪客,準時出現在退回隊列的最前列。
他甚至能想象出分揀員小王每天早上看見它時,那副見怪不怪的表情。
周春生放下水桶,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他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指,輕輕碰了碰信封的邊緣。
紙質厚實,但已失去韌性,邊緣微微卷曲。
“徐德福”三個字是用鋼筆寫的,筆畫剛勁,轉折處卻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
尤其是“福”字右邊那一點,墨跡總是比其他地方更深、更洇一些。
像是寫字的人,每次都在這里停頓,用力按下筆尖。
收信地址那一行,字跡卻顯得模糊而潦草。
街道名稱部分,墨跡淡得幾乎難以辨認,仿佛寫字的人心中充滿了不確定。
只有“張慧貞”這個名字,寫得格外清晰工整。
周春生還記得十五年前,他剛來這里當門衛不久。
那時這封信第一次出現在退回筐里。
當時的局長還不是李建忠,分揀員也是個老師傅。
老師傅拿著信,對著光線看了半天,搖搖頭,嘀咕了一句:“這地址,上哪兒找去?寄信人也是倔。”
然后便熟練地蓋上“查無此人,退回原處”的藍色戳記。
周春生那時好奇,問過一句:“這信哪兒來的?”
老師傅頭也沒抬:“老規矩,地址不對的,放滿一周,統一退。”
可這封信,并沒有被“統一退”走。
因為第二天,又一封一模一樣的信,出現在了郵筒里。
第三天,第四天……從未間斷。
起初,周春生和同事們還會議論幾句。
猜測寄信人是忘了地址,還是收信人早已搬走。
甚至有人開玩笑說,是不是什么神秘的接頭暗號。
但時間一天天過去,一年年過去。
議論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
這封信成了郵局里一個獨特的“現象”,一個無人深究的背景。
只有周春生,在每天清晨擦拭郵筒時,總會下意識地看向那個位置,確認它的存在。
仿佛它的存在,維系著某種他無法言說的平衡。
“周師傅,早啊!”
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周春生迅速收回手,仿佛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
新來的員工魏雨婷背著雙肩包,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
她扎著利落的馬尾,臉上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
“早,小魏。”周春生點點頭,拿起水桶準備離開。
“喲,這封信又退回來啦?”魏雨婷眼尖,已經看到了筐里的信。
她放下包,湊近看了看,“地址這么模糊,難怪送不到。”
周春生含糊地“嗯”了一聲,不想多談。
魏雨婷卻拿起信,仔細端詳起來。
“徐德福……張慧貞……”她輕聲念著名字,“這信封樣式好老啊,紙質也不一樣。寄了多久了?”
周春生腳步頓了一下。
“有些年頭了。”他最終只是淡淡地說,“每天一封,地址總不對,就只能退。”
“每天一封?”魏雨婷睜大了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寄了多久了?一直都是這個地址嗎?”
周春生沉默了片刻。
窗外,太陽又升高了一些,陽光透過玻璃門,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光斑的邊緣,正好觸及那個淺黃色的塑料筐。
“十五年。”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整整十五年,每天一封,地址從來沒清楚過。”
魏雨婷愣住了,拿著信的手停在半空。
她看看信,又看看周春生,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開玩笑的痕跡。
但周春生臉上只有日積月累的平靜,以及深藏在平靜之下的疲憊。
“十五年……”魏雨婷喃喃重復著,目光重新落回信封上。
這一次,她的眼神里除了好奇,多了一些別的東西。
像是被這個簡單數字背后所代表的漫長時光觸動了。
“那寄信人……就一直沒換過地址?也沒想過問問?”
周春生搖搖頭,沒有再回答。
他提著水桶,走向門衛室的小屋。
門關上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
魏雨婷還站在那里,手里拿著那封退了十五年的信。
陽光照在她年輕的側臉上,也照在那枚褪色的藍色退回戳記上。
周春生忽然想起老局長退休前,拍著他的肩膀說過的話:“春生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有些人,忘了比記著好。”
當時他不明白。
現在,看著魏雨婷那雙充滿探究欲的眼睛,他隱隱覺得,某些沉睡了太久的東西,恐怕要被喚醒了。
而他自己,守著這個秘密入口十五年,或許也到了該看看門后風景的時候。
只是他不知道,門后的路,會通向怎樣的過往與真實。
02
接下來的幾天,魏雨婷總是有意無意地關注那封退回的信。
她發現,每天清晨,分揀員從郵筒取出信件后,那封屬于“徐德福”的掛號信,總會出現在退回筐的固定位置。
像鐘表一樣精確,像潮汐一樣規律。
周春生依舊每天擦拭郵筒,目光掠過,沉默不語。
但魏雨婷的好奇心,一旦被點燃,就很難熄滅。
一個午休時間,郵局里人很少。
周春生坐在門衛室的小椅子上,就著搪瓷缸里的茶水啃饅頭。
門被輕輕敲響,魏雨婷探進頭來。
“周師傅,吃飯呢?能問您點事嗎?”
周春生點點頭,示意她進來。
小屋很簡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老舊的文件柜。
墻上掛著泛黃的值班表和注意事項。
魏雨婷拉過一張小板凳坐下,手里拿著個筆記本。
“周師傅,我查了最近一周的退回記錄。”
她翻開本子,上面工整地列著日期和簡單的備注,“每天都有徐德福寄給張慧貞的掛號信,地址欄模糊,無法投遞。”
“郵戳顯示都是從本市的同一個郵局寄出的,時間也很固定,早上七點左右。”
周春生慢慢嚼著饅頭,沒有接話。
“我試著按信封上能辨認的部分地址找過,”魏雨婷繼續說,“那是老城區的一條街,叫‘仁愛里’。但我問了老同事,”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他們說,仁愛里十年前就拆遷了。”
“現在那里是新建的商業廣場,早就沒有住戶了。”
周春生喝了一口茶。茶水已經涼了,帶著苦澀的味道。
這個消息他并不意外。十五年,足夠一座城市改頭換面。
“所以,這信根本不可能寄到。”魏雨婷合上筆記本,眼神里有不解,也有執著,“周師傅,您守著這郵筒十五年,就看著這信每天被退回來?”
“您不覺得……這很奇怪嗎?甚至有點……”
她尋找著合適的詞,“有點悲傷?”
周春生放下搪瓷缸,缸底與桌面碰撞,發出輕微的悶響。
他看向窗外。郵局門口的老槐樹,葉子開始泛黃。
“奇怪的事情多了。”他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早年,還有人來郵局問過親人的下落,靠著幾十年前的老地址。”
“也有一遍遍寫信給已經去世的人,不肯接受現實的。”
“郵局是什么地方?傳遞消息的地方。”
“可有些消息,注定是傳不到的。有些人,注定是等不到的。”
他說得很慢,像是在敘述,又像是在回憶。
魏雨婷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這封信,”周春生指了指外面分揀處的方向,“剛開始那幾年,我也想過。或許地址寫錯了,或許人搬走了。”
“我甚至問過當時的李副局長,就是現在的李局長。”
“他看了信,沉默了很久,只說了四個字。”
周春生抬起眼,看著魏雨婷,“‘孽緣未了’。”
“孽緣?”魏雨婷重復著這個詞,眉頭微蹙。
“然后呢?他沒說別的?”
