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代的家屬院里,所有人都發現陸文城變了。
早上六點,他不再早起給溫向暖熬小米粥、煮雞蛋,不再把她的白大褂熨得一絲褶皺都沒有。
中午十二點,他不再每天守在科研院大門外,提著保溫飯盒等那個永遠遲到的身影。
晚上十點,他不再亮著燈坐在窗前,風雨無阻地等著溫向暖下班回家。
這樣整整過了一周。
第七天晚上十點半,溫向暖推門進屋,她放下手中的科研資料,脫掉沾著實驗室氣味的外套,終于看向坐在燈下看書的陸文城。
“你最近是怎么了?”
金口玉言,這是這周來她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聲音很淡,像實驗室里滴定的試劑,精準,冷靜,不帶多余情緒。
陸文城翻書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向溫向暖。
燈影里的她確實好看,是那種浸染在學術氣息里的好看,清冷矜貴,眉眼間有種超越年齡的氣質,家屬院的小伙子們都說,溫教授往那兒一站,不用說話,就能讓人挪不開眼。
陸文城曾經也挪不開眼。
可如今,重來一世,他想給自己換個活法。
上一世,所有人都羨慕他陸文城,說他走了大運,能娶到溫向暖。
她前途無量,年紀輕輕就進了國家頂尖的物理研究所,是公認的科研天才不說,還長得美,氣質好,走在哪兒都是焦點,能娶到這樣的人,簡直是祖墳冒青煙。
他也曾這樣以為,懷著滿心卑微又熾熱的愛意,娶了她。
結婚的第一天,溫向暖就對他說:“在我心里,科研永遠排第一。我沒有時間談情說愛,也沒有精力經營家庭。你考慮清楚。”
陸文城當時點頭:“我理解,你放心搞科研,家里有我。”
他是真理解,也真做到了。
她沒時間,所有家務就他扛,洗衣做飯,打掃衛生,把她照顧得妥妥帖帖。
她無心浪漫,于是生日、紀念日、情人節,他看著別人甜蜜過節,只能告訴自己不要羨慕。她是做大事的人,情情愛愛太俗氣。
她醉心科研,于是他出車禍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生病一個人去醫院手術,親人忌日獨自去掃墓,
到后來,他生怕耽誤她做實驗,連自己查出了癌癥,都忍著沒說,自己偷偷去化療,吐得昏天暗地,再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家,繼續給她洗衣做飯。
而她,一心撲在科研上,三十歲拿了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三十五歲成為院士,四十歲就站上了諾貝爾獎的領獎臺,全球矚目。
全球直播的采訪里,主持人問她:“溫教授,您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就,離不開家人的支持吧?能不能談談您的丈夫?”
鏡頭前的溫向暖,依舊是那副清冷理智的模樣,她推了推金絲邊眼鏡,語氣平淡無波:“我的丈夫是家里安排的。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但我對他沒有感情。我一生的精力和熱情,都獻給了科學。”
她說:“情愛不值一提,科學才是永恒。”
采訪播出后,國內外一片贊譽,
有人說她大義,為了科學犧牲個人情感;有人說她偉大,心中裝得下全人類,是真正的科學巨匠。
而她也真的將自己徹底埋身于下一個課題,再沒回過家一次。
所以,她不知道他吐血吐到昏迷,不知道他癌細胞擴散后痛得整夜無法入睡,甚至不知道他斷氣那天,尸體都在冷清的房子里躺了三天,才被察覺到不對勁的鄰居發現。
陸文城的魂魄飄在空中,看著自己的后事草草辦完,看著溫向暖在實驗室接到通知后只“嗯”了一聲就掛掉電話。
他花了一輩子終于明白,他們不是一路人。
她是光芒萬丈的科學家,但做她的丈夫,太苦了。
因為她心里只有科學,沒有他。
所以發現自己重生回1983年,陸文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街道辦遞交了離婚申請。
第二件事,就是翻出高中課本,報名參加了停辦多年后剛剛恢復的高考。
如今,他已經偷偷考完,再過兩天,高考結果就要出了。
科學家很好,可他不想再做科學家的丈夫了。
這是很長很好的一生,這輩子,他想為自己活一次。
“沒什么,前陣子在忙。”陸文城合上手里的書,那是一本高中數學輔導資料。
溫向暖的眉頭蹙得更緊:“忙什么?”
她的語氣很淡,眼神里帶著不解,好像他忙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
在她心里,他就是應該圍著她轉,打理好這個家,做好她的后勤,這就是他全部的價值。
陸文城心里刺痛了一下,很快又麻木了。
愛人先愛己,他上輩子那么不愛自己,又怎么能指望光風霽月、智商超群的她,會愛他這么一個只會圍著灶臺轉的男人?
這時,窗外傳來鄰居嬸子的說話聲,嗓門大得隔著玻璃都聽得清:
“文城這小伙子多好,這些年把溫教授照顧得妥妥帖帖。難得鬧一次脾氣,肯定是委屈了。”
“我聽說啊,前幾天是他生日,他做了一桌子菜,等到半夜溫教授都沒回來。換誰不心寒?”
