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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環一聲“老爺”惹怒賈政,趙姨娘隱忍二十年竟藏驚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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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三,榮國府榮禧堂內燈火通明。

      家宴正進行到一半,賈政放下筷子準備考校兒孫功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末席的賈環身上。這個十三歲的庶子縮著肩膀,手里筷子微微發顫。

      當賈政沉聲問起《論語》章句時,賈環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刮過青磚,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張了張嘴,在滿堂寂靜中,竟對著父親脫口喊出:“回老爺的話……”

      “老爺”二字像冰錐般刺穿了暖融的宴席空氣。賈政手中的茶盞“咚”地落在桌上。那張素來嚴肅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紅轉青,由青轉白。

      滿桌人屏住了呼吸。連最年幼的孩子都感覺到了那股山雨欲來的壓迫。

      趙姨娘坐在女眷偏席,手中的絹帕無聲絞緊。她垂下眼簾,誰也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01

      臘月的寒風掠過榮國府的飛檐,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榮禧堂內卻是另一番景象。十二盞琉璃宮燈將正廳照得亮如白晝,兩張大圓桌鋪著猩紅緞面桌布。主桌上首坐著賈政,左右依次是賈赦、賈珍等爺們。

      女眷桌設在屏風左側,王夫人居首,邢夫人次之。趙姨娘的位置緊挨著屏風邊緣。她今日穿了件半新不舊的藕荷色襖子,發間只簪了支素銀簪子。

      賈環坐在男桌最末位。他面前擺著的菜色與旁人無異,但他幾乎沒怎么動筷。從入席開始,他就一直低著頭,手指在桌下反復揉搓衣角。

      宴至半酣,賈政忽然放下酒杯。廳內說笑聲漸漸低了下去。這位榮國府二老爺環視了一圈兒孫,目光最終落在賈環身上。

      “環兒。”賈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慣有的威嚴。

      賈環像被針扎了似的彈起身。動作太急,椅子向后歪去,他慌忙扶住,又撞到了身后的丫鬟。小丫鬟手里的湯勺“當啷”落地。

      這連串的失誤讓賈政眉頭皺得更深。他沉聲問:“近日在讀什么書?”

      “在、在讀《論語》……”賈環的聲音細若蚊蠅。

      “讀到哪一篇了?”

      “《里仁》篇……剛、剛讀完。”賈環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賈政微微頷首:“‘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下一句是什么?”

      這個問題并不難。賈寶玉在對面悄悄做口型,賈蘭也投來鼓勵的目光。但賈環張著嘴,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越是著急,那些字句就越是躲藏起來。

      時間在沉默中拉長。女眷桌上,王夫人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姿態端莊。邢夫人用帕子掩了掩嘴角。趙姨娘依然垂著眼,只是絞著帕子的手指節微微發白。

      “不、不以其道得之……”賈環終于擠出半句,卻卡住了。

      賈政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正要開口,賈環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補充道:“回老爺的話,學生愚鈍,還請老爺……”

      “老爺”二字出口的瞬間,整個榮禧堂陷入了死寂。

      賈政手中的象牙筷“啪”地按在桌上。

      他緩緩站起身,盯著這個庶子,眼神里翻涌著難以置信的怒意。

      按照禮法,庶子當眾稱生父為“老爺”并非不可,但在這樣正式的家宴上,這聲稱呼里透出的生疏與卑微,簡直是在打賈政的臉。

      “你叫我什么?”賈政的聲音冷得像臘月井水。

      賈環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臉色瞬間慘白。他撲通跪倒在地:“父、父親……兒子錯了……”

      “錯了?”賈政冷笑一聲,“我看你清楚得很。既然這么想當‘下人’,那就跪到想清楚為止!”

      說完這話,他拂袖離席,連披風都沒拿就徑直走出了榮禧堂。厚重的門簾被掀起,灌進一股刺骨的寒風。

      滿桌人面面相覷。賈赦清了清嗓子:“小孩子家緊張說錯話,何必動這么大氣。”話雖如此,他卻沒讓人去扶賈環。

      王夫人站起身,溫聲吩咐:“都散了吧。周瑞家的,去書房給老爺送件披風。”她甚至沒看還跪在地上的賈環一眼。

      眾人陸續離席。經過賈環身邊時,腳步或快或慢,無人停留。最后只剩趙姨娘還站在原地。她慢慢走到兒子身邊,蹲下身,用帕子擦了擦賈環額頭的冷汗。

      “娘……”賈環聲音哽咽。

      “別說話。”趙姨娘的聲音平靜得出奇,“數著地磚,數到三百再起來。”