“沒有。”周春生搖頭,“他只說,按規矩處理,該退就退。”
“還囑咐我,不要深究,不要對外多說。”
“后來,李局長當了正局長,對這封信更是諱莫如深。”
“有新人問起,他要么岔開話題,要么干脆說不知道。”
“時間長了,大家也就習慣了。它就是個‘現象’,和每天開窗關門一樣。”
魏雨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筆記本的邊緣。
“可是周師傅,如果收信地址根本就不存在了,為什么寄信人還要每天寄?而且一寄就是十五年?”
“他是不知道地址變了,還是……故意寄到一個不存在的地方?”
周春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在他心里也盤旋過無數次。
最初幾年,他偶爾會想象寄信人“徐德福”的樣子。
應該是個老人吧?只有老人,才有這樣的固執和長情。
或許他腿腳不便,無法親自尋找?
或許他與收信人“張慧貞”之間,有著難以化解的隔閡?
又或許,“張慧貞”根本就不想收到他的信?
種種猜測,最終都淹沒在日復一日的退回戳記里。
“小魏,”周春生嘆了口氣,“有些事,沒有答案就是答案。”
“每天退回,就是這封信的宿命。就像我的宿命,就是守著這個門。”
“知道太多,有時候是負擔。”
魏雨婷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半晌,她抬起頭,眼神里那份執著并未消退。
“周師傅,我不是想多管閑事。”
“只是……如果這封信背后真有什么故事,”
“如果寄信人真的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傳遞,或者有未了的心愿,”
“我們是不是……至少可以試著弄清楚?”
“萬一,收信人還在等著呢?萬一,寄信人需要幫助呢?”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天真的力量。
周春生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
也曾對世界充滿疑問,相信很多事情都有答案,都有轉機。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習慣了沉默,習慣了視而不見?
是歲月的打磨,還是十五年來看慣了“無法投遞”的結局?
“檔案室。”周春生忽然說,聲音很輕,“退回的郵件,尤其是掛號信,按規定要在檔案室留存底單和記錄。”
“十五年的記錄,就算不全,也應該有一些。”
“但是,”他話鋒一轉,神情嚴肅起來,“檔案室歸李局長直管,鑰匙只有他有。沒有正當理由,誰也進不去。”
“而且,李局長明確說過,不要碰和這封信有關的事。”
魏雨婷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下去。
這確實是個難題。直接去找李局長?顯然不明智。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她不甘心地問。
周春生沉默了。他端起涼透的茶,又喝了一口。
苦澀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開來。
窗外傳來郵車卸貨的聲響,午休時間結束了。
“先去忙吧。”周春生最終只是這樣說,“該你知道的,總有一天會知道。不該你知道的,強求也沒用。”
魏雨婷站起身,有些失望,但還是禮貌地點點頭。
“謝謝您,周師傅。”
她走出門衛室,輕輕帶上了門。
周春生獨自坐在小屋里,聽著外面逐漸恢復的忙碌聲響。
他的目光落在那個老舊的文件柜上。
柜子最底層的一個抽屜,鎖著,鑰匙他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那里面,沒有檔案室的鑰匙,也沒有官方的記錄。
只有一本他私人的、泛黃的工作筆記。
翻開某一頁,上面用鉛筆寫著一些零碎的日期和觀察。
是關于那封信的。
最初幾年,他并非完全沒有嘗試。
他記下過信封上偶爾能辨認的更多字跡,記下過郵戳的細微變化。
甚至,在很久以前的一個雨夜,他好像……
周春生搖了搖頭,驅散了那段模糊的記憶。
也許只是錯覺。這么多年,也許早就該忘了。
他拉開抽屜,手伸向深處,摸到了那本筆記粗糙的封面。
但最終,他沒有拿出來。
只是輕輕推上了抽屜,鎖好。
有些門,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
他不知道魏雨婷的闖入,是不是命運給的一次開門的機會。
但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某種沉寂已久的東西,似乎也被那姑娘眼中執著的光,微微撬動了一絲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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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魏雨婷并沒有放棄。
她開始利用工作間隙,從其他方面悄悄調查。
既然周師傅提到了“仁愛里”,她就從這個線索入手。
老城區拆遷是大事,雖然過去十年,但總還有老人記得。
她趁著周末休息,去了老城區所在的街道辦事處。
接待她的是一位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的婦女主任。
聽魏雨婷說明來意,是想打聽以前“仁愛里”的老住戶,主任有些詫異。
“仁愛里啊,那可是老早以前的事兒了。”
主任扶了扶眼鏡,從柜子里翻出一本厚厚的、邊角卷起的登記冊。
灰塵在從窗戶透進來的光柱里飛舞。
“那片原來是棉紡廠的家屬區,房子都是五六十年代蓋的筒子樓。”
“后來棉紡廠效益不好,倒閉了。再后來城市改造,就拆了。”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劃過冊子上密密麻麻的名字。
“你要找誰?叫什么名字?我得看看有沒有登記。”
“張慧貞。”魏雨婷趕緊說,“大約……大概六十歲左右?可能更年長一些。”
主任的手指停住了。她抬起頭,透過鏡片仔細看了看魏雨婷。
“張慧貞?”她的語氣有些變化,帶上了一絲回憶和不確定,“這名字……有點耳熟。”
魏雨婷的心跳快了一拍。
“您認識?”
“不敢說認識。”主任低下頭,繼續翻找冊子,“但我印象里,仁愛里拆遷那會兒,是有過這么一戶。”
“好像是個獨居的老太太?記不太清了,當時鬧騰的住戶多。”
她的手指停在某一頁,點了點。
“這兒,張慧貞。原棉紡三廠職工。登記住址是仁愛里十七號三樓。”
“拆遷安置的時候……”主任順著記錄往下看,眉頭慢慢皺了起來,“奇怪,這一欄是空的。沒有她的安置記錄。”
“搬遷補償款領取簽字這里,也沒有她的名字。”
魏雨婷湊近看去。泛黃的紙頁上,“張慧貞”的名字后面,關于拆遷后續的所有信息,確實都是空白。
仿佛這個人,在拆遷開始前,就從仁愛里消失了。
“怎么會這樣?”魏雨婷問,“是搬去別處了?還是……”
主任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
“這種情況,要么是早就搬走了,戶口沒遷,我們不知道。”
“要么……”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就是人不在了。”
“拆遷前幾年,那片老房子條件差,獨居老人出點什么事,也不稀奇。”
“當時工作亂,有些信息可能沒登記全,或者遺漏了。”
魏雨婷感到一陣涼意。人不在了?
如果張慧貞早已不在人世,那徐德福這十五年來的信……
“那您還記得,這位張慧貞老太太,有什么家人嗎?或者親戚鄰居?”
主任努力回憶著,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太久了,真的記不清。只隱約記得,好像聽人提過,她年輕時挺不容易的,丈夫好像走得早?還是壓根沒結過婚?”
