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成化年間的江南婺州(今浙江金華),正是商賈云集、煙柳繁華之地。
城中有一戶賈姓人家,家主名喚賈文緯,是個滿腹經綸的秀才。
賈家祖上有些積蓄,宅院雖不算豪奢,但在寸土寸金的城南,也是三進深的體面人家。
然而,這偌大的宅子里,卻總是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清冷。
01
賈文緯的妻子巫云薈,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美人。
見過她的人都說,這女子生得一副菩薩面相,性情更是貞靜溫婉,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在閨房中刺繡讀經,是典型的儒家賢妻。
但這看似完美的婚姻,卻有一個致命的隱痛——婚后三年,巫云薈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
在明代的宗法社會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絕非一句空話。
它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時刻威脅著正妻的地位。
![]()
隨著年歲漸長,周圍鄰里的閑言碎語像細針一樣扎進巫云薈的心里。
雖然丈夫賈文緯是個讀書人,從未因此責罵過她,但每次看到丈夫對著鄰居家孩童發呆的眼神,巫云薈的心便如刀絞一般。
這三年里,巫云薈喝過無數苦澀的草藥,拜過無數送子娘娘,卻始終一無所獲。就在她幾乎絕望的時候,一個人走進了她的生活。
那是城南觀音庵的主持,人稱趙師太。
這位趙師太年過五旬,慈眉善目,總是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僧袍,手里捻著一串紫檀佛珠,見人未語先笑,滿口慈悲。
她不像別的尼姑那樣進門就化緣要錢,反而常常勸慰巫云薈“緣分未到,不可強求”,并時不時送來一些說是菩薩面前供過的瓜果。
對于常年被關在深閨、社交圈子極度封閉的巫云薈來說,這位善解人意、通曉佛理的趙師太,不僅是方外之人,更是她精神上唯一的救命稻草。
巫云薈哪里知道,她視為活菩薩的趙師太,其實是這婺州城地下黑色網絡中最精明的一環。
這尼姑不僅精通察言觀色,更善于像蜘蛛一樣,耐心地編織一張捕食的網。
02
農歷二月十九,是觀音菩薩的誕辰。
這一日的婺州城,萬人空巷,鑼鼓喧天。
按照慣例,城南會有盛大的迎神賽會。平日里嚴守禮教、不輕易拋頭露面的大戶人家眷屬,也往往會選在這一天,隔著簾子或在自家門口,遠遠地看上一眼熱鬧,以此作為一年中難得的消遣。
本來,巫云薈無心湊這個熱鬧。
但趙師太前幾日特意上門,極力慫恿道:“娘子求子心切,這觀音誕辰乃是天大的吉日。即便不去廟里擠,在自家門口迎一迎菩薩的駕,也是一份功德,或許便能感動上蒼呢?”
這番話打動了巫云薈。
正午時分,迎神的隊伍敲敲打打地經過賈府所在的街道。
巫云薈在丫鬟春花的攙扶下,輕輕開啟了那扇平日緊閉的黑漆大門。
她并未完全走出去,只是倚在門框內側,半遮半掩地向外張望。
這一幕,在旁人眼中或許只是一幅仕女圖,但在街對面茶樓二樓的一雙眼睛里,卻成了最肥美的獵物。
那雙眼睛的主人,名叫卜良。
卜良是婺州城里出了名的浪蕩子,仗著家里有幾分祖產,終日游手好閑,專好流連花叢。
他早就聽聞賈秀才娶了個天仙般的妻子,卻始終無緣一見。
今日,他受了趙師太的“點撥”,早早包下了茶樓視野最好的雅間,像一只潛伏的野獸,死死盯著賈府的大門。
當那一抹素雅的身影出現在門縫間時,卜良手中的茶杯停在了半空。
盡管隔著街道,但他依然看清了那女子的容顏——肌膚勝雪,眉眼間帶著淡淡的愁緒,那種良家婦女特有的端莊與溫婉,與他平日里接觸的那些風塵女子截然不同。