      她說完站起身,整了整衣襟,轉身朝外走去。

      跨出門檻時,她回頭瞥了一眼主桌方向——王夫人剛才坐過的位置,此刻空蕩蕩的,只有燭火在屏風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趙姨娘的眼神在那影子上停留了一瞬,晦暗難明。

      02

      榮禧堂的燭火漸次熄滅,只留兩盞守夜燈。

      賈環還跪在冰涼的地磚上。他已經數到兩百七十三,膝蓋早已麻木,寒意從青磚縫里鉆上來,順著腿骨往上爬。遠處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

      一個小身影悄悄溜進廳堂。是寄居在府里的遠支小姐賈曉雪。她手里捧著個小手爐,輕手輕腳走到賈環身邊。

      “環哥哥,這個給你暖暖。”她把手爐塞到賈環手里,又從袖中掏出兩塊點心,“廚房偷拿的,還熱著。”

      賈環愣愣地看著她。府里同齡的兄弟姐妹,除了探春偶爾會悄悄關照他,大多對他視而不見。這個才來半年的遠房堂妹,是少數不躲著他的人。

      “謝謝……你快回去,讓人看見不好。”賈環低聲說。

      賈曉雪搖搖頭,挨著他在旁邊坐下:“我陪你說話,時間過得快些。”她今年十二歲,父母雙亡后投奔榮國府,平日里乖巧安靜,很少引人注意。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賈曉雪忽然輕聲問:“環哥哥,你為什么那么怕政老爺?”

      賈環握著手爐,指尖漸漸回暖。“他是父親。”他頓了頓,“可我總覺得……我不配當他的兒子。”

      “怎么會呢?”

      “寶玉哥哥背書快,字寫得好,大家都喜歡他。

      我背書慢,寫字歪,連稱呼都會叫錯。”賈環的聲音越來越低,“姨娘說,我要加倍小心,不能給父親丟臉。

      可我越是小心,就越容易出錯。”

      賈曉雪不知該如何安慰。

      她想起白天在花園里無意聽到的對話——兩個王夫人房里的仆婦邊走邊議論,說趙姨娘“教子無方,上不得臺面”,又說“庶子就是庶子,再怎么教也改不了那股小家子氣”。

      那些話她沒敢告訴賈環。此刻看著少年蒼白的側臉,她只是輕聲說:“我覺得環哥哥很好。上次我風箏掛樹上,只有你肯幫我取。”

      賈環勉強笑了笑。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兩人慌忙起身,賈曉雪閃身躲到屏風后。

      進來的是趙姨娘。她手里端著個食盒,走到賈環面前:“三百數完了?”

      “數完了。”

      “起來吧。”趙姨娘扶起兒子,讓他在椅子上坐下,從食盒里端出一碗熱騰騰的姜湯,“喝了,驅驅寒。”

      賈環捧著碗,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姨娘,我今天是不是又給父親丟人了?”

      趙姨娘靜靜看著他喝完姜湯,才開口道:“你是庶出,這是改不了的事實。

      但庶出不等于低賤。”她接過空碗,語氣平靜,“記住今天跪的滋味。

      以后更要好好讀書,好好做人。”

      “可是父親他……”

      “你父親有他的難處。”趙姨娘打斷他的話,眼神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這個府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藥膏,蹲下身給賈環揉搓膝蓋。“疼嗎?”

      “不疼。”

      趙姨娘的手頓了頓,忽然說:“環兒,娘問你,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你身邊了,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賈環一愣:“姨娘要去哪兒?”

      “哪兒也不去。”趙姨娘站起身,收起藥瓶,“隨口一問罷了。回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給老太太請安。”

      她吹熄了最后兩盞燈,領著賈環走出榮禧堂。月光照在青石路上,拉長了兩人的影子。賈曉雪從屏風后探出頭,看著那對母子漸行漸遠。

      趙姨娘的背影挺得筆直,腳步穩而輕,絲毫沒有白日里在眾人面前那種唯唯諾諾的姿態。這個發現讓賈曉雪心頭泛起一絲疑惑。



      03

      次日清晨,賈曉雪照例去給賈母請安。

      路過東跨院時,她聽見廂房里傳來爭吵聲。是王夫人的陪房曾秀蓉,正在訓斥一個小丫鬟:“連盆炭火都看不好,要你們何用?”