“都是些閑言碎語,做不得準。”
她合上冊子,語氣變得公事公辦。
“姑娘,你要是找這位張慧貞同志有要緊事,我建議你去派出所查查戶籍。”
“或者,去原來的棉紡廠留守處問問,看有沒有老檔案。”
“我們這里,就只有拆遷時的登記信息了。”
離開街道辦事處,魏雨婷的心情有些沉重。
“人不在了”的可能性,像一塊石頭壓在她心上。
如果張慧貞真的已經去世,那徐德福的執著,就成了徹底的鏡花水月。
一種深刻的悲哀,攫住了她。
但她還是決定,順著“棉紡廠”這條線再找找看。
幾經周折,她找到了棉紡廠留守處。
那是一個藏在舊廠區角落的平房,只有一位快退休的男同志在值班。
聽說魏雨婷想打聽三十年前的職工,對方很驚訝。
“那么久遠?廠子都沒了快二十年了,檔案早就移交的移交,銷毀的銷毀了。”
不過,看魏雨婷態度懇切,他倒是想起點什么。
“張慧貞……你說這名字,我好像有點印象。”
他點了支煙,在煙霧中瞇起眼睛。
“以前聽老工會的人念叨過,說廠里以前有個女工,手特別巧,繡花是一絕。”
“好像就是姓張?叫什么貞來著。”
“說是本來有個感情很好的對象,但家里不同意,硬給拆散了。”
“后來她一直沒嫁人?還是嫁得不好?記不清了。”
“反正命挺苦的。這都是好些年前的閑話了。”
又是“家里不同意”、“拆散”、“命苦”這樣的字眼。
零碎的印象,逐漸拼湊出一個模糊而悲傷的輪廓。
一個手藝精巧的女工,一段被阻撓的感情,一個可能孤獨終老的結局。
那么,那個“感情很好的對象”,會是徐德福嗎?
如果是,他們后來為什么失散了?張慧貞為什么住在仁愛里?
而徐德福,又為什么在可能知道對方已不在的情況下,堅持寄信十五年?
謎團似乎更多了。
魏雨婷回到郵局,已是下午。
她心情復雜地走過大廳,看見周春生正在給盆栽澆水。
他好像總能察覺到她的情緒。
“碰壁了?”周春生沒有回頭,聲音平淡。
魏雨婷走到他身邊,把今天的發現簡單說了說。
當聽到“棉紡廠”、“可能早已不在”時,周春生澆水的手停頓了一下。
水珠從壺嘴滴落,在土壤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所以,信是寄給一個可能已經去世的人?”魏雨婷的聲音有些發澀,“周師傅,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是不是……應該想辦法告訴寄信人?”
“讓他別再寄了?這太殘忍了。”
周春生放下水壺,用抹布擦了擦手。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看向那只墨綠色的郵筒。
夕陽給它鍍上了一層暗金色的邊。
“告訴他,他就停了嗎?”周春生緩緩地說,“如果停了,這十五年算什么?”
“有時候,人做事,不是為了結果,就是為了做這件事本身。”
“寄信這個動作,對他而言,可能比信能不能送到更重要。”
這個角度,魏雨婷從未想過。
她怔怔地看著周春生。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門衛,似乎總能在平淡的話語里,道出一些沉重的人生況味。
“那我們就什么都不做嗎?”她問,聲音里帶著不甘。
周春生沉默了很久。
暮色開始籠罩郵局大廳,日光燈陸續亮起,投下蒼白的光。
“地址。”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很輕,“仁愛里十七號三樓,這是她婚前的住址,還是婚后的?”
魏雨婷一愣。這個問題很關鍵。
如果是婚后住址,那張慧貞應該是有家庭的。
那些關于她“一直沒嫁人”的傳聞,可能就不準確。
“街道辦事處登記的是她作為棉紡廠職工的住址。”
魏雨婷思考著,“如果是婚后住址,那應該隨丈夫的戶籍……”
“如果她婚后一直住在那里,”周春生打斷她,目光深邃,“那么,徐德福往這個地址寄信,是什么意思?”
魏雨婷倒吸一口涼氣。
是啊,如果張慧貞已婚,徐德福還往她家寄信,而且一寄十五年……
這背后的情感糾葛,恐怕比想象的更復雜,更禁忌。
“也許……是她娘家的地址?”魏雨婷猜測,“她一直沒搬家?”
“或者,這個地址,對他們有特殊意義?”
周春生沒有回答。他轉身走向門衛室,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有些佝僂。
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魏雨婷一眼。
那眼神復雜,似乎包含著猶豫,也有一絲終于下定決心的釋然。
“檔案室留存的退回記錄,不只是地址和名字。”
他低聲說,確保只有魏雨婷能聽到,“每封掛號信,都有詳細的單據,上面有更完整的寄件人信息。”
“包括……寄件人地址。”
魏雨婷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寄件人地址!如果知道徐德福住在哪里,一切或許就有突破口了!
“可是,”她立刻想到困難,“檔案室的鑰匙在李局長那里。”
周春生微微點了點頭,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李局長下周要去省里開會三天。”
他說完,便推門進了小屋,留下魏雨婷一個人站在逐漸昏暗的大廳里。
心,怦怦直跳。
周春生的話,是一個暗示,更是一個默許。
他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清楚:機會就在下周。
魏雨婷感到一陣緊張的興奮,隨即又被巨大的不安籠罩。
私自進入檔案室,查閱機密記錄,這是違反規定的。
如果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周春生為什么要告訴她?為什么要冒這個險?
僅僅是因為被她打動?還是因為,他守著這個秘密十五年,內心深處,也渴望一個答案?
她看向那緊閉的門衛室木門。
門縫底下,沒有透出燈光。周春生可能只是靜靜地坐在黑暗中。
這個老郵局,這只綠郵筒,這封退了十五年的信,還有守在這里的人和即將闖入秘密的人,都在秋日漸深的暮色里,等待著一次或許會改變什么的行動。
而遠在某處的徐德福,是否也正在昏暗的燈下,用顫抖的手,寫下今天的第5475封信?
