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到頭來,住進去的卻不是正主兒。
正主兒被扔在了亂墳崗,躺進去的,是個給他看墳的。
這事兒,就發生在1958年的冬天,川西大邑縣安仁鎮。
那年頭的川西,冷得邪乎。
寒風刮在人臉上,跟刀子割一樣。
安仁鎮外頭的一片荒坡上,孤零零地立著一座墳。
這墳跟別家的不一樣,是拿鋼筋水泥澆出來的,結實得像個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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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前頭,有個叫劉清山的老頭,天天守著。
他都七十多了,背駝得像張弓,一雙手全是死皮裂口。
他就用這雙手,日復一日地擦著墓碑,好像那上面有擦不完的灰。
這天下午,坡底下傳來一陣亂糟糟的聲響,鐵錘、撬棍在地上拖著,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十幾個半大小子,嘴里嚷嚷著,順著土路就沖上來了。
劉清山耳朵不好使,但那股子殺氣,他隔著老遠就感覺到了。
他渾濁的眼睛一下瞪圓了,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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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顫巍巍地爬起來,張開兩只瘦骨嶙峋的胳膊,擋在了墳前頭。
“你們要干啥子?
使不得!
這是劉家的墳,使不得啊!”
他的聲音又干又啞,在風里抖得不成個調。
帶頭的年輕人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吼道:“老東西,滾開!
今天就是要砸開劉老虎的棺材,看他里頭藏了多少民脂民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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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清山死死地把住墓碑,整個人像釘在了地上一樣。
他這輩子沒跟人紅過臉,但這一刻,他眼里全是血絲。
“我答應了的…
要給他守一輩子…
你們不能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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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兩個后生架著胳膊拖到了一邊。
老頭子力氣哪有年輕人大,掙扎了幾下就被按倒在冰冷的地上。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把八磅重的大鐵錘,高高舉起,然后“哐”的一聲,狠狠砸在了堅固的墳包上。
那一聲巨響,像是直接砸在了劉清山的心口上。
墳里頭躺著的那位,叫劉文彩。
在1949年之前,整個川西壩子,提起“劉老虎”這個名字,小娃兒晚上都不敢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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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官,但比官還橫;他不是匪,但比匪還狠。
他能這么威風,全靠他那個當軍閥的親弟弟,劉文輝。
靠著這層關系,劉文彩拿下了川南二十多個縣的稅捐總辦。
這個“總辦”是干啥的?
說白了,就是變著法子從老百姓兜里掏錢。
他手底下的人琢磨出來的稅種,五花八門,聽著都像是在說笑話。
人要上廁所,得交“廁所稅”;莊稼漢下地用的鋤頭,要交“鋤頭稅”;女人扎的頭巾,要交“頭巾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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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林總總四十多種,老百姓從睜眼到閉眼,干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給劉家上貢。
收稅還只是小頭,劉文彩最看重的,是地。
他手下有幫專干這事的爪牙,整天在鄉下溜達,瞅見誰家有幾畝好地,家里又沒啥硬靠山,就找上門去。
他們手里拿著蓋好官印的空白地契,往桌上一拍,嘴里就兩個字:“公用”。
啥叫公用?
就是劉家看上了,要用了。
給你的那點“補償款”,連買口棺材都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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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么著,短短幾年,光一個大邑縣,他就弄到手一萬兩千多畝地。
他的劉家莊園,修得比縣政府還闊氣,院墻高得能站崗放哨。
對給他種地的佃戶,劉文彩更是把算計做到了骨子里。
他讓人做了兩種斗,一種小,一種大。
開春青黃不接,佃戶找他借糧,他用小斗量給你;到了秋后收租,他拿出那個加高了斗沿、夯實了斗底的大斗來收。
收上來的谷子還不算完,得“過水風谷”。
就是把谷子倒水里,漂起來的算空殼;再用風車吹,吹得動的算癟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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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折騰下來,一擔好好的糧食,能給你折掉三成。
不夠的咋辦?