這種禁忌的美感,瞬間點燃了他心中最骯臟的欲火。
就在這時,一直陪在巫云薈身邊的趙師太,似乎“無意”地側過身,擋住了巫云薈想要退回去的路,并指著街頭的龍燈高聲談笑,硬是讓巫云薈在門口多站了一盞茶的功夫。
這一盞茶的時間,足夠卜良將巫云薈的模樣刻在腦子里,也足夠他生出那個膽大包天的惡念。
直到大門重新關上,隔絕了那道風景,卜良才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
不一會兒,趙師太那胖乎乎的身影便出現在了茶樓之上。
“如何?”趙師太臉上掛著那招牌式的慈悲笑容,眼底卻閃爍著貪婪的光,“貧尼沒騙卜官人吧?這賈家娘子,可是這婺州城里的獨一份。”
卜良從懷里掏出一錠沉甸甸的銀子,重重地拍在桌上,呼吸急促,眼中布滿血絲:
“師父,我要她。不管花多少錢,你得給我想個法子。”
趙師太收起銀子,臉上的笑容變得詭異而深沉:“卜官人莫急。她是讀圣賢書長大的烈女,硬來是不行的。咱們得用‘軟刀子’,得讓她自己走進來……”
03
自從觀音誕那日見過一面后,那雙貪婪的眼睛似乎消失了。
賈府的日子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或者說,是恢復了那一潭死水般的沉寂。
幾日后,一場連綿的春雨籠罩了婺州城。
賈秀才剛剛接到了鄰縣書館的聘書,收拾行裝準備去坐館教書,這一去少說也要兩三個月。
丈夫的即將遠行,讓巫云薈心中的焦慮更甚幾分——丈夫不在家,這子嗣之事更是遙遙無期了。
就在賈秀才離家的前腳剛走,趙師太后腳便登了門。
這一次,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談笑風生,而是神色凝重,懷里緊緊揣著個包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進了內室,屏退了左右閑雜人等,只留下貼身丫鬟春花在旁伺候,趙師太才長嘆了一口氣。
“娘子,貧尼這幾日夜觀天象,又在菩薩面前為你卜了一卦。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巫云薈心頭一緊,連忙問道:“師太但說無妨,可是為了我那求子之事?”
趙師太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娘子雖有福相,但這命中子女宮稍顯晦暗。尋常的燒香拜佛,怕是力道不夠,難以感動上蒼。”
聽到這話,巫云薈手中的帕子幾乎都要絞碎了,眼圈瞬間紅了:“師太,那我該如何是好?難道我這輩子注定無后嗎?”
見火候已到,趙師太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黃綾包裹,層層打開,露出一卷泛黃的經書。
“貧尼也不忍心見娘子日日愁苦。這是我那是從五臺山游方歸來的師祖,傳下來的一卷《白衣觀音求子真經》。
|
此經與市面上流傳的《普門品》大不相同,乃是秘傳,靈驗無比。
不瞞娘子說,這婺州城里,已有三位官眷夫人在念誦此經后,不出三月,便有了喜脈。”
巫云薈一聽,眼中頓時燃起了光亮,伸手便要去接。
趙師太卻手腕一縮,面露難色:“只是……這經書乃是庵中至寶,不可輕易帶出山門,更不可沾染紅塵俗氣。且這求子的法門,極為嚴苛。”
“無論多嚴苛,只要能為賈家留后,我都能做!”巫云薈急切地說道。
趙師太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緩緩道出了那早已編織好的圈套:
“心誠則靈。若要此經顯靈,娘子需得齋戒三日,以此洗凈腸胃中的葷腥濁氣。三日之后,必須選在清晨卯時(早上5-7點),天剛亮未亮之時,且必須是空腹,獨自一人來到庵中。