寫上那個永遠清晰的名字:張慧貞。
投向那個永遠模糊的地址:仁愛里十七號。
等待那個永遠不會到來的“送達”。
04
李局長出發去省城的那天早上,天氣陰沉。
周春生像往常一樣擦拭郵筒,但動作比平時更慢些。
他的目光幾次飄向二樓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深棕色木門——檔案室。
魏雨婷來上班時,臉色有些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她顯然沒睡好。經過周春生身邊時,兩人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沒有言語,但彼此都明白那意味著什么。
機會,就在今天、明天、或者后天。
具體哪一天,要看時機。
白天的工作照常進行。那封掛號信準時出現在退回筐里。
周春生注意到,魏雨婷今天幾乎沒有朝那個方向看。
她表現得格外正常,甚至比平時更活躍地和同事說著話。
但周春生能看出她緊繃的神經。
下午,郵局里相對清閑。
周春生借口檢查一樓所有窗戶的插銷,慢慢踱步。
他的目光掃過各個角落,留意著每個人的動向。
大部分員工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在整理單據,有的在低聲聊天。
副局長下午也外出辦事了。
時機,似乎正在靠近。
傍晚五點半,下班時間到了。
同事們陸續收拾東西離開。魏雨婷磨蹭了一會兒,等大部分人走了,她才背起包,對還在門衛室的周春生說了聲“周師傅,明天見”。
聲音平靜,但周春生聽出了一絲細微的顫抖。
他點了點頭,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門外。
郵局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周春生,和這座充滿紙張與灰塵氣息的建筑。
他沒有開大燈,只擰亮了門衛室桌上一盞舊臺燈。
昏黃的光圈只照亮桌面一小片區域,周圍是沉沉的黑暗。
他開始例行巡查,檢查每個樓層的電閘、水閥。
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
當他走到二樓,經過檔案室門口時,腳步不自覺地放慢了。
深棕色的木門緊閉著,那把老式的銅鎖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光。
李局長謹慎,檔案室的鑰匙從不離身,也不交給別人保管。
周春生站在門前,伸出手,輕輕撫摸過冰冷的木質門板。
他的指尖觸到門縫邊緣積累的細微灰塵。
十五年。這里的秘密,也塵封了十五年嗎?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時的李建忠還是副局長。
有一天,也是類似這樣的傍晚,周春生打掃衛生到二樓。
看見李建忠獨自站在檔案室門口,手里拿著一封信,正是徐德福寄的那封。
他對著信發呆,臉上是一種混合著痛苦、追悔和無奈的神情。
周春生當時好奇,遠遠問了一句:“李局,這信有什么問題嗎?”
李建忠像是被驚醒,猛地轉過身,迅速把信收到身后。
他的臉色在瞬間恢復嚴肅,但眼神里的波瀾還未完全平息。
“春生啊,”他走過來,拍了拍周春生的肩膀,力氣有些大,“這世上,有些信,是永遠送不到的。”
“有些錯,是永遠沒法彌補的。”
“看著它每天退回來,對我們來說,是麻煩。”
“對寄信的人來說,”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可能是活著的唯一念想。所以,按規矩退,別多問。”
“知道了,反而難受。”
當時周春生似懂非懂。但他記住了李建忠眼中那深刻的痛苦。
那不是一個局長看待一封麻煩信件的眼神。
那更像是一個見證者,或者說,一個……關聯者?
難道李局長認識徐德福,或者張慧貞?
這個念頭在周春生心里埋了很多年,但他從未問出口。
有些界限,不能逾越。這是在小地方、老單位生存的智慧。
巡查完畢,周春生回到一樓門衛室。
他坐下,卻沒有睡意。耳朵豎起來,捕捉著樓里任何細微的聲響。
夜晚的郵局,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遠處馬路上偶爾駛過的車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墻上老式掛鐘的指針,緩慢而堅定地走向十一點。
周春生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他走到窗邊,看向外面。路燈孤零零地亮著,街上空無一人。
郵筒蹲在光影交界處,沉默而忠誠。
他深吸一口氣,做了一個決定。
他沒有開燈,借著窗外路燈透進來的微弱光線,走到文件柜前。
蹲下身,打開最底層那個上鎖的抽屜。
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觸碰到那本泛黃筆記粗糙的封面。
他把它拿出來,抱在懷里,像是在擁抱一段沉重的過去。
然后,他輕輕拉開郵局大門的插銷,走了出去。
沒有走遠,只是繞到了郵局側面,一個堆放廢棄桌椅和雜物的角落。
這里更暗,幾乎完全被陰影籠罩。
他蹲下來,翻開筆記本。手電筒的光束(他早就準備好的)照亮紙頁。
字跡因年久而有些模糊,但他認得。
那上面記錄的不只是關于那封信的零碎觀察。
在筆記中間靠后的部分,有幾頁,字跡格外潦草,像是匆忙中寫下的。
記錄的日期,是十五年前,一個深秋的雨夜。
周春生至今還記得那場雨,又急又冷,敲打著郵局的玻璃窗。
那天他值夜班。半夜時分,雨聲中似乎夾雜著別的聲響。
像是有人在外面的郵筒前徘徊。
他起初沒在意,以為是風雨聲。
但那聲音持續了很久,窸窸窣窣的。
他拿起手電,披上外套,推開玻璃門查看。
雨絲在燈光中斜斜劃過。郵筒前空無一人。
他正要轉身回去,腳下卻踢到了什么東西。
低頭用手電一照,是一個小小的、深藍色絨布做的針線包。
已經很舊了,邊角磨損,顏色褪得發白。
但上面用金色絲線繡的一朵小小的梅花,還能看出精致的輪廓。
針線包濕漉漉的,沾滿了雨水和泥點。
周春生把它撿起來。入手很輕,里面似乎是空的。
他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是不是剛才在郵筒前的人掉的?
會是寄信的徐德福嗎?
他用手電向四周照去。雨夜街道空曠,只有被風吹得搖晃的樹影。
沒有人。
回到門衛室,他用干布小心擦去針線包上的水和泥。
絨布濕透后,更顯破舊。但那朵金線梅花,在燈光下閃著微弱的光。
他打開扣絆,里面果然沒有針線,只有夾層。
在夾層最里面,他摸到了一張折疊得很小的、幾乎要和布料融為一體的紙片。
紙片極薄,已經泛黃發脆,上面有極淡的鉛筆字跡。
他費了好大勁,才勉強辨認出幾個字:“……德福……見字……等我……”
后面還有更模糊的字,但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了。
那字跡細小娟秀,像是女人的筆跡。
周春生的心猛地一跳。德福?徐德福?
這張紙片,和那封信有關?和那個在雨夜徘徊的人有關?
他立刻把紙片原樣折好,放回針線包夾層。
然后將針線包小心地鎖進了自己的抽屜。
那一夜,他心神不寧。幾次起身看向窗外,希望能再看到那個身影。
但只有無休無止的雨。
第二天,他旁敲側擊地問了早班同事,也檢查了郵筒。
沒有異常。那封徐德福的信,依舊準時躺在退回筐里。
他把這件事記在了筆記本上,包括針線包和模糊字條的細節。
也記下了自己的猜測:昨夜徘徊的人,可能就是徐德福。
他來過,投了信,掉了東西,然后消失在雨夜中。
但為什么是深夜?為什么如此躲閃?