“哎,溫教授也是,工作再忙,也不能這樣啊……”
溫向暖眉頭皺得更緊,轉頭對陸文城解釋:“我從來不給別人過生日。有那個時間,我能做完一組數據對比。”
陸文城沉默著,沒說話。
看著他這樣子,溫向暖從口袋里掏出兩張票,放在桌上:“單位發了兩張電影票,我帶你去。明天開始恢復正常,下不為例。”
陸文城看著那兩張票。
紙質的,印著紅色的字,在這個年代算是稀罕物,要是上輩子的他,肯定歡喜得整晚睡不著。
可現在,他只覺得諷刺。
“我不去。”他說。
溫向暖愣了一下。
她看向陸文城,眼神里有種罕見的詫異。
結婚三年,他從來沒對她說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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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不去?”她問。
陸文城站起身,“我要睡了。”
他轉身往臥室走,溫向暖卻跟了上來。
她走到他面前,擋住他的路:“換衣服,現在就去。”
陸文城看著她,忽然想起上輩子很多這樣的時刻,她決定的事,他從來只有服從的份。
因為她是科學家,是國之棟梁,她的時間珍貴,她的決定正確。
所以他不該有意見,不該有情緒,不該……有自己的想法。
他還想要拒絕,可溫向暖已經拿起外套,將他強行帶出了門。
一小時后,他們來到了電影院。
電影院里放的是《廬山戀》,年輕男女的愛情故事,陸文城看著熒幕,溫向暖在旁邊借著昏暗的光看資料,兩人坐在一起,卻像兩個世界的人。
散場時已經九點多,溫向暖開車帶著陸文城回家,路上還在想實驗數據,直到開到橋中央時,對面突然沖過來一輛卡車。
車燈刺眼,速度極快,直直朝著他們撞來!
“小心!”陸文城下意識喊出聲。
溫向暖猛地剎住車,可已經來不及了,汽車失控掉下橋邊,冰冷的江水瞬間從四面八方涌進車廂!
陸文城不會游泳,巨大的恐懼和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拼命掙扎,想打開車門,可車門被水壓卡死了!
混亂中,他看到駕駛座上的溫向暖,她不是來救他,而是猛地探身,撲向后座!
那里放著她從不離身的、裝著重要研究數據和手稿的牛皮公文包!
江水迅速淹沒頭頂,陸文城的意識開始模糊,最后殘存的視線里,是溫向暖死死抱著那個公文包,奮力擊打側面車窗的身影。
她成功砸開了車窗,水流洶涌而入。
然后,她抱著她的寶貝數據,從車窗鉆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冰冷刺骨的江水淹沒頭頂時,陸文城想,果然啊。
在她心里,那些數據,永遠比他重要!
再次醒來時,是在醫院。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渾身疼得像散了架,陸文城睜開眼,看見白色的天花板,還有正在換藥的護士。
“同志,您醒了,溫教授說她有緊急實驗,讓你自己照顧自己。醫藥費已經交了,飯票在床頭柜,食堂在一樓。”
陸文城點點頭,沒說話。
他習慣了。
上輩子也是這樣,他出車禍,她去做實驗;他手術,她去開會;他父母忌日,她去領獎。
她的世界很大,裝得下整個宇宙,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裝得下她。
“對了,”護士想起什么,“剛才有你的信,我放床頭柜上了。”
陸文城轉過頭,看見一個牛皮紙信封。
他伸手拿過來,拆開。
里面是一張錄取通知書,京華大學,中文系!
他的手指顫抖起來。
上輩子,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沒上過大學。
十七歲那年,他本來考上了,可家里窮,弟弟也要讀書,家里讓他把機會讓出來。
后來娶了溫向暖,他就更沒機會了。
她說:“陸文城,你把家照顧好,就是對我最大的支持。”
于是,他放下了書本。
一放,就是一輩子。
如今,重活一次,他考上大學了,也終于可以真真正正,為自己活一次了。
現在,只要等離婚報告下來,他就能走了!
眼淚掉在錄取通知書上,暈開了墨跡。
陸文城擦掉眼淚,把通知書仔細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
接下來的日子,他一個人在醫院。
護士們偶爾閑聊,說起隔壁病房的男人有妻子天天陪著,說起誰家媳婦為了給老公補身子跑了半個城買老母雞。
陸文城默默聽著,左腿的石膏沉甸甸的,但心里是輕的。
出院那天,他拄著拐杖去供銷社,買了去京市需要的東西:搪瓷缸、暖水壺、厚棉被,還有幾支新鋼筆。
出來時快到飯點,他走進附近的國營飯店,剛找位置坐下,就看見了溫向暖。
她和一個男人一起走進來。
男人叫江橋,科研院的助理研究員,溫向暖的師弟。
他穿著時興的的確良襯衫,頭發打理妥帖,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是那種很招人喜歡的模樣。
陸文城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江橋,上輩子這個男人的名字他記了一輩子。
喜歡溫向暖的男人很多,但她對誰都冷淡,眼里只有實驗數據。
但江橋聰明就聰明在,他從不談情說愛,只談科研。
“師姐,這個數據我覺得有問題……”
“師姐,這個實驗方案我想跟你討論……”
“師姐,這篇論文你幫我看看……”
借著科研的名義,他光明正大地靠近溫向暖,可以和她一起吃飯,一起加班,一起出差。
上輩子,江橋和溫向暖說話的時間,見面的次數,甚至肢體接觸的頻率,都比陸文城這個正牌丈夫多得多。
要是以前,陸文城看到這一幕,肯定心酸得吃不下飯。
可現在,他只是平靜地移開視線,繼續看菜單。
偏偏江橋眼尖,看見了他。
“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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