      小丫鬟哭著辯解:“是趙姨娘屋里的惠香來說,她們那屋炭不夠,先借兩筐……”

      “借?”曾秀蓉冷笑,“她說什么你就信什么?府里每月的份例都是定好的,怎么偏她不夠?怕是偷偷拿出去換錢了吧!”

      這話說得極重。

      賈曉雪放輕腳步,躲在月亮門后往里瞧。

      只見曾秀蓉四十上下年紀,穿著體面的青緞襖子,發髻梳得一絲不茍,正是王夫人手下最得力的管事媳婦。

      “去,把那兩筐炭追回來。再告訴惠香,想要炭,讓趙姨娘自己來跟我說。”曾秀蓉吩咐完,轉身進了屋。

      小丫鬟抹著眼淚跑了。賈曉雪正要離開,卻見趙姨娘從另一條小徑走來。她顯然是聽見了剛才的話,但面上毫無波瀾,徑直走到曾秀蓉屋前,輕輕叩門。

      門開了,曾秀蓉站在門口,臉上掛著客套的笑:“喲,趙姨娘怎么來了?快請進。”

      “不進去了,就說兩句話。”趙姨娘的聲音平平的,“炭是我讓惠香借的。這幾日環兒夜里讀書,多用了一筐。下個月我的份例里扣還便是。”

      曾秀蓉笑道:“姨娘這話說的,我哪是這個意思。只是底下人辦事沒規矩,該管教管教。”

      “是該管教。”趙姨娘點點頭,“不過有些話,還是莫要在小丫頭面前說為好。傳出去,還以為我們榮國府克扣妾室的用度呢。”

      這話綿里藏針。曾秀蓉笑容僵了僵:“姨娘多心了。”

      “是我多心最好。”趙姨娘轉身要走,又停住腳步,“對了,老爺昨晚睡得晚,今早胃口不好。夫人那邊若燉了湯,煩請送一碗去書房。”

      她說完便走了,留下曾秀蓉站在門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賈曉雪悄悄退開,心里卻更加疑惑——剛才趙姨娘那番話,哪里像平日那個唯唯諾諾的妾室?

      午后,賈曉雪去祠堂給父母牌位上香。

      管祠堂的老仆林衛國正在擦拭供桌。

      這位老人年在七十上下,頭發全白了,背微駝,據說在賈代善老太爺在世時就在府里當差。

      “林爺爺好。”賈曉雪乖巧地問好。

      林衛國瞇著眼看她:“是曉雪小姐啊。又來上香?”

      “嗯。”賈曉雪點上香,跪拜完畢,幫著老人收拾香爐,“林爺爺在府里很多年了吧?”

      “整整五十年嘍。”老人嘆息,“從老太爺在時就在了。”

      “那您一定見過府里很多事。”賈曉雪狀似無意地問,“趙姨娘是什么時候進府的呀?”

      林衛國擦拭供桌的手頓了頓:“問這個做什么?”

      “就是好奇。趙姨娘對環哥哥很嚴格,但有時又覺得她……不太一樣。”

      老人沉默片刻,壓低聲音:“有些事,不知道最好。”他抬眼看了看祠堂外,確定無人,才繼續說,“趙姨娘進府那年,是老太爺過世前一年。

      那時二老爺剛中進士,老太爺身子已經不好了。”

      賈曉雪豎起耳朵:“她是家生的丫鬟嗎?”

      林衛國搖搖頭,眼神變得深邃:“不是家生,也不是外頭買來的。

      她是……被人送進府的。”他忽然停住話頭,“罷了罷了,說這些做什么。

      曉雪小姐,老奴多嘴一句,在府里,多看少說,平平安安最好。”

      老人不肯再多言,埋頭繼續擦拭。賈曉雪卻聽出了弦外之音——趙姨娘的來歷,似乎并不簡單。

      接下來的幾天,賈曉雪暗中觀察趙姨娘。

      她發現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妾室,有許多不尋常之處。

      比如她身邊的惠香,看似木訥,實則手腳利落,眼神警惕;比如趙姨娘雖衣著樸素,但偶爾露出的里衣料子,竟是上好的軟煙羅;再比如她院中那幾盆蘭花,品種名貴,絕非尋常妾室能養得起的。

      這些發現像細小的珠子,賈曉雪還缺一根線將它們串起來。但她隱約感覺到,趙姨娘在榮國府的地位,遠非表面看起來那般卑微。

      臘月二十八,賈環的禁足解了。賈政那邊沒再提那晚的事,卻也沒召見這個庶子。倒是趙姨娘去書房送了一次湯,據說待了足足半個時辰。

      那天傍晚,賈曉雪看見賈環從書房方向回來,臉上帶著久違的輕松。她迎上去:“環哥哥,政老爺叫你去了?”

