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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8月,兄弟二人合影
我的伯伯曲潤龍生于1928年10月12日,我的父親曲潤海生于1936年10月12日,伯伯比父親大八歲。
我父親和我伯伯都是從舊時代走進新中國的人。在我年幼時,父親就常向我講起他苦難的童年——那時缺衣少食,病了也無錢醫治,全靠勤勞堅忍的奶奶,用一雙手紡線織布,撐起了他們母子三人相依為命的日子。那是一段黯淡無光的歲月。如今想來,那是何等的艱難!可就在那樣的困苦之中,父親與伯伯之間的手足之情,卻愈發深厚溫暖。
1997年11月月10日,伯伯因病離世,父親的天空仿佛驟然失色。此后一年,他在繁忙工作之余,埋首于伯伯遺留下的文稿之間,一頁頁整理、一字字編訂,終成《回憶與故事》一書。在編后記末,父親說:“哥哥離去已近五年,五年間,我沒有一天不曾想起他。”這份思念,一直伴隨了父親的余生,父親筆下,記錄伯伯的篇幅不少。每一篇都含著溫度,讓我動容。尤其讀到《盼哥哥來信》一文時,我仿佛看見父親在艱辛求學的路上翹首以盼,而伯伯的信,則如遠方的燈,照亮了他前行的步履。兄如父,信如光,這一段往事,讀來令我眼底潮涌,心里滿是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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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哥哥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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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潤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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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10月,兄弟二人
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合影
我1957年8月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上大學的費用主要靠哥哥資助。
在我大學時期的日記中,記了許多哥哥來信和盼哥哥來信的內容。哥哥來信的內容,絕大部分是寄錢的同時,介紹一些我愿意知道的情況和對我思想的指點,以及我接到哥哥信時喜悅的心情。
我盼哥哥來信則絕大部分是盼錢。哥哥每月給我寄一次錢,同時來一封信。有時寄得遲了,我就著急了。
比如1957年10月28日的日記:“哥哥給我寄來七元錢。信中說,母親一定要回家,并說二祖父母不愿五保,買口糧要錢。可哥哥現在很困難。我來學校時借下的錢也未還,母親回家又拿了些,因此現在無錢接濟二祖父母,不能孝敬了。這確實一點不假,更何況要花不少的錢供我上大學。我在學校評助學金時說哥哥每月能給我十元錢,現在看來,是不能如愿以償了。我只好節省一些,盡吃丙菜、丁菜,這樣也許能過得去。其他花銷也盡量省減,電影盡量少看,我開學以來才看了四分之一次,有人問我為什么,就是這個道理。”
為什么哥哥給我一個月寄10元錢都有困難?當時哥哥的工資60來元,全家有五口人,侄女志楓缺奶,要吃牛奶。母親和嫂嫂都沒有工作,哥哥一個人負擔實在太重。而大學里評助學金,全家人均10元的算是有點辦法的,有的農村來的同學,哪來的現錢?因此我被評為月助學金6.3元,是最低的,當然還有自費的。當時北京大學學生的伙食費標準是12.5元,又不是只吃飯,還要買講義,買參考書,買生活用品,一個月6.3元助學金加上哥哥給10元,是很緊張的。當時在大食堂吃飯,主食很便宜,二兩大米或饅頭只3分錢,一個丁菜3分, 一個丙菜5分,我就大量吃糧。后來發現食堂有一個特區,交8元錢就可以隨便吃,我就進了特區。盡管如此,錢還是不夠,往往上下月銜接不上,因此也就特別想念哥哥的信。
1958年1月4日,我在日記中寫道:“我是多么想哥哥的信啊!本來按我的推算,哥哥28號發薪,最遲1號也該給我寄錢來了,可是至今還未收到信。我真納悶,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還是太忙?可能是太忙。要知道,哥哥的工作是和別人不同的,每到過年過節,他就留在廠里值班,這次大概也不例外。”“我太想哥哥的信了!每頓吃中午飯和晚飯以后,我一般很快就回宿舍,希望一進門就看見桌上有信或保價信通知單。睡午覺的時候,只要一聽到走廊里有腳步聲,我就希望是送信的同志來了,希望有我的信。有時明明過了幾個鐘頭時間了,還希望敲門聲是送信的來了。有時我出門摸摸貼在門上的信封,希望送信者把信或通知單插在那里。有時我懷疑:是不是信來了,送信者給搞丟了?”
