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六年正月,老家宿松的雪還沒化盡。檐角的冰棱慢吞吞地往下滴水,段光清把最后一件藍布棉袍疊進包袱。
中舉的狂喜,早就像屋檐的雪水,滲進土里,凝成了枕下那本磨得發亮的賬本——張啟煊的五十兩賀儀、二十多戶遞來的田產掛名契、案頭堆著的請托信……
![]()
茅草屋悄沒聲換成了青磚瓦房,碗里的稀粥,也不知何時變成了冒尖的白米飯。他袖子里那枚新刻的“道光乙未舉人”私印,被摸得溫潤。他心里門兒清,就這方石頭疙瘩,短短幾個月,已把全家從泥淖里硬拽上了高臺。
如今,他得帶著這招牌,去北京博一個更大的功名:會試。說來也怪,同樣是遠行,心境卻天差地別。當年賣田趕考是孤注一擲,這回確成了一次從容的挑戰之旅。
中舉后的日子,說是天翻地覆也不過分。妻子石氏不用起早貪黑,孩子們也穿上了簇新的棉襖,連咳嗽多年的母親,也終于能看名醫吃好藥,氣色一天比一天好。鄉紳張啟煊允諾的三進宅院,早就住了進去;
更實在的是那每年一百多兩的 “掛名費”—— 這還只是開頭。《清史稿?選舉志》寫得清楚,舉人 “田賦免額千二百畝”,富戶們擠破了門把田契往他手里塞,圖的不就是借他的功名,在稅賦簿上勾掉自家的名字?
他再也不是那個為半吊錢,得對差役賠笑的窮酸秀才了。如今進城,知縣會遣人在城門口候著,客氣地遞上一塊“回避”牌。當年在城門口奪他錢的差役,老遠望見他的轎子,“撲通”一聲就跪在路邊,頭埋得低低的。
![]()
特權帶來銀子,也壘起了更高的臺階。會試,就是下一道必須跨的門檻。從家里到北京,三千里風雪,往返少說兩月。車馬、舟船、食宿、打點,加上京城的房租、交游、備考,沒有六十兩雪花銀,這門檻休想邁過去——這已遠超縣太爺一整年的正俸。
動身前,他特意繞道巢縣,去收一筆弟弟早年的木材舊賬。這趟繞路,既是為多攢些路費,也是用今日的身份,去了結昨日的一樁狼狽。
行戶蔣老板見他一身舉人公服登門,慌得差點打翻茶盤,不僅即刻結清欠款,還額外封了份厚禮,嘴里不住念叨“仰仗段老爺日后照拂”。段光清坦然受了,他知道,這份恭敬,和他袖中私印的分量,嚴絲合縫。
![]()
上了進京的官道,他們和一伙太邑舉子搭了伴。段光清打心眼里瞧不上這幫人,后來他在書里寫,“太邑發人比吾邑原多,然其風氣似不如吾邑忠厚”。話說得含蓄,實際那伙人的跋扈勁,頭一天就讓他皺緊了眉。
就說他們雇的車夫,也學會了狗仗人勢,對驛丞呼喝,跟小販壓價,開口閉口“我家老爺如何”。段光清冷眼瞧著,像在照一面不堪回首的鏡子——他太熟悉被踩在腳下的滋味,因而對踩人者,有種生理性的厭惡。
行至高唐州,沙路難行。一輛滿載的山東驢車陷在坑里,堵住了道。太邑的車夫非但不幫忙,反倒抄起車棍,沒頭沒腦地抽打對方車夫和驢子,哀鳴與求饒聲刺耳。
段光清本可以閉上眼。沖突雙方,一邊是同行舉子的奴才,一邊是陌路的販夫,與他何干?可那一刻,驢子眼里驚惶的倒影,莫名就和多年前宿松城門差役那張蠻橫的臉重疊了。
他掀開車簾,聲音不大,卻讓那根揮在半空的棍子僵住了:“他的車載重八百斤,不是不想讓,是讓不了。你我車輕,退幾步不過片刻功夫;在這兒斗氣誤了考期,你說,孰輕孰重?”