      賈環搖搖頭,卻微笑著說:“父親讓人傳話,說我《論語》還需用功,但字有進步。”他從袖中拿出一方新硯臺,“這是父親賞的。”

      一方硯臺不算什么貴重東西,但對賈環來說,這已是難得的認可。他捧著硯臺,眼眶微紅:“姨娘說得對,只要我好好努力,父親會看見的。”

      賈曉雪為他高興,卻也不免疑惑——賈政態度的微妙轉變,是否與趙姨娘那日的拜訪有關?這個看似卑微的姨娘,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在短短半個時辰里,讓賈政對庶子的態度發生變化?

      夜色漸深,榮國府的燈籠次第亮起。

      東跨院趙姨娘的屋里,燭光搖曳到很晚。

      窗紙上映出兩個身影——趙姨娘和她的兒子,一個在燈下做針線,一個在案前讀書。

      這畫面寧靜平和,與府里暗流涌動的一切,仿佛格格不入。

      04

      正月里,榮國府上下忙著籌備元宵節。

      賬房先生鄭詠思卻遇到一件棘手事。

      他是府中清客,也幫著核對賬目。

      今年年節開支特別大,他照例要整理賬冊向賈政稟報。

      可核對過程中,他發現了一筆奇怪的支出。

      這筆支出名為“特殊用度”,從二十年前開始,每月固定支取五十兩銀子,從未間斷。

      支出憑證上只蓋著老太爺賈代善的私印,備注欄寫著“照舊例”三個字。

      五十兩不是小數目,二十年來累計已逾萬兩。

      更奇怪的是,這筆錢不歸入公中賬目,而是單獨走一條線。

      鄭詠思想查去向,卻發現相關票據都是二十年前的舊式樣,經辦人一欄的名字模糊不清。

      他去找管賬的老先生詢問。老先生戴著老花鏡看了半天,搖頭說:“這是老太爺在世時定的規矩,我們只按月支取,具體做什么用,不清楚。”

      “總得有個去處吧?”鄭詠思追問。

      老先生想了想:“好像是……送到城外某個田莊?不對,是匯到南邊去了?唉,年頭太久,記不清了。”

      鄭詠思覺得蹊蹺。

      他借著核對年節采買的名義,翻出了更多舊賬冊。

      在堆滿灰塵的庫房里,他找到了二十年前的賬本。

      泛黃的紙頁上,記錄著那筆“特殊用度”的起始。

      日期是賈代善去世前三個月。第一筆支出備注寫著:“趙氏安置之用”。之后的記錄就變成了簡略的“照舊例”。

      趙氏?鄭詠思心頭一跳。

      府里姓趙的女眷,只有趙姨娘一人。

      他合上賬本,陷入沉思。

      若這筆錢真與趙姨娘有關,那她每月五十兩的“安置費”,比正經姨娘的月例高出數倍。

      這筆錢持續二十年,她為何從未顯露富貴?錢又去了哪里?

      與此同時,賈曉雪也在繼續她的“觀察”。她發現趙姨娘與府中幾個老仆關系微妙——不是主仆間的恭敬,更像是一種……平等的默契。

      元宵節前三天,賈曉雪去給林衛國送年禮。老人住在祠堂后的小院里,屋里陳設簡單,卻收拾得干干凈凈。賈曉雪去時,他正就著一碟花生米喝酒。

      “林爺爺,這是廚房做的桂花糕,給您嘗嘗。”

      林衛國笑瞇瞇接過:“曉雪小姐有心了。”他給賈曉雪倒了杯熱茶,“天冷,喝點暖暖。”

      兩人閑聊了幾句府里過節的事。林衛國幾杯酒下肚,話多了起來:“今年元宵,老太爺在時那才叫熱鬧。請戲班子,放煙火,流水席從早開到晚……”

      “老太爺一定很慈祥吧?”賈曉雪順著他的話問。

      “慈祥?”林衛國搖搖頭,又點點頭,“老太爺是個人物。

      殺伐決斷,說一不二。

      但對底下人,只要忠心,他從不虧待。”他抿了口酒,眼神飄遠,“就說趙姨娘吧,當年若不是老太爺一句話,她怕是……”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老人警覺地看了看賈曉雪,低頭喝酒。

      賈曉雪心跳加速,面上卻裝作天真:“趙姨娘怎么了?”