拿你自家的口糧來補。
川西壩子流傳一句話:“劉家的斗,餓死人的口。”
這話,是拿多少人的命換來的。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1937年,五十多歲的劉文彩,又辦了件“喜事”。
他娶了第五房姨太太,王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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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王玉清二十五歲,正是好年華。
王玉清不是鄉下丫頭,她家是鎮上做小生意的,算個殷實人家。
她爹送她讀過幾年私塾,能寫會算,模樣也周正,在當地算是個小有名氣的才女。
壞就壞在這“才女”的名聲上。
劉文彩手下的一個管事,為了拍馬屁,就把王玉清夸到了天上。
劉文彩一聽,動了心思。
他派人上門提親,開出的條件是三十畝水田,外加一棟青磚大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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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爹媽就能定閨女一輩子的年代,王家的那點小生意,在劉家的權勢面前,連個屁都算不上。
就這么著,王玉清哭了一場,還是一頂花轎抬進了劉家那座深不見底的莊園。
劉文彩對這個年輕漂亮還有點墨水的五姨太,確實挺上心。
專門給她買了輛當時稀罕的美式吉普車,讓她出門兜風。
可這種富貴,對王玉清來說,就像是給鳥兒造了個金籠子。
她每天活在幾個太太的明爭暗斗里,說話做事都得小心翼翼,曾經那點才情,早被磨沒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劉清山進入了劉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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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王玉清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八竿子才能打著的那種。
孤身一人,沒田沒地,靠給人家打短工過活。
這個人,長相普通,話也不多,但鄉親們都曉得,他是個“一根筋”的實在人,認死理。
答應了別人的事,就算虧了老本也得辦到。
也許正是這份實在,讓活了一輩子、見慣了各種人精的劉文彩,在自己快不行的時候,想到了他。
劉文彩心里門兒清,自己這輩子得罪的人太多,死后怕是不得安寧。
他早早給自己選好了風水寶地,修了那座堅固的墳,還特意挑了三個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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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許諾給每個守墓人兩間瓦房、兩畝地,讓他們一輩子吃喝不愁。
而這三個人的總管,他點名要了劉清山。
他覺得,只有這種腦子不會轉彎的“老實人”,才不會被外頭的是非動搖,才能死心塌地地守著他的墳。
1949年秋天,劉文彩病死了。
劉清山也真就沒辜負他的“信任”。
他帶著簡單的行李,搬進了墳地旁那間為他蓋好的小屋。
從那天起,整整十年,這座墳就是他的家,他的全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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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下雨,他一天三次打掃墳前空地;初一十五,他雷打不動地燒香上紙。
這份差事,在外人看來又苦又沒意思,但在劉清山心里,這就是他的“本分”,是他后半輩子活著的唯一念想。
可他守著的東西,早就過時了。
他想用自己一個人的“本分”,去對抗一個天翻地覆的新時代。
1958年那個冬天的下午,當鐵錘聲、撬棍聲和年輕人的吶喊聲響徹荒坡時,劉清山的世界塌了。
他被推倒在地,臉上沾滿了泥土和冰冷的雪粒子。
他看著那座他擦拭了十年的墳墓,被一點點砸開,水泥塊和泥土四處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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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口厚重的楠木棺材露了出來。
撬棍插進縫隙,幾個人合力一掀,“嘎吱”一聲,棺蓋被打開了。
人群里發出一陣騷動。
因為用特殊藥水處理過,棺材里的劉文彩,尸身居然沒怎么腐爛,只是干癟了下去,穿著華麗的壽衣,面目還依稀可辨。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幾只手就伸了進去,粗暴地將尸體從棺材里拖了出來,隨手就扔在了旁邊的草叢里。
緊接著,人們開始瘋搶里頭的陪葬品,金銀首飾、玉器煙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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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亂成了一鍋粥。
劉清山癱坐在不遠處,渾身抖得像篩糠。
他看著那具被扔出來的尸體,看著那口空蕩蕩的棺材,老淚縱橫,嘴里只是翻來覆去地念叨著一句話:“造孽啊…
造孽啊…
我沒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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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不起東家啊…
他的哭喊,在場的人沒人能理解。
沒人覺得他可憐,只覺得他愚蠢。
他不是在為劉文彩的罪惡哭,他是在為一個承諾的破滅而哭,為一個他用十年生命去堅守的信念,在一瞬間化為烏有的結局而哭。
三天后,劉清山就起不來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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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吃不喝,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房梁,誰跟他說話也不應。
鄉里的赤腳醫生來看了,搖搖頭,說是急火攻心,加上年老體衰,沒救了。
第四天一早,天還沒亮透,這位守了一輩子承諾的老人,就在那間孤零零的小屋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村里人商量著怎么處理他的后事。
最后,不知是誰提了一句,就把劉清山收殮進了那口被扔在原地的、劉文彩的空棺材里。
村民們七手八腳地,將這口華貴的棺材抬到他住過的小屋后面,挖了個坑,草草埋了。
劉文彩的尸骨,在那場混亂之后,就再也沒人見過了。
而那個忠心耿耿的守墓人,最終卻躺進了他主人的棺材,永遠地睡在了他守護了十年的那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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