路途的艱辛,遠不止于人心。漕船在黃河破冰而行,顛簸得像狂風里的簸箕,他吐空了胃囊;驛站的官馬瘦得嶙峋,“例飯”粗糙得拉嗓子;更有胥吏查驗“火牌”時,斜著眼暗示“茶錢”才能快些。段光清沒掏銀子,只遞上一封宿松同鄉、一位翰林院編修的便函。那胥吏瞥見落款,臉色瞬間春風化雨,恭恭敬敬蓋了章。
他又一次印證了那個心照不宣的規則:在這套森嚴體系里,人情織就的網,其分量時常勝過叮當作響的碎銀。
四十多天顛簸,馬車終于滾進北京城。巍峨的城墻投下巨影,隔開的是另一重更復雜的規則。按清朝科舉定制,舉子應試,須有同鄉京官出具“結狀”擔保身家清白,這叫“認保”。
![]()
客店里滿是操著各地方言的士子,魚龍混雜:有人豪闊地獨包單間,也有像他這樣精打細算合租的,更有許多“舉人老爺”要去擠大通鋪;而如他同鄉般,借著應試名頭夾帶煙土販賣牟利的,更是大有人在。一道房門隔開來,便是各自不同的心思。
至于擔保的事,他早有盤算。通過同鄉引薦,他拜見了一位在都察院任職的安徽籍御史。后來他回憶,過程“十分順利”:門房通傳,書房看茶,談話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客氣與距離。辭別時,他奉上十兩給門房的“硃敬”(名義上是給門房的謝禮),外加一方上好的姚峰硯作薄禮。
道光十六年春天,北京貢院“至公堂”匾額下,段光清提著考籃,再次走進那片彌漫著尿騷與墨香的號舍叢林。
![]()
會試的號舍同樣狹窄(不到2㎡),像口豎起來的棺材;春寒也更為料峭,硯臺里的墨能凍出冰渣,他得先呵上半炷香的熱氣,手指才聽使喚。九天三場,是精力與心氣的雙重熬煉。他親眼見過有同年染病昏倒被抬出去,也聽過隔壁在終場鑼響時,爆出徹底崩潰的嚎哭。
在這里,地域、家世、人情的屏障,被暫時強行剝離。所有人,無論來時是八抬大轎還是徒步千里,此刻都只剩下最原始的裝備:一具能扛的肉身,一顆塞滿經義的腦袋,一股不甘沉底的心氣。
發榜那天,段光清的名字,終究沒出現在杏黃紙上。
失落嗎?那是當然。三千里風雪,六十兩雪花銀,仿佛瞬間失去了所有意義。但他沒像當年那位連考五科、鬻盡家產的老秀才一樣崩潰——當時那人癱坐在地,死死抓著他袖子,涕淚橫流地喃喃:“完了,這下全完了……”那場景,像根刺扎在他記憶里,哪怕為官多年后也記憶猶新。
按當時規矩,落第舉子多在京盤桓半月,拜會同鄉、打探消息、處理雜務(窮的干脆不回鄉,留在京城打工待考,比如杜鳳治)。離京前,他依禮向那位擔保御史作了辭謝,跑了些同省前輩的關系,又與幾位同鄉小聚,聽些官場風聲,這才不緊不慢地清算盤纏,籌劃歸程。
![]()
中舉像一劑強心針,雖未助他魚躍龍門,卻給了他承受失敗的底氣和韌性。他心里有本賬:即便此路不通,憑著“舉人”功名和積攢的家底,回到宿松,他依然是受人敬重的“段老爺”。那條經營田產掛名、等待“大挑”授官的路,雖不耀眼,卻足夠安穩踏實。
人嘛,腳下有路,心里不慌。
后來,他又試了兩次,皆未高中。直到道光二十四年,四十七歲的他,參加了為多次落第舉人設立的“大挑”。這場由親王主持的選拔,標準直白得很:“先取強壯,后取人品,年太輕恐不曉事,年太老恐不任事”。憑借一副穩健體魄和端方舉止,他列名一等,被任命為浙江某地知縣,終于蹚進了宦海。
站在北京城外回望,段光清心里透亮:鄉試是撞開一扇門,會試是登堂入室。他拼盡全力,未能入那堂奧,但那扇被他撞開的門里透出的光,已足夠照亮全家,也讓他看清了門內世界的遼闊與幽深。他的科舉征途,終結于舉人,但這對于一個三代務農的家庭而言,已然是一場輝煌的勝利。
他在《鏡湖自撰年譜》里淡淡寫道:“吾家三代務農,至吾始脫泥涂。”話里聽不出太多波瀾,只有一個從底層摸爬上來的人,對那條唯一窄梯,最深刻也最平靜的體認。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