      “沒什么,沒什么。”林衛國擺擺手,“老奴喝多了,胡言亂語。”

      “林爺爺,您就告訴我吧。”賈曉雪央求道,“我不會說出去的。我就是好奇,趙姨娘為什么對環哥哥那么嚴,自己卻從不爭什么。”

      老人沉默良久,終于嘆了口氣:“曉雪小姐,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福。但你既然問……趙姨娘剛進府時,不是做姨娘的。”

      “那是什么?”

      “是……”林衛國壓低聲音,“是老太爺認的義女。”

      賈曉雪睜大眼睛:“義女?那她怎么……”

      “后來老太爺病重,臨終前改了主意。”老人的聲音更低了,“具體怎么回事,老奴也不清楚。

      只記得老太爺把二老爺叫到床前,說了很久的話。

      出來后,趙姨娘就搬到東跨院去了。

      再后來,就有了環三爺。”

      “那趙姨娘的娘家呢?”

      “娘家?”林衛國苦笑,“她哪有什么娘家。

      她是孤女,被老太爺的一位故交托付來的。

      那位故交姓趙,是個商人,對老太爺有救命之恩。

      可惜趙家后來敗了,只剩這么個女兒。”

      孤女、義女、救命之恩……這些碎片在賈曉雪腦中拼湊,卻仍缺了關鍵的一環。

      如果趙姨娘真是老太爺認的義女,那她本該是府里的正經小姐,怎么會淪落為妾?老太爺臨終前為什么改主意?賈政又為何對她如此冷淡?

      “那趙家就沒留下什么?”賈曉雪追問。

      林衛國眼神閃爍:“這個……老奴就不知道了。”他站起身,明顯不想再談,“曉雪小姐,天不早了,您回去吧。

      剛才的話,就當老奴醉了胡吣,千萬別往外說。”

      賈曉雪知道問不出更多,只得告辭。

      走出小院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林衛國站在門口,昏黃的燈光照著他佝僂的身影。

      老人望著她,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擺了擺手。

      當晚,賈曉雪輾轉難眠。

      她想起趙姨娘平靜的眼神,想起那筆神秘的“特殊用度”,想起“義女”與“妾室”之間的巨大落差。

      這個看似卑微的女人,身上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

      而此刻的東跨院里,趙姨娘也沒有睡。她坐在燈下,手中摩挲著一枚陳舊的玉玨。玉質溫潤,刻著精細的纏枝蓮紋,背面有個小小的“趙”字。

      惠香端了安神湯進來:“姨娘,該歇了。”

      趙姨娘將玉玨收進貼身的荷包,接過湯碗:“環兒睡了嗎?”

      “三爺還在看書,說要把《孟子》通讀一遍。”

      “讓他早些歇息,別熬壞了眼睛。”趙姨娘喝了一口湯,忽然問,“南邊有信來嗎?”

      惠香壓低聲音:“前日收到了,說一切照舊,讓姨娘放心。”她頓了頓,“萬財叔問,那筆錢還要繼續存著嗎?”

      趙姨娘沉默片刻:“存著。告訴萬財,沒有我的話,一分錢都不許動。”

      “是。”惠香退到門口,又回頭輕聲說,“姨娘,曾秀蓉最近在打聽您的事。”

      “讓她打聽。”趙姨娘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有些事,她打聽不出來。有些事,她打聽出來了也不敢說。”

      燭火跳動了一下,在她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那陰影里,有一種蟄伏多年的平靜,以及平靜之下,深不可測的力量。



      05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榮國府的花園里掛滿了各色燈籠,梅樹上綴著絹花,假山旁搭了戲臺。府中主子們聚在暖閣里賞燈聽戲,下人們也得了賞錢,處處洋溢著節日喜氣。

      賈環卻獨自坐在池塘邊。他手里提著盞兔子燈,那是趙姨娘親手扎的。暖閣里的歡聲笑語隔著假山傳來,更襯得此處冷清。

      賈寶玉、賈蘭他們正在玩射覆游戲,賈政難得展露笑顏,親自出題考校。沒有人來叫賈環,他也不好意思湊過去。

      “環哥哥怎么在這兒?”賈曉雪提著盞蓮花燈走來,在他身邊坐下。

      “里頭悶,出來透透氣。”賈環勉強笑了笑,“你怎么也不去玩?”

      “我也不擅長那些游戲。”賈曉雪晃著燈籠,“我娘在世時說,元宵節要許愿。環哥哥許愿了嗎?”