1958年1月12日的日記:“哥哥的信終于盼來了。哥哥給我寄來6元錢。在信中哥哥批評我對助學金發牢騷是不應該的。”批評歸批評,哥哥以后每月給我寄成了10元。以后哥哥又有了第二個孩子,就更困難了,但給我寄的錢不減。為此,他借下了債,直到我畢業以后還沒有還完。
母親知道我的錢不夠,給我寄來12元,原來是她給人家當保姆看娃娃去了,報酬每月15元,但時間很短。二叔也給我一點錢,每學期兩次,一次是開學時,給5—10元,一次是放假前,也是5—10元,他是靠拉平車掙的一點錢。
我生活困難的情況,到1958年11月才有所好轉。當時我們年級到京西礦務局城子煤礦,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辦學,勞動強度極大。黨支部看我吃得多,就為我向學校申請,助學金由6.3元增加到12.5元。1960年我和月仙結婚,她把自己的積蓄也給我作了底墊,情況有了大的好轉。
雖然盼哥哥寄錢的信不迫切了,但哥哥依舊寄錢,寫信,成了習慣。
在我的日記中粗粗統計,記載哥哥給我的信,有30多次,我自然也是每信必復。
我畢業以后回到太原,不用再寫信了,但每月與哥哥至少見一次面,母親去世后一切照常。
1990年我調到北京,寫信少了,就打電話讓我在太原的兒女們常去問候。1996年哥哥病了,就索性讓我的小兒子給安了個長途電話,以便在電話上說說話,可是哥哥每次總不多說,怕電話費花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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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親這篇日記式的文章中,我既看見他求學之路的艱辛,也看見伯父如父親一般深沉的支持與付出。每次讀到這篇,總忍不住潸然淚下。從小學、中學到大學,父親始終是勤勉的好學生,是祖母與伯伯心中最大的驕傲。盡管家境清貧,伯伯卻毅然扛起了供父親讀書的重擔。最難的日子里,祖母找到一份短期幫傭的活兒,只為多掙一點錢,寄給父親讀書用。
在北京大學讀書時,父親因生活費緊張,常吃三分錢的“丁菜”,后來吃了八元一月的“特區”飯。即便這樣節儉,每月的生活費仍接續不上。他總在期盼伯伯的來信,期盼那封裝著生活費的薄薄信封。
而伯父每月寄來的十元錢,在當時絕非小數目。這筆沉重的經濟負擔,壓在伯父六十元的月薪上,壓在他五口之家的日常開銷中,甚至壓在了我大姐曲志楓的奶粉罐里。那是一筆需要舉債才能維系、長達數年的饋贈。
父親在日記里計算著“丙菜”“丁菜”,計算著少看一場電影;而信紙那頭的伯父,計算著的卻是一家人的溫飽,是一個弟弟的未來。那每月如期抵達的薄薄信封,哪里只是紙幣?分明是伯父從自己捉襟見肘的日子里,勻出的珍貴的一筆錢,悄悄、沉默地墊在了父親求學的長路上。
“我太想哥哥的信了!”——父親在文章里反復的這句喟嘆,這像一根細針,輕輕扎進我心最柔軟處。十元錢撐不到月底,每近月底,他盼信的心情就愈加迫切,否則便要挨餓。透過這些字句,我仿佛看見清瘦的父親匆匆趕回宿舍找來信,看見他立在門邊期待郵差的身影。終于盼到伯伯的來信,除了生活費,還有伯伯的叮嚀與批評,父親總是鄭重記下,而對伯伯的艱難,他亦感同身受。這一封封往返的書信,織成了一張何其堅韌的情感之網,網住了那個年代的清貧歲月,也網住了父親與伯伯之間血濃于水的兄弟情。
父親一生節儉,家中事務多由母親操持。但在伯伯走后的二十多年時間里,他看望伯母從未懈怠。一袋米、一籃雞蛋、一箱牛奶,一筆悄悄塞過去的錢,從未間斷,這些點滴讓我漸漸明白:最深摯的愛,往往藏在最質樸的給予里。
如今父親也已遠行,看著他留下的這些文字,往事如默片掠過。那兩個在歲月兩端互相扶持的身影——一個在燈下苦讀,一個在煙火中堅守——已然凝固成家族血脈里,最深沉、最美好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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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潤海(1936年10月12日——2025年4月21日),男,漢族,山西定襄人,共產黨員。1957年至1962年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山西省文化廳黨組書記、廳長,文化部黨組成員、藝術局局長,中國藝術研究院常務副院長、黨委書記。曾兼任中國歌劇舞劇院黨委書記、代院長,中國演出管理中心主任,山西省藝術理論研究會會長、山西省戲劇家協會副主席、山西省作家協會理事,文化部文華獎評獎委員會副主任、文化部振興京劇指導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戲劇家協會書記處書記等。擔任過的社團職務有: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常務副會長、中國戲曲學會副會長、中國昆劇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昆劇古琴研究會顧問、中國戲曲現代戲研究會顧問。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曲潤海參加工作后主要研究“山藥蛋派” 和“晉軍”作家作品。 1983年后主要研究表演藝術的創作和管理,并參與創辦了表演藝術的全國最高政府獎“文華獎”。
曲潤海筆名沱浪、居平,1960年開始發表作品,198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評論集《思考·探索·前進》《山藥蛋派作家作品論》,論文集《論綜合治理振興山西戲曲》《論表演藝術的改革與建設》《沙灘戲語》《王府學步》,劇本集《晉風戲稿》《旅燕戲稿》《曲潤海劇本集?古代故事戲劇本》《曲潤海劇本集?現代戲改編劇本》《曲潤海劇本集?傳統戲改編劇本》(上、下冊),詩集《劇壇雜詠》,主編《中國文化藝術叢書》(十卷)等。
曲潤海的戲曲劇本《富貴圖》《桐葉記》《崔秀英》獲文華新劇目獎、文華劇作獎,《金谷園》《日月圖》《蝴蝶杯》分別獲中國京劇節、藝術節、戲劇節劇目獎、演出獎,評論《高昂豪放順暢如流——評文武斌的詩》獲山西趙樹理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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