屆時,貧尼會在菩薩面前為你開壇做法,娘子親自誦讀此經七七四十九遍。如此,方能上達天聽,求得麟兒。”
巫云薈聽罷,雖覺得這規矩有些繁瑣,尤其是“清晨空腹”這一條頗為古怪,但轉念一想,求神拜佛本就講究誠心,越是靈驗的法門,規矩自然越多。
況且丈夫剛剛出門,家中無人管束,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師太放心。”巫云薈咬了咬牙,目光堅定,“我明日便開始齋戒。三日后一早,我定準時到庵中,求菩薩賜福。”
趙師太滿意地點了點頭,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04
三天的時間,對于齋戒中的巫云薈來說,顯得格外漫長。
為了那所謂的“誠心”,她幾乎滴米未進,只喝些清水吃些蔬果。
到了約定的第三日清晨,天還沒亮,婺州城的街道籠罩在一層濕冷的薄霧中,打更人的梆子聲剛遠去,賈府的角門便悄無聲息地開了。
巫云薈坐著一頂青布小轎,帶著貼身丫鬟春花,趁著夜色未褪,匆匆往城南觀音庵趕去。
此時的她,因為連日齋戒加上早起,臉色顯得有些蒼白,身子也輕飄飄的,但一想到趙師太許諾的“靈驗”,她便強打起精神,甚至覺得這身體的虛弱,正是對菩薩虔誠的獻祭。
到了庵門口,趙師太早已等候多時。
“娘子果然信守承諾,菩薩定會感念這份誠心。”趙師太今日換了一身嶄新的袈裟,顯得格外莊重。她熱情地將主仆二人迎進內堂,那里早已香煙繚繞,暖意融融。
然而,趙師太并沒有立刻開始誦經。
![]()
她先是拉著巫云薈的手,絮絮叨叨地講起了那卷經書的來歷,又指揮著小尼姑本空忙前忙后地準備法器。這一折騰,大半個時辰便過去了。
此時已是日上三竿,巫云薈本就空腹,又跪在蒲團上聽了許久的經,早已是饑腸轆轆,額頭上也滲出了虛汗,胃里像是有只手在抓撓,一陣陣地泛酸水。
趙師太眼角的余光一直瞥著巫云薈,見她身形微晃,不由得暗自冷笑:火候到了。
“哎呀!”趙師太忽然一拍腦門,滿臉歉意地說道,“瞧貧尼這記性,光顧著說話,竟忘了娘子還是空著肚子的。這誦經最耗心神,若是不墊補些東西,一會兒怕是撐不住這七七四十九遍的念力。”
巫云薈虛弱地笑了笑:“師太說的是,確實……有些乏了。”
“本空,快去把菩薩供桌上撤下來的那盤‘福食’端來!”趙師太吩咐道。
不一會兒,小尼姑本空端著一個紅漆托盤走了進來。
盤中擺著一碟精致的松子糕,那糕點做得極小巧,色澤金黃,散發著誘人的甜香和松仁的油脂氣。
旁邊還配著一壺滾熱的香茶。
“娘子,這松子糕是在菩薩腳下供過三日三夜的,吃了不僅能果腹,還能沾沾佛氣,最是吉利。”趙師太殷勤地捏起一塊,遞到巫云薈嘴邊。
人在極度饑餓和血糖低下的狀態下,對甜食幾乎沒有抵抗力。
巫云薈不疑有他,接過糕點咬了一口。那是極好的糯米粉,入口即化,甜糯中帶著一股奇異的濃香。
她太餓了,不知不覺間,連著吃了三四塊。
“喝口熱茶,別噎著。”趙師太適時地遞上一杯熱茶。
滾燙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瞬間激化了胃里的糕點。
這哪是什么“福食”?這松子糕的制作極盡陰毒——趙師太特意用烈酒浸泡糯米,風干后磨粉,又在里面摻入了曼陀羅花的粉末。
這東西平時吃或許只是覺得酒味重,但對于一個空腹三天、極度虛弱的人來說,再加上熱茶一沖,藥性便會如洪水猛獸般瞬間爆發。
不過須臾之間,巫云薈只覺得一股熱氣直沖天靈蓋,原本清晰的視野突然變得色彩斑斕起來。
耳邊的說話聲仿佛隔著一層水膜,變得忽遠忽近。
“師太……這茶……怎么有些……”
她想站起來,卻發現雙腿像是被抽去了骨頭,軟得像兩團棉花。
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襲來,她眼前的趙師太,那張慈悲的臉似乎在扭曲、拉長,變成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娘子累了,睡會兒吧……睡一覺,什么都有了。”