      賈環搖搖頭,望著水中倒映的燈火:“我不知道許什么愿。許愿讀書上進?許愿父親多看我一眼?好像都沒什么意思。”

      “那就許愿開心些。”賈曉雪認真地說,“我娘說,人活著最重要的是開心。”

      兩人沉默著看了一會兒燈。賈曉雪忽然輕聲問:“環哥哥,趙姨娘對你嚴厲嗎?”

      “嚴厲。”賈環不假思索,“背書錯一個字要罰抄十遍,走路姿勢不對要重走,見人要怎么行禮,說話要怎么措辭……她都一點一點教。”他頓了頓,“但我知道她是為我好。

      我是庶子,若不比別人多下十倍功夫,就更沒出路了。”

      “趙姨娘自己呢?她對自己也這么嚴嗎?”

      賈環愣了愣,仔細回想:“姨娘她……很少出門,也不愛說話。

      但有時候我覺得,她好像什么都不怕。

      父親生氣時,王夫人有時都緊張,姨娘卻總是很平靜。”

      正說著,暖閣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哄笑。

      賈寶玉射覆中了彩頭,賈政當眾夸贊,賞了塊玉佩。

      笑聲和夸贊聲清晰地飄過來,賈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燈籠桿。

      “環哥哥,我們去別處走走吧。”賈曉雪站起身。

      兩人沿著小徑往花園深處去。越走越偏,燈籠也少了。走到一處廢棄的偏院外,賈曉雪忽然拉住賈環:“噓,你聽。”

      院子里隱約傳出說話聲。一個女聲,一個蒼老的男聲。女聲是趙姨娘,男聲卻很陌生。

      賈曉雪拉著賈環躲到假山后,透過月洞門往里瞧。只見趙姨娘站在院中,對面是個穿著粗布衣裳的老仆,約莫六十來歲,面容滄桑,背卻挺得筆直。

      “萬財,南邊的事都妥了?”趙姨娘問。

      “回姑娘,都妥了。”老仆的聲音恭敬卻不卑微,“按您的吩咐,錢莊的股契都收好了,田莊的地契也換了新文書。只是……”

      “只是什么?”

      “曾家那邊似乎聽到了風聲,最近在打聽趙記貨棧的舊事。”老仆頓了頓,“姑娘,有些事瞞了二十年,怕是瞞不住了。”

      趙姨娘沉默片刻:“瞞不住就不瞞。當年老太爺說過,那些東西是我的底氣,也是我的枷鎖。若真到了不得不亮出來的時候,亮出來便是。”

      “那環三爺……”

      “環兒是我的兒子,也是賈家的血脈。”趙姨娘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若他們讓環兒安生過日子,那些舊事就永遠只是舊事。

      若不讓……”她頓了頓,“你就把該準備的東西準備好。”

      老仆深深一揖:“老奴明白。只是姑娘,您委屈了這么多年,值得嗎?”

      月光照在趙姨娘臉上,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說不出的復雜:“值得不值得,都過了二十年了。現在我只求環兒平安長大,將來能堂堂正正做人。”

      假山后,賈環渾身僵硬。他聽不懂那些話里的深意,卻聽懂了母親話中的無奈與決絕。賈曉雪緊緊捂住嘴,生怕發出一點聲響。

      院中兩人又低聲說了幾句,老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遞給趙姨娘,躬身退去。趙姨娘獨自站在月光下,握著那個布包,站了很久。

      直到遠處傳來找人的呼喚聲,她才將布包收進袖中,轉身朝外走。路過假山時,她腳步頓了頓,朝假山方向看了一眼。

      賈環嚇得心跳都快停了。但趙姨娘只是停頓了一瞬,便繼續前行,仿佛什么也沒發現。

      等她走遠,賈曉雪才松開捂著嘴的手,大口喘氣。

      賈環臉色蒼白,抓住賈曉雪的手腕:“曉雪,姨娘她……她在做什么?那個老仆是誰?什么錢莊、地契、貨棧?”

      “我不知道。”賈曉雪搖頭,心里卻已掀起了驚濤駭浪。她想起林衛國的話,想起那筆“特殊用度”,想起趙姨娘平靜眼神下的深意。

      這個元宵夜,她窺見了一個秘密的冰山一角。而這座冰山,似乎足以顛覆她對榮國府,對趙姨娘的所有認知。

      兩人悄悄離開偏院,回到熱鬧的花園。暖閣里,戲正唱到高潮,賈政聽得入神,王夫人含笑陪著,賈寶玉與姐妹們猜燈謎取樂。一派和樂融融。

      沒有人注意到賈環蒼白的臉色,也沒有人知道,就在這一片祥和的節日氛圍下,暗流已經涌動到即將破土而出的邊緣。

      賈曉雪回到自己住處,一夜無眠。

      她躺在床上,反復回想今晚聽到的每一句話。

      “底氣”、“枷鎖”、“不得不亮出來的時候”……這些詞像錘子一樣敲打著她的思緒。

      第二天,她裝作無意地向小丫鬟打聽:“府里有沒有一個叫萬財的老仆?”