周春生想過把針線包交給李局長。
但當他看到李局長再次面對那封信時,那復雜難言的眼神,他猶豫了。最終,他選擇了沉默。
針線包和那張字條,成了他獨自保守的秘密。
一守,也是十五年。
此刻,在這個昏暗的角落,周春生再次撫摸過筆記上關于那個雨夜的記錄。
字跡已經淡了,但記憶卻清晰起來。
他把筆記本合上,抱在胸前。
也許,是時候把這個秘密,交給那個執著想尋找答案的年輕人了。
也許,這枚小小的繡花針線包,是解開整個謎團的關鍵一環。
它連接著那個雨夜徘徊的孤獨身影,連接著信紙上“等我”的微弱承諾,也連接著十五年來從未間斷的、投向虛無的執念。
周春生抬頭,看向二樓檔案室窗戶的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魏雨婷是否會來,何時會來。
但他知道,如果她來,他會把這本筆記,和那個深藍色的秘密,交到她手上。
然后,一起等待黑夜過去,等待真相,或者更深的迷霧,在晨光中漸漸顯露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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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魏雨婷并沒有在當天夜里行動。
接下來的兩天,她照常上班,處理郵件,和同事說笑。
但周春生能感覺到,她平靜外表下醞釀著的決心和緊張。
她偶爾會望向二樓檔案室的方向,眼神快速掃過,隨即移開。
李局長出差第二天傍晚,下班后人走得很快。
秋雨毫無預兆地來了,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窗。
郵局里很快只剩下周春生和幾個加班處理包裹的同事。
魏雨婷也在,她說要核對一批國際郵件的單據。
晚上八點多,加班的同事陸續離開。
最后一個人鎖好分揀處的門,跟周春生打了聲招呼,撐傘走入雨幕。
大廳里,只剩下魏雨婷桌上一盞臺燈,和周春生門衛室透出的光。
雨聲使寂靜更加深邃。
周春生坐在昏暗中,沒有開電視。那本泛黃的筆記就放在手邊。
他聽著外面的雨,思緒飄回十五年前那個相似的夜晚。
腳步聲。
很輕,從二樓樓梯方向傳來。
周春生抬起頭。門衛室的門虛掩著,他能看到外面大廳的一角。
魏雨婷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她沒有開走廊的燈,身影在昏暗里有些模糊。
她站在那里,似乎在猶豫,在傾聽。
周春生輕輕咳嗽了一聲。
魏雨婷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轉向門衛室的方向。
周春生推開門,走了出來。臺燈的光從他身后照出,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兩人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對視。雨聲填滿了沉默。
“周師傅,”魏雨婷先開口,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蓋過,“您還沒休息。”
“雨夜,容易醒。”周春生說,語氣平靜。
他走回門衛室,拿起那本筆記和那個深藍色的針線包。
走回魏雨婷面前,遞了過去。
魏雨婷的目光落在針線包上,疑惑地接過來。
“這是……”
“十五年前,一個雨夜,在郵筒旁邊撿到的。”
周春生簡單講述了那個晚上的事,包括里面那張模糊的字條。
“我猜,那晚掉東西的人,就是徐德福。”
魏雨婷小心地打開針線包,手指觸碰到里面脆弱的紙片。
她沒有完全展開,借著遠處臺燈的光,瞇起眼辨認。
“……德福……見字……等我……家里……不同意……勿回……”
斷斷續續的幾個詞,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想象的空間。
“家里不同意……勿回……”魏雨婷喃喃念著,抬頭看向周春生,“這是一封……沒能寄出的信?或者是信的草稿?張慧貞寫給他的?”
周春生點點頭。“應該是。‘等我’,說明她讓他等。”
“但‘勿回’,又像是讓他不要回信?或者不要回去找她?”
“家里不同意……所以是家庭阻撓?”
魏雨婷的思緒飛快轉動,將碎片拼湊。
“如果張慧貞家里不同意她和徐德福在一起,逼她分開,”
“她可能寫了這封信,讓他等她,但又怕他回信或找來惹麻煩,所以說‘勿回’?”
“那后來呢?她等到了嗎?徐德福等到她了嗎?”
周春生沉默。這也是他十五年的疑問。
“針線包你收好。”他說,“也許,是線索。”
魏雨婷緊緊握住那個小小的、褪色的絨布包。
它似乎還殘留著十五年前雨夜的濕冷,和某種無望的期盼。
“周師傅,”她看著他的眼睛,“您為什么……現在才給我?”
周春生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
“以前覺得,不知道比知道好。”
“現在覺得,”他頓了頓,“也許你知道后,能做的比我多。”
“至少,你能試著去找答案,而不是像我一樣,只是看著。”
他的話里有一種深藏的疲憊,和一絲終于釋放的輕松。
魏雨婷感到肩上的重量增加了,但某種決心也更加堅定。
“檔案室……”她低聲說。
“二樓,走廊盡頭。”周春生說,“李局長周三下午回來。”
“明天,是最后的機會。”
他沒有說更多,但意思明確。他不會阻止,甚至提供了機會。
魏雨婷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她沒有立刻動身,而是拿著針線包和筆記,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周春生也回到門衛室,關上門,只留下一條縫隙。
他知道,接下來的時間,屬于魏雨婷和她自己的抉擇。
他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捧著杯子,感受著那一點暖意。
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雨聲持續。偶爾有車輛駛過積水的聲音。
時間緩慢流逝。
大約過了半小時,他聽到極其輕微的、椅子挪動的聲音。
然后是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走向樓梯。
周春生沒有動,也沒有從門縫張望。
他只是靜靜坐著,聽著那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方。
他知道魏雨婷上去了。
帶著那顆年輕而執著的心,帶著那個褪色的針線包,走向那扇塵封十五年的深棕色木門,走向被李局長刻意掩埋的過去。
而他,守在這里,像過去十五年一樣。
但這一次,他不是在等待一封信被退回。
他是在等待一個真相,或許殘酷,或許悲傷,從時間的塵埃中被掘出。
他想起李建忠當年的話:“知道了,反而難受。”
真的會難受嗎?
也許。但有些“難受”,比永恒的“未知”要好。
至少,它真實。
樓上一片寂靜。雨聲掩蓋了一切細微的聲響。
周春生不知道魏雨婷會用什么方法打開那把鎖。
他不想知道細節。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只需要等待結果。
等待或許會改變什么,或許什么也改變不了的結果。
但他知道,從魏雨婷走上樓梯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那封退了十五年的信,不再只是一個沉默的“現象”。
它成了一根線頭,被一個勇敢的姑娘攥住,開始拉扯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而線的另一端,連著徐德福,連著張慧貞,或許,也連著李建忠局長諱莫如深的過去。
墻上的掛鐘,指針指向十一點。
周春生閉上眼睛。
黑暗中,他似乎又看到十五年前雨夜,那個在郵筒前徘徊的佝僂身影。
看到那個小小的、深藍色的針線包,掉落在泥水里。
看到一雙顫抖的手,將一封厚厚的信,塞進郵筒的投遞口。
然后,身影消失,只剩下無邊雨幕。
那封信,第二天準時出現在退回筐。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直到今天。
直到此刻。
樓上,或許正有一束微弱的光,照亮積滿灰塵的檔案架。
照亮那些寫著“徐德福”和“張慧貞”名字的、泛黃的紙頁。
周春生握緊了手中的杯子。
熱水已經涼了。
06
魏雨婷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大得足以蓋過窗外的雨聲。
她站在二樓檔案室門口,手心里全是汗,握著一個小小的手電筒。
光線調到最暗,只在她腳前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
深棕色的木門就在眼前,那把老式銅鎖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她不是溜門撬鎖的專家。實際上,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做如此出格的事。
但強烈的探知欲,和周春生默許下的托付,推著她走到了這里。
她從口袋里掏出兩根細細的發卡——這是她從電影里看來的笨辦法。
蹲下身,將手電筒夾在脖子和肩膀之間,光線對準鎖孔。
冰涼的銅鎖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
她將發卡彎折,小心翼翼地伸進鎖孔,憑著感覺撥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鎖孔紋絲不動,只有發卡與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
汗水從她的額頭滑落,滴在地上。
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太天真。電影畢竟是電影。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手指無意中觸碰到鎖身下方一個不起眼的凹槽。
她用手電仔細照去。那似乎不是磨損,而是一個小小的、規則的凹陷。
她用手指摸了摸,邊緣光滑。
鬼使神差地,她試著將發卡的尖端抵進那個凹槽,輕輕向上一頂。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
不是鎖芯轉動的聲音,而是鎖身側面,一個隱藏的、極其微小的卡扣彈開了。
魏雨婷愣住了。她輕輕一拉,整個鎖身,竟然像一個小蓋子一樣,從側面打開了!