這是巫云薈聽到的最后以后一句話。
緊接著,無邊的黑暗像潮水一樣涌來,她身子一軟,重重地栽倒在那個早已鋪設好的陷阱里。
趙師太收起笑容,冷冷地看著癱倒在地的絕色美人,對外喊了一聲:
“進來吧,人歸你了。”
05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萬年。
巫云薈是在一陣劇烈的頭痛欲裂中醒來的。那種感覺,就像是宿醉后被人用木棍狠狠攪動著腦漿。
她下意識地想要抬手揉揉額角,卻發現渾身酸軟得像一灘爛泥,連抬起指尖的力氣都欠奉。
“春花……水……”她干澀地哼了一聲,以為自己是在家中的繡床上夢魘了。
然而,回應她的不是丫鬟春花,而是一個陌生男人略帶戲謔的笑聲:“娘子醒了?這一覺睡得可沉。”
這聲音像一道炸雷,瞬間劈開了巫云薈混沌的意識。
她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自家那熟悉的帳頂,而是觀音庵禪房那昏暗發黃的房梁。
隨著視覺的恢復,觸覺也隨之歸位。
身體某處傳來那難以啟齒的異樣感和撕裂般的疼痛,如同冰冷的蛇信子舔過她的脊背,讓她瞬間如墜冰窟。
她驚恐地低下頭,只見自己原本整潔的衣裙此時凌亂不堪,褻衣被隨意地丟在一旁,而在床榻邊,那個曾在茶樓上盯著她的浪蕩子卜良,正慢條斯理地系著腰帶,一臉饜足后的無賴相。
“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剛剛沖出喉嚨,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
“叫什么叫!想把外面的香客都招來看你的身子嗎?”
此時,禪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趙師太端著一盆水,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順手關上了門栓。
她臉上的慈悲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膽寒的冷漠與算計。
巫云薈縮在床角,雙手死死抓著被角,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
她指著趙師太,牙齒打顫,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你……你是出家人……為何要設局害我?我與你無冤無仇……”
“害你?”趙師太冷笑一聲,將水盆重重地頓在桌上,“娘子這話可折煞貧尼了。是你求子心切,是你自己走進來的,那糕點也是你自己吃的,沒人灌你,沒人逼你。如今卜官人成全了你,說不定此刻你肚子里已經有了賈家的種,你應該謝我們才是。”
“無恥!我要報官!我要讓官府砍了你們的頭!”巫云薈嘶吼著,眼中幾乎要沁出血來。
聽到“報官”二字,卜良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趙師太卻紋絲不動,甚至還走上前,替巫云薈理了理散亂的發鬢。
她湊到巫云薈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出了一番足以誅心的話:
“報官?好啊。娘子盡管去。”
趙師太的聲音像一條毒蛇鉆進巫云薈的耳朵:
“只是娘子要想清楚了。你去公堂上怎么說?說你被迷奸了?證據呢?那糕點渣子早沒了。
官老爺和滿城的百姓只會看到:一個深閨婦人,趁著丈夫不在家,打扮得花枝招展來了尼姑庵,還要屏退左右,獨自在禪房待了大半日。
到時候,我和卜官人只需一口咬定,是你耐不住寂寞,早就與卜官人眉來眼去,今日是特意來此幽會。
你猜,咱們大明的律法,是信你這個‘失節’的婦人,還是信我們這些證詞?”