      小丫鬟想了想:“好像聽說過,是管城外田莊的,很少進府。曉雪小姐問他做什么?”

      “沒什么,昨晚好像看見個面生的老仆。”賈曉雪敷衍過去,心里卻更加確定——趙姨娘與外界有聯系,而且這種聯系,榮國府的主子們可能并不知情。

      正月十七,年節氣氛漸淡,府中恢復日常。賈政開始處理堆積的公務,王夫人忙著核對年節開銷,曾秀蓉帶著仆婦們收拾器具。

      鄭詠思終于鼓起勇氣,將那筆“特殊用度”的賬目整理成冊,呈給了賈政。

      他在稟報時措辭謹慎:“老爺,這是二十年來一筆固定支出,每月五十兩,憑證上是老太爺的私印。

      因數目不小,且去向不明,特來請示。”

      賈政接過賬冊,翻開看了幾頁。他的手指在“趙氏安置之用”那幾個字上停頓良久,臉色變得晦暗不明。

      “這事我知道了。”他合上賬冊,語氣平靜,“這筆開支繼續按舊例走,不必再查。”

      鄭詠思愕然:“可是老爺,二十年累計逾萬兩,若有人問起……”

      “我說不必再查。”賈政抬眼看他,眼神銳利,“鄭先生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這話已是警告。鄭詠思背脊發涼,連忙躬身:“學生明白,學生這就告退。”

      他退出書房,心里卻翻江倒海。賈政的反應證實了他的猜測——這筆錢確實與趙姨娘有關,而且賈政知情,甚至可能在默許。

      可為什么?一個妾室,憑什么每月支取五十兩巨款?憑什么讓賈政諱莫如深?鄭詠思想起趙姨娘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忽然覺得這個看似卑微的女人,身上籠罩著一層他看不透的迷霧。

      而書房里,賈政獨自坐了許久。他重新翻開賬冊,盯著那些熟悉的字跡——那是他父親賈代善的親筆。

      二十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06

      二月初二,龍抬頭。

      趙姨娘“病倒”了。說是夜里受了寒,早上起來頭暈目眩,起不了床。惠香去回稟王夫人,王夫人只淡淡說了句“請大夫看看”,便沒再過問。

      賈環急得團團轉,守在母親床前。趙姨娘臉色蒼白,卻還安慰兒子:“不過是小風寒,吃兩劑藥就好了。你快去讀書,別耽誤功課。”

      “我不去,我要陪著姨娘。”賈環固執地說。

      趙姨娘嘆了口氣,沒再堅持。她閉著眼,呼吸輕淺,仿佛真的病得不輕。但若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的睫毛偶爾顫動,手指在被子下無意識地摩挲著什么。

      午后,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傳來——賈政要來探病。

      整個東跨院都驚動了。惠香慌忙收拾屋子,把不該出現的東西都藏起來。賈環更是手足無措,站在床邊不知如何是好。

      趙姨娘卻異常平靜。她讓惠香扶自己靠坐在床頭,理了理鬢發,對兒子說:“環兒,你去書房溫書。你父親來了,自有我應對。”

      “可是姨娘……”

      “去。”趙姨娘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

      賈環只得退出去,卻躲在門外廊下,豎著耳朵聽里頭的動靜。

      約莫一炷香后,賈政來了。他穿著家常石青色長袍,神色一如既往的嚴肅。惠香打起簾子,他走進內室,在離床三步遠的椅子上坐下。

      “聽說你病了。”賈政開口,聲音平淡。

      “謝老爺關心,不過是小恙。”趙姨娘輕聲回答。

      兩人沉默了片刻。屋里靜得能聽見炭火偶爾的噼啪聲。門外,賈環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環兒近來讀書還算用功。”賈政忽然說,“那日家宴的事,我罰得重了。”

      趙姨娘垂著眼:“老爺管教兒子是應當的。環兒不懂事,是該受罰。”

      “我讓人把《論語》注疏送去了,讓他好生研讀。”賈政頓了頓,“這孩子心性不壞,只是膽怯了些。你要多開導他,別讓他總覺得低人一等。”

      這話說得溫和,幾乎是賈政對趙姨娘說過的最體貼的話。門外偷聽的賈環眼眶一熱,幾乎要落下淚來。

      趙姨娘卻依然平靜:“是,我會好好教導環兒。”

      又是一陣沉默。賈政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輕輕敲擊,似乎在斟酌什么。終于,他開口:“那筆錢……還夠用嗎?”