里面根本沒有復雜的鎖芯結構,只有簡單的彈簧和卡扣。
這把看起來牢不可破的老式銅鎖,竟然是一個設計精巧的偽裝!
它的真正開關,在那個隱蔽的凹槽里。
難怪李局長從不擔心鑰匙丟失——這鎖,可能根本不需要鑰匙!
或者,需要特殊的“鑰匙”才能知道那個機關。
而魏雨婷,誤打誤撞地發現了。
她的心狂跳起來,不是因為成功的興奮,而是因為一種莫名的寒意。
為什么要給檔案室的門裝一把假鎖?
是為了防君子不防小人?還是為了……掩人耳目?
李局長在隱藏什么?
她輕輕取下那把“鎖”,放在一邊。手握住門把手,冰涼。
深吸一口氣,緩緩轉動。
門,無聲地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陳年紙張、灰塵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閃身進去,反手將門虛掩。
手電光柱劃破黑暗,照亮了室內。
房間不大,靠墻立著幾排高大的木制檔案柜,柜門上貼著年份標簽。
空氣凝滯,灰塵在光柱中緩緩浮動。
她的目標明確:退回郵件的登記檔案。
按照郵局規定,無法投遞的掛號信,除了在分揀處登記,還需要在檔案室留存詳細的底單和退回記錄,至少保存二十年。
她快速瀏覽柜門上的標簽。近十年的檔案放在靠門的位置。
她需要的是十五年前的。
光線移向房間深處。灰塵更厚了。
在最里面一排柜子的角落,她找到了標著“200X-200Y”年份的柜門。
(注:根據十五年倒推,大約是2008-2009年左右起始的檔案)
柜門沒有上鎖。她輕輕拉開。
一股更濃的霉味涌出。里面整齊排列著牛皮紙檔案盒,盒脊上寫著月份。
她的手指劃過那些盒子。2008年10月,11月,12月……
按照周師傅的說法,那封信是十五年前開始出現的。
她抽出了2008年10月的盒子。很沉。
拿到旁邊一張積滿灰塵的舊桌子上,打開。
里面是一疊疊裝訂好的退回登記表,紙張已經泛黃。
她快速翻找。登記表按日期排列,記錄著每天退回郵件的詳細信息:掛號信號碼、寄件人、收件人、地址、退回原因……
她的手有些抖。十月,十一月……沒有規律性出現的“徐德福”。
難道時間不對?
她又拿出十一月、十二月的盒子。依然沒有。
十五年……也許不是精確的十五年?或者開始的時間更早?
她退回到檔案柜前,看向更早的年份。
2007年,2006年……
最終,她的手停在了標注“2005”的柜門前。
打開,抽出2005年下半年的盒子。
翻開2005年9月的登記表。
她的目光,定格在9月15日那一頁。
在退回郵件列表的中間,她看到了那熟悉的筆跡描述:“掛號信,寄件人:徐德福。收件人:張慧貞。地址:仁愛里十七號(模糊)。”
退回原因:查無此地址。
她的手微微顫抖,繼續往后翻。
9月16日,同樣的記錄。
9月17日,18日……每一天,從未間斷。
一直翻到9月30日,最后一行。
她的心臟緊緊縮住。
不是十五年。是更長。
她繼續翻開10月、11月……每一天,雷打不動。
她粗略計算,從2005年9月15日,到今天,已經超過了十五年,接近五千四百多天。
五千四百多封無法投遞的信。
她靠在冰冷的檔案柜上,感到一陣眩暈。
這不僅僅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這是一種近乎偏執的、令人窒息的堅持。
為什么是從2005年9月15日開始?
那天發生了什么?
她強迫自己冷靜,開始在更早的檔案中尋找線索。
2005年9月14日,沒有徐德福的退回記錄。
也就是說,第一封退回的信,出現在9月15日。
那么,第一封被寄出的信,可能是在9月14日投遞的。
她需要找到9月14日,或者之前,徐德福寄出的、但可能“成功投遞”的記錄?
或者,根本從來沒有成功過?
她開始翻閱2005年9月之前的登記表,甚至是2004年、2003年……
工作量巨大。灰塵讓她忍不住想咳嗽,又拼命忍住。
時間在寂靜和灰塵中流逝。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時,在2004年一個不起眼的普通郵件登記簿里(不是退回登記),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不是徐德福,是張慧貞。
記錄很簡短:2004年7月12日,收到一封普通平信,寄給張慧貞。
寄件人地址欄是空的,只有“內詳”二字。
但這封信的“處理備注”欄里,有一行很小的、不同的筆跡:“交李建忠副局長處理。”
李建忠!
魏雨婷的心猛地一提。
為什么寄給張慧貞的信,會交給當時的李副局長處理?
這封信后來怎么樣了?張慧貞收到了嗎?
她迅速翻看后面的記錄,沒有這封信的投遞簽收記錄。
它就像一滴水,消失在2004年7月的檔案里。
李建忠……他和張慧貞認識?和這件事有關?
謎團的核心,似乎指向了這位威嚴的局長。
魏雨婷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
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觸及了某個更深、更危險的秘密。
不僅僅是未了的愛情,可能還有權力、隱瞞、甚至……錯誤。
就在這時——
“咚。”
樓下似乎傳來一聲悶響。
像是椅子被碰倒的聲音。
在極度寂靜的檔案室和淅瀝的雨聲中,這聲音被放大,格外清晰。
魏雨婷渾身一僵,手電光凝固在紙頁上。
是周師傅?還是……別人?
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雨聲依舊。樓下再無聲響。
也許是周師傅不小心碰到了什么。
她安慰自己,但心跳卻更快了。
不能久留。必須盡快找到關鍵信息。
她將注意力轉回徐德福的退回記錄。
除了日復一日的登記,這些表格上還有什么?
她的手電光仔細掃過每一欄。
在“備注”欄里,早期的記錄通常是空的。
但翻到2005年年底左右,偶爾會出現一句簡短的、不同筆跡的備注:“地址始終無法核實。”
“寄件人信息不全,無法聯系。”
“按長期無效郵件處理流程。”
直到翻到2006年某一天,備注欄里出現了一句讓她瞳孔收縮的話:“局長批示:按規定退回,勿額外處理。李建忠。”
筆跡有力,正是李局長的字跡。
“勿額外處理”……
這不僅僅是公事公辦的指示。這帶著一種明確的、阻止深入調查的意味。
為什么?