巫云薈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連哭聲都卡在了喉嚨里。
趙師太繼續補刀,字字句句都扎在明代女子的死穴上:“退一萬步講,就算官府信了你。可這事兒一旦鬧大,全婺州城都知道賈秀才的娘子被個潑皮給睡了。
你那讀書人丈夫還要臉嗎?賈家的列祖列宗還要臉嗎?到時候,你最好的下場是被休棄回家,要么就是一根白綾勒死,要么……就是被族人沉了豬籠。”
“死很容易。”趙師太退后一步,雙手合十,恢復了那副假惺惺的模樣,“但若是因為你的一時沖動,讓你丈夫成了全天下的笑柄,讓你賈家門楣蒙羞,那你到了陰曹地府,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死局。
徹徹底底的死局。
進,是身敗名裂,連累家族;退,是忍氣吞聲,淪為玩物。
巫云薈的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的肉里,鮮血滴在被褥上,暈染出一朵朵刺目的紅梅。她看著眼前這一老一少兩個惡魔,胸膛劇烈起伏,卻發不出一個字。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丫鬟春花焦急的敲門聲:
“夫人?夫人您念完經了嗎?時辰不早了,咱們該回了……”
這敲門聲如同催命的戰鼓。
屋內,卜良帶著淫邪的笑意逼近了一步;趙師太眼神陰鷙地盯著她,手里拿著一件干凈的衣裳,仿佛在等待她的臣服。
門外是陽光,門內是地獄。
巫云薈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著那扇薄薄的門板。在這個叫天不應的絕境里,她那握著被角的手,緩緩松開了……
06
那一刻,禪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門外,春花的叫門聲越來越急:“夫人?您怎么了?為何不說話?”
門內,趙師太和卜良死死盯著巫云薈,尤其是卜良,此時已有些做賊心虛的慌亂,甚至想伸手去捂巫云薈的嘴。
然而,巫云薈那只抓著被角的手,緩緩松開了。
她沒有再尖叫,也沒有撲上去拼命。
她只是低下頭,用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冷靜的動作,拉過趙師太手中的衣裳,默默地穿在身上。
系扣子的時候,她的手抖得厲害,扣錯了幾次,又解開重扣,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趙師太和卜良對視一眼,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隨即便是釋然的狂喜——他們賭贏了。在這禮教森嚴的世道,這女人的名節比命大,只要拿捏住這一點,她就是只沒了牙的老虎。
“夫人是聰明人。”趙師太立刻換上那副假惺惺的笑臉,壓低聲音道,“春花在外面催呢,咱們別露了馬腳。”
巫云薈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里全是鐵銹般的血腥味。
她抬起頭,那雙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卻是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她對著門外,用一種沙啞得有些陌生的聲音說道:
“春花,我沒事……只是念經累了,歇了一會兒。這就出來。”
門外的敲門聲停了。屋內的兩人長出了一口氣。
巫云薈穿戴整齊,走到梳妝臺前,竟還拿起木梳,仔仔細細地將凌亂的云鬢梳理平整,又用胭脂遮住了毫無血色的嘴唇。
臨出門前,趙師太湊過來,像是叮囑晚輩一般,親昵卻陰毒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子回去好生歇著。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娘子懂事,以后常來常往,這求子的愿望,卜官人定能幫你達成。”
巫云薈身子僵了一下,沒有躲閃,也沒有回話,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轉身推門而出。
那一瞬間,正午刺眼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她卻覺得比寒冬臘月的冰雪還要刺骨。
一路無話。
回到賈府,那個曾經溫馨的小院,此刻在巫云薈眼里,處處透著凄涼。
她支開了春花,獨自一人走進凈房,命人燒了滿滿一大桶滾燙的熱水。
門關上的那一刻,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癱軟在地,無聲地慟哭起來。但這哭聲僅僅持續了片刻,她便死死咬住手背,將哭聲吞進肚子里。
她脫去那身仿佛沾滿了污穢的衣裳,跨進燙人的水中。
她拿起絲瓜絡,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著身體,尤其是被那人碰過的地方。
皮膚被搓得通紅,甚至滲出了血絲,她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她在水里泡了整整兩個時辰,直到水徹底變涼,直到那身皮囊仿佛被洗掉了一層,心頭的臟卻依舊頑固地黏在那里。
天色漸晚,夜幕降臨。
巫云薈沒有點燈,像一尊泥塑般坐在昏暗的床邊,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做女紅用的剪刀。她在等,等一個了斷。
就在三更時分,院外忽然傳來了急促的拍門聲,緊接著是熟悉的腳步聲穿堂入室。
“云薈!云薈!”