      趙姨娘抬眼看他,眼神清澈:“每月五十兩,足夠多了。老爺不必掛心。”

      “不是指那個。”賈政的聲音壓得更低,“我是說……南邊的那些。”

      空氣仿佛凝固了。

      趙姨娘凝視著賈政,良久,才緩緩道:“老爺既然問起,我便直說。

      南邊的產業這些年經營得還好,每年都有些盈余。

      我都存在錢莊里,分文未動。”

      “你留著也好。”賈政移開視線,望向窗外,“那是你的東西,怎么處置都隨你。”

      “不,那是趙家的東西。”趙姨娘糾正道,“我只是代管。老太爺當年說過,這些產業是趙家最后的根基,將來要留給……該留的人。”

      賈政的臉色變了變。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兩步,忽然問:“若我讓你把那些產業并入公中,你可愿意?”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

      門外,賈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屋里,趙姨娘沉默了許久,久到賈政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才開口:“老爺若真需要,我可以拿出一半。

      但另一半,我要留給環兒。”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這不是貪圖錢財,而是給環兒留一條后路。

      老爺明白我的意思。”

      賈政定定地看著她。

      這個跟了他二十年的女人,此刻臉上沒有絲毫病容,只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決絕。

      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趙氏身份特殊,你要善待她。

      那些產業是她父親用命換來的,也是我答應替她保管的。

      將來如何處置,全憑她心意。”

      二十年來,他從未真正把這話放在心上。

      在他眼里,趙姨娘只是個妾室,一個生了庶子的女人。

      可此刻,當這個女人平靜地提出要給自己兒子留后路時,他才驚覺,她從未真正屬于這深宅大院,她心里始終守著另一片天地。

      “罷了。”賈政最終擺擺手,“那些產業你留著吧。環兒是我兒子,將來我自會替他安排。”

      “謝老爺體諒。”趙姨娘微微欠身。

      賈政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你好好養病。環兒那里,我會多關照。”說完,他掀簾出去了。

      門外廊下,賈環慌忙躲到柱子后。他看見父親離開的背影,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些,肩背卻似乎更沉重了。

      賈環悄悄溜回自己房間,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

      剛才那番對話,他聽懂了七八分。

      姨娘有產業,有父親都不知道的產業。

      那些產業是趙家的,姨娘要留給他做后路。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十幾年的認知。原來他的母親不是一無所有的妾室,原來她有底氣,有退路。可為什么她從來不提?為什么要隱忍這么多年?

      他想起母親平日里的謹小慎微,想起她教導自己時的嚴厲,想起她面對王夫人、曾秀蓉時的隱忍。

      所有這一切,在此刻都有了新的解讀——那不是懦弱,是蟄伏;不是卑微,是守護。

      傍晚,惠香來傳話:老爺吩咐,從明日起,三爺每日可去書房一個時辰,跟著清客相公們學文章。

      這是賈環從未有過的待遇。他怔怔地聽著,忽然問:“姨娘呢?她好些了嗎?”

      “姨娘喝了藥,已經睡下了。”惠香輕聲道,“姨娘讓三爺好好珍惜這個機會,莫要辜負老爺的心意。”

      賈環重重點頭。他走到母親房外,隔著門簾,輕聲說:“姨娘,我會努力的。我不會讓您失望。”

      屋里沒有回應,但他知道,母親聽見了。

      這一夜,東跨院的燭光亮到很晚。

      趙姨娘并沒有睡,她坐在燈下,面前攤開一本陳舊的賬冊。

      冊子上記錄著南邊產業的明細:三處田莊,兩家錢莊的股份,一座茶山,還有……已經關閉多年的趙記貨棧。

      她的手指劃過“貨棧”兩個字,眼神變得悠遠。

      那是她父親一生的心血,也是賈代善當年承諾要幫她保住的趙家根基。

      二十年來,這些產業在她暗中經營下,不僅沒有敗落,反而增值不少。

      可她從未動用過一分一厘。她守著這些財富,像守著一個秘密,一個承諾,一個可能在將來某一天,能保護她兒子的武器。

      而現在,這個武器似乎快要到亮相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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