魏雨婷快速拍下了一些關鍵頁面的照片(她帶了手機,但一直沒敢用)。
然后將檔案盒小心翼翼地按原樣放回柜子。
關上柜門,抹去自己可能留下的明顯痕跡。
她拿起那把偽裝的老式銅鎖,按照原樣扣在門上,輕輕按下那個隱蔽卡扣。
“咔噠。”鎖身合攏,恢復了堅不可摧的模樣。
她將發卡收好,最后看了一眼這間充滿秘密的房間。
然后,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走下樓梯。
一樓大廳依舊昏暗,只有門衛室門下透出細細的光縫。
周春生坐在里面,似乎一切如常。
魏雨婷快速走回自己的座位,收起手電,整理了一下呼吸。
她走到門衛室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周春生拉開門。他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
“找到了?”他問,聲音平靜。
魏雨婷點點頭,又搖搖頭。
“找到了一些。時間比十五年更長。從2005年9月15日開始,每天退回。”
周春生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歸于沉寂。
“還有,”魏雨婷壓低聲音,“李局長……他似乎早就知道,而且指示‘勿額外處理’。”
“2004年,還有一封寄給張慧貞的信,登記顯示交給了他處理。后來沒有下落。”
周春生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這個信息,顯然也出乎他的意料。
“另外,”魏雨婷從口袋里掏出那個深藍色針線包,“我覺得,我們得從‘仁愛里’的老鄰居入手。張慧貞的過去,可能有人記得。”
“針線包是線索,但我們需要更多關于‘她’的活生生的記憶。”
周春生沉默了片刻,看著窗外漸小的雨。
“明天,”他說,“我休息。我知道仁愛里拆遷前,有幾個老住戶搬去了城東安置房。”
“我可以……帶你去問問。”
魏雨婷眼睛一亮。“真的?周師傅,您……”
“守了十五年,”周春生打斷她,語氣里有一種下定決心的淡然,“我也該做點除了‘看著’以外的事了。”
“但是,”他看向魏雨婷,目光嚴肅,“一切小心。尤其是……李局長。”
魏雨婷重重地點頭。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窗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街道被雨水洗過,在路燈下反射著破碎的光。
那封明天的信,此刻正躺在某個地方,等待著被投入墨綠色的郵筒。
等待著又一次注定失敗的旅程。
而尋找答案的人,也將踏上旅程,走向記憶的深處。
走向那些可能知曉“張慧貞”是誰的老人,走向十五年前,甚至更久以前,那段被雨打風吹去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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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周春生帶魏雨婷去的,是城東一片略顯陳舊的安置小區。
樓房都是六層,沒有電梯,墻面斑駁,但陽臺上大多擺著花草,晾曬著衣物。
生活氣息很濃。住在這里的,多是像他一樣年紀的,或者更老的居民。
“仁愛里拆遷,大部分老鄰居都安置在這一片。”
周春生邊走邊說,他對這里似乎并不陌生。
“有幾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以前住仁愛里時打過照面。”
“這么多年,不知道還記不記得。”
他們敲開的第一家門,是一位獨居的王奶奶。
聽說他們打聽仁愛里以前的鄰居,王奶奶很熱情地讓他們進屋。
屋子不大,收拾得干凈,墻上掛著老照片。
“仁愛里啊,那可是好地方,熱鬧。”王奶奶泡了茶,陷入回憶,“街坊鄰居都熟,誰家有點事,大家都知道。”
“張慧貞?”聽到這個名字,王奶奶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
她瞇起眼睛,想了很久。
“嘶……這個名字,是有點耳熟。”
“是不是……棉紡三廠那個?手特別巧,會繡花的那個姑娘?”
魏雨婷的心提了起來。“對,應該是。您還記得她?”
“記得一點,不多。”王奶奶慢慢說,“那姑娘,模樣挺周正,文文靜靜的,不太愛說話。”
“就住在十七號三樓,靠東頭那間。她好像是一個人住?”
“不對……好像又不是一個人……”王奶奶敲敲自己的腦袋,“老了,記不清了。好像她家條件原來不錯,后來不行了?”
“她爸媽呢?好像……沒了?還是搬走了?”
記憶的碎片,拼湊不完整。
“那她后來呢?結婚了嗎?”魏雨婷小心翼翼地問。
“結婚?”王奶奶皺起眉頭,“好像……沒聽說她結婚啊?”
“仁愛里拆遷前好幾年,她就好像不怎么出來了。”
“有人說她病了?還是走了?哎喲,真記不清了。”
“那時候我也忙,孩子小,沒太留意。”
第一個線索,模糊不清。
他們謝過王奶奶,又敲了幾家門。
有的老人完全不記得張慧貞這個人。
有的有點印象,但也和王奶奶差不多,只剩下“棉紡廠的”、“文靜”、“好像沒結婚”這些碎片。
仿佛張慧貞這個人,在仁愛里的老鄰居記憶中,也像她的地址一樣,模糊褪色了。
直到他們找到一位姓趙的老爺子。
趙老爺子以前是棉紡廠的司機,性格爽朗,記憶似乎也好些。
聽到張慧貞的名字,他正在陽臺侍弄幾盆辣椒,動作停了下來。
“張慧貞?你們問她干啥?”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警惕。
“我們是郵局的,”魏雨婷連忙解釋,拿出工作證,“有一些……歷史郵件的問題,需要核實收件人信息。”
周春生補充道:“老哥,我們沒別的意思,就是了解一下情況。”
趙老爺子打量了他們幾眼,擦擦手,示意他們坐下。
“張慧貞……唉,那是個苦命的人。”
他點了支煙,煙霧繚繞中,眼神望向窗外,像是在看很遠的地方。
“她是頂替她媽進的棉紡廠。手巧,性子柔,廠里宣傳欄的繡花樣板都是她做的。”
“當年,追她的小伙子可不少。但她好像心里早就有人了。”
魏雨婷和周春生對視一眼。
“您知道是誰嗎?”魏雨婷問。
趙老爺子搖搖頭。“不清楚。她嘴嚴,從來不提。”
“只聽說,好像是外地的?還是成分不好?她家里死活不同意。”
“家里?”周春生捕捉到關鍵詞,“她家里還有什么人?”
“就一個媽,身體不好,常年吃藥。還有個舅舅,好像挺厲害,管著她家。”
“她媽和她舅,都不同意她那對象。為這事,鬧過。”
“后來……”趙老爺子吸了口煙,嘆了口氣,“后來,好像逼著她跟那人斷了。具體怎么斷的,不清楚。”
“那之后,張慧貞就像變了個人,更不愛說話了,埋頭干活。”
“再后來……好像聽說她媽給她安排了別的親事?對方條件好像還行?”
“她嫁了嗎?”魏雨婷急切地問。
“嫁沒嫁……”趙老爺子皺眉苦思,“我沒印象她擺酒席啊。”
“但好像有那么一陣子,是聽說她要結婚了。對象好像姓……姓什么來著?”