門被猛地推開,風塵仆仆的賈文緯闖了進來。他滿頭大汗,眼中滿是驚惶。
原來,他在鄰縣書館夜宿時,竟夢見家中觀音像流下血淚,又見妻子被一團黑霧吞噬,驚醒后心神不寧,連夜雇了快馬趕回。
借著窗外的月光,賈文緯看見了坐在床邊的妻子。
這一看,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往日里那個溫婉愛笑的妻子不見了,眼前的婦人,頭發半干未干地披散著,雙目紅腫如桃,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整個人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死氣。
“娘子,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賈文緯沖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
巫云薈卻像受驚的鳥兒一般,猛地縮回手,身子劇烈顫抖起來。
她看著眼前這個深愛卻又讓她覺得無顏面對的丈夫,那一層強撐了一整天的堅硬外殼,終于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官人……”
這一聲喚,凄厲如杜鵑啼血。
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高高舉起那把剪刀,鋒利的刀尖對著自己的咽喉,淚水決堤而出:
“妾身不潔……已無顏茍活于世。只求官人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賜我一紙休書,容我……自裁謝罪!”
07
燭火搖曳,映照著那一剪寒光。
就在巫云薈手中的剪刀即將刺破咽喉的一剎那,一只大手猛地伸了過來,死死握住了鋒利的刀刃。
“當啷”一聲,剪刀落地。
鮮血順著賈文緯的指縫滴落在青磚地上,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他一把將癱軟在地的妻子從地上拽了起來,雙手箍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他的雙眼赤紅,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
“糊涂!你若死了,便是如了那賊人的愿!這臟水就永遠潑在你身上,洗都洗不掉!”
巫云薈淚眼婆娑,看著丈夫流血的手,哽咽難言:“可是官人……妾身已是不潔之人,即便你不嫌棄,我也無顏面對賈家的列祖列宗……”
![]()
“住口!”賈文緯厲聲喝止,隨即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胸中翻涌的滔天怒火,將顫抖的妻子按在椅子上,“從頭說,一個字不許漏。那老尼姑究竟是如何布局,那潑皮又是如何威脅你的?”
巫云薈斷斷續續地將趙師太如何誘她齋戒、如何下藥迷暈、以及醒來后那番關于“名節與報官”的誅心之論,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聽完這一切,賈文緯久久未語。他背著手在屋內來回踱步,臉色陰沉得可怕。
作為熟讀《大明律》的秀才,他比妻子更清楚現在的局勢。
趙師太說得沒錯,這是一場完美的“死局”。
報官?毫無勝算。且不說迷藥無痕,單是“婦人私入僧舍”這一條,在公堂上就先輸了三分理。
更何況,一旦過堂,妻子的名節就徹底毀了,即便贏了官司,在這個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世道,她也活不下去。
提刀上門去殺?那更是下下策。自己一介書生,未必打得過那潑皮和刁鉆的尼姑,若失手被擒,反被誣告行兇,那就是家破人亡。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賈文緯突然停下腳步,嘴角勾起一抹令人膽寒的冷笑,“他們敢如此肆無忌憚,賭的就是我賈文緯是個死要面子的酸儒,賭的就是你巫云薈是個不敢聲張的烈女。他們覺得吃定我們了。”
“官人……”巫云薈看著丈夫那從未見過的陌生神情,心中有些害怕。
賈文緯轉過身,蹲在妻子面前,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那眼神中不再有書生的溫潤,而是閃爍著如同獵人般的兇光:
“云薈,你想不想報仇?想不想把這兩個畜生碎尸萬段,還要讓他們背著千古罵名下地獄?”
巫云薈一怔,隨即眼中燃起了仇恨的火焰,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想!若能殺此二賊,妾身粉身碎骨也心甘!”
“好。”賈文緯握緊了妻子冰冷的手,“既如此,我們就不報官,也不硬拼。我們要用他們的貪婪,做那殺人的刀。”
他湊近妻子耳邊,低聲說出了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計劃:
“明日一早,你便讓春花去庵里傳話。就說……你回家后回味無窮,且想念那潑皮的‘恩情’。你說丈夫剛走,長夜難耐,約那潑皮今夜三更,來咱們家后院私會。”
巫云薈聞言,臉色煞白,渾身劇震:“官人!你……你要我再去受那份屈辱?”
“不是受辱,是誘敵。”賈文緯的聲音冷得像冰,卻又透著無比的堅定,“那潑皮色膽包天,定會以為你已被他馴服。只要他敢進這個門,我要借你的嘴,取一樣東西。”
“取什么?”
“取他的舌頭。”賈文緯指了指自己的嘴,“當他意亂情迷之時,便是他防備最松懈之刻。你要在他舌頭伸進來的瞬間,用盡你平生所有的力氣,給我咬斷它!”
看著妻子驚恐未定的眼神,賈文緯溫柔地替她擦去淚水,語氣卻森然如鐵:
“只要那半截舌頭到手,剩下的事,就交給我。我會讓那老尼姑知道,這世上有些錢是賺不得的,有些人,更是惹不得的。”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賈文緯那張平日里溫文爾雅、此刻卻宛如修羅般的臉龐。
08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賈府的后門便開了。
丫鬟春花挎著個籃子,神色有些慌張地往城南觀音庵走去。
臨行前,夫人把她叫到房里,塞給她一串錢,又紅著臉、低著頭吩咐了一番羞于啟齒的話。春花雖不懂其中深意,但主母的命令不敢不從。
到了庵里,趙師太正在做早課。見了春花,老尼姑渾濁的眼里精光一閃,故作鎮定地問道:“你家夫人身子可大好了?”
春花怯生生地湊上前,按照夫人的交代,低聲說道:“夫人說,昨日回家后,心里……心里總放不下。說是……說是食髓知味,長夜難熬。如今家中老爺不在,想請那位卜官人,今夜三更,務必來府上一敘。”
![]()
屏風后的卜良猛地躥了出來,滿面紅光,激動得直搓手:“我就說吧!我就說吧!這世上就沒有不偷腥的貓!昨日還裝得那是烈女一般,這才過了一宿,就忍不住了!”
趙師太也是一臉得意的笑:“阿彌陀佛,看來這賈娘子也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卜官人,今晚可要好生伺候,若是哄得她高興了,咱們這生意,可就是長長久久的了。”
“師父放心!”卜良眼中滿是淫邪的光芒,“今晚我定施展渾身解數,讓她從此離不開我,乖乖做咱們的搖錢樹!”
而在此時的賈府,氣氛卻壓抑得令人窒息。
日頭西沉,夜幕像一張黑色的巨網,緩緩籠罩了整座宅院。
賈文緯早已打發了所有的下人去前院歇息,并嚴令無論聽到什么動靜都不許過來。
后院的主臥內,沒有點燈。
巫云薈坐在妝臺前,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一遍又一遍地涂抹著口脂。
她的手很穩,穩得有些不正常。鏡子里的那張臉,美艷得驚人,卻又冷得像一塊冰。
“怕嗎?”