他敲著腦袋。“哎,想不起來了。”
“但是,我記得清楚的是,仁愛里拆遷前大概……兩三年?她家就出事了。”
“什么事?”周春生問。
“她媽去世了。”趙老爺子說,“本來身體就不好,可能是熬沒了。”
“然后,張慧貞就一個人了。更少出門了。”
“拆遷前一年左右吧,我就幾乎沒見過她了。”
“有人說她病了,起不來床。也有人說她可能搬去對象家了?”
“拆遷的時候,她家那房子……”趙老爺子搖搖頭,“好像是她舅舅來處理的?還是街道處理的?反正她本人沒露面。”
“后來,就再沒消息了。”
又是一段破碎的、充滿不確定的往事。
家庭阻撓,被迫分離,母親去世,孤獨一人,然后……消失。
“那她那個對象,”周春生緩緩開口,“后來回來找過她嗎?”
趙老爺子愣了一下,想了想。
“這我可不知道。也許找過?也許沒找?”
“就算找,估計也找不到了。人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再說,”他壓低了些聲音,“她家那情況,她舅挺橫的,估計不讓見。”
談話似乎陷入了僵局。線索依舊模糊。
魏雨婷有些失望。她拿出那個深藍色的針線包。
“趙伯伯,您見過這個嗎?或者,張慧貞有沒有類似的?”
趙老爺子接過針線包,湊到眼前仔細看。
看到那朵金線繡的梅花時,他的手指頓住了。
眼神變了變。
“這個……”他抬頭看看魏雨婷,又看看周春生,“這梅花……有點眼熟。”
“張慧貞好像……特別喜歡梅花。她繡的東西里,常有梅花。”
“這針線包……我好像在她那里見過?還是見過類似的?”
他的記憶仿佛被觸動,但又隔著一層紗。
“不過,這針線包挺舊了,不像新的。”
魏雨婷的心怦怦直跳。“那您記得,張慧貞有沒有給誰做過針線活?”
“或者,有沒有誰,特別珍惜她做的東西?”
趙老爺子努力回憶著,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真想不起來了。廠里女工,手巧的不少,互相送個鞋墊、手帕的也常有事。”
“這針線包,是不是她的,不好說。”
離開趙老爺子家,魏雨婷和周春生都有些沉默。
收獲有,但依舊拼不出完整的圖景。
張慧貞的形象清晰了一些:文靜、手巧、家庭阻撓、可能被迫分離、母親去世后孤獨、最終消失。
但徐德福在哪里?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那封“勿回”的字條,和后來徐德福每天寄出的信,如何連接?
李建忠局長,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周師傅,您覺得,張慧貞后來……還住在仁愛里嗎?”魏雨婷問。
周春生慢慢走著。“趙老爺子說拆遷前一年幾乎沒見過她。”
“可能病了,可能搬走了。也可能……”他沒說下去。
也可能,已經不在了。
而徐德福開始寄信的時間,是2005年9月。
如果張慧貞在拆遷前(大約是十年前)就已經不在了,那徐德福寄信給一個已經不在了的人,寄到已經拆除了的地址,這執念,就更深,更悲涼。
“我們需要知道張慧貞確切的下落。”魏雨婷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墓。”
“還有,徐德福開始寄信的那個時間點,2005年9月,一定發生了什么。”
周春生點點頭。這也是他的疑問。
兩人走到小區門口,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一個推著自行車、約莫六十多歲的女人從旁邊經過。
她聽到魏雨婷和周春生低聲談論“仁愛里”、“張慧貞”,忽然停了下來。
“你們……在說張慧貞?”女人問,眼神里有些探究。
魏雨婷連忙點頭。“阿姨,您認識她?”
女人打量了他們一下。“你們是她什么人?”
“我們是郵局的,有些陳年舊事需要核實。”周春生沉穩地回答。
女人猶豫了一下,推著自行車走近兩步。
“我……以前也住仁愛里,跟她算是……半個熟人吧。”
“她后來,挺慘的。”女人聲音低了下去,“她媽走后,她身體就垮了。好像心氣兒沒了。”
“她一直一個人住在那老房子里。拆遷前那陣子,病得挺重。”
“街道和廠里工會去看過,想送她去養老院或者醫院,她不肯。”
“她好像在等什么。總看著窗外,有時候拿著個舊信封發呆。”
舊信封!魏雨婷和周春生的心同時一緊。
“什么樣的信封?您記得嗎?”魏雨婷追問。
女人搖搖頭。“就是個普通的舊信封,看不清字。”
“她說……那是她一個人的念想。”
“后來呢?”周春生問。
“后來,拆遷隊進場前,街道和醫院強行把她送走了。”
“送去哪兒了?”魏雨婷的心懸了起來。
“好像是……當時新建的‘康樂’療養院?還是‘夕陽紅’?”
女人努力回憶,“名字記不準了,是政府聯系的,照顧孤寡病殘老人的地方。”
“送去之后,我就不知道了。拆遷了,大家都散了。”
康樂療養院?夕陽紅?
這是一個重大線索!張慧貞可能被送到了療養院!
“阿姨,您還記得是哪一年送去的嗎?”周春生問。
“哪一年……”女人想了想,“拆遷是……零八年?零九年?”
“送去療養院,應該是拆遷前半年左右吧。”
拆遷前半年……如果拆遷是2008或2009年,那送去療養院大概是2008年初或2007年底。
而徐德福開始寄信,是2005年9月。
時間線上,徐德福開始寄信時,張慧貞可能還在仁愛里的老房子里病著!
他寄的信,如果地址模糊無法投遞,會不會……其實根本沒到她手里?
還是說,她收到了退回的信(作為無法投遞的信件有時會退回寄件人)?
不對,如果退回給徐德福,他為什么還繼續寄往同一個錯誤地址?
謎團似乎更復雜了。
謝過這位阿姨,魏雨婷和周春生離開安置小區。
“療養院。”魏雨婷說,“我們必須找到她具體被送到了哪里。”
“如果她還活著……”
“如果她還活著,”周春生接道,聲音沉重,“已經快二十年了。”
“而且,如果她在療養院,徐德福為什么找不到她?”
“或者,他根本不知道她在療養院?”
“又或者,”魏雨婷想到一個更可怕的可能,“徐德福知道她在哪里,但他……無法去見她?”
“所以他只能用這種方式,日復一日地寄信,仿佛她還住在老地方?”
周春生沒有說話。這個推測,合理,卻讓人心底發涼。
兩人回到郵局附近。天色已近黃昏。
墨綠色的郵筒靜靜地立在老地方,像個忠實的守望者。
明天,又會有新的一封信,被投進去,然后被退回來。
日復一日。
但今天,他們離真相近了一步。
張慧貞可能進過療養院。
而療養院,或許會有記錄,有知道往事的人。
下一步的目標,明確了。
魏雨婷感到一種混合著希望與不安的激動。
她看向周春生。老門衛的臉上,是慣常的平靜。
但在他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今天挖掘出的碎片記憶,微微攪動了起來。
那是深藏了十五年的疑惑,正在慢慢浮出水面。
而水下的真相,或許冰冷,或許殘酷。
但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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