身后黑暗的陰影里,傳來賈文緯低沉的聲音。
他手里提著一把平時用來掛在書房辟邪的寶劍,此刻,劍已出鞘,寒光凜凜。
“不怕。”巫云薈放下胭脂,轉過身,眼中沒有一絲波瀾,“從我想死的那一刻起,我就沒什么可怕的了。官人,你躲好。那賊人警覺得很,莫要打草驚蛇。”
賈文緯看著妻子,心痛如絞。他深吸一口氣,提著劍,悄無聲息地隱入了床榻旁厚重的帷幔之后。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更漏聲聲,敲打在兩人的心頭。
三更天的梆子聲終于響了,敲得人心頭發緊。
后院的墻頭,忽然傳來了幾聲極其輕微的瓦片響動。緊接著,“撲通”一聲悶響,一個黑影輕巧地落在了院中的軟泥地上。
卜良來了。
但他落地后,并沒有像愣頭青一樣急著往前沖。
作為在市井混跡多年的浪蕩子,他有著一種本能的狡詐。他貼著墻根,警惕地縮在陰影里,一雙賊眼死死盯著那扇虛掩的房門。
“奇怪,”卜良心里嘀咕著,“昨日還要死要活的烈女,怎么才過了一宿就轉了性?這大門開得也太順了……莫不是里面埋伏了刀斧手?”
他在窗下足足蹲了一盞茶的功夫,側耳傾聽屋內的動靜,連呼吸都壓到了最低。
屋內漆黑一片,卻隱約傳出一聲極低的、仿佛帶著哭腔的嘆息,緊接著是水聲嘩啦,像是有人在緊張地擦拭身體。
“冤家……你若是不來,我這以后可怎么活……這漫漫長夜,若是被人知曉了去,我還不如死了干凈……”
那聲音嬌軟無力,帶著三分哀怨,七分無奈,還有一絲勾人的顫音。
正是巫云薈在賈文緯的授意下,故意演給墻外人聽的。
這一聲嘆息,徹底打消了卜良的疑慮。
他那點警惕瞬間被狂妄和欲望吞沒——是啊,她個婦道人家,把柄捏在自己手里,名節比命大。除了用身子討好自己來封口,她還能有什么法子?
這就是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只能任人擺布。
“嘿嘿,果然是離不開哥哥了。”
卜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最后一絲理智斷了線。他推開門,閃身而入。
屋內只有淡淡的幽香浮動。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見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身影,正背對著他,靜靜地坐在床邊,肩膀微微聳動,似乎還在抽泣。
“我的好娘子,哭什么?哥哥這就來疼你!”
卜良反手關上門,像一頭餓狼般撲了過去,從背后一把抱住了巫云薈。
巫云薈身子猛地僵硬了一下,但隨即強忍著惡心,緩緩轉過身,雙手顫抖著環住了卜良的脖子。
卜良只當她是羞怯動情,更是狂喜過望。他急不可耐地低下頭,在那張涂滿了胭脂的嘴唇上亂啃,口中含混不清地說道:“今晚,哥哥定讓你嘗嘗神仙滋味……”
說罷,他張開嘴,舌頭如同一條貪婪的毒蛇,毫無防備地探入了巫云薈的口中。
就是現在!
09
“咔嚓!”
黑暗寂靜的臥房內,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驟然炸開。那聲音不像是咬在肉上,倒像是咬斷了一根脆骨。
緊接著,是一聲沉悶卻凄厲至極的慘嚎——“唔——!!!”
因為舌頭還在別人嘴里,這聲慘叫被硬生生地憋在喉嚨深處,聽起來像是一頭垂死的野獸在咆哮。一股溫熱腥咸的鮮血,瞬間噴滿了巫云薈的口腔,濺得她滿臉都是。
卜良渾身劇震,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讓他瞬間從淫夢跌入了地獄。
他本能地想要向后仰,想要把舌頭縮回來,但一切都太晚了。
巫云薈就像是一只咬住了獵物的母獅,哪怕下巴酸痛,哪怕滿嘴血腥,她的牙關依然死死緊閉,絕不松口。
卜良痛得發狂,猛地揮手一拳重重打在巫云薈的肩膀上。巫云薈身子一歪,終于松開了口。
但這并不是因為她怕了,而是因為——那截舌頭,已經斷了。
卜良捂著鮮血狂涌的嘴,整個人踉蹌著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圓凳。
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想要說話,卻只能發出“啊啊……嗚嗚……”的含混氣流聲。
劇痛和大量的失血讓他根本無法思考,作為賊人的本能讓他不敢在別人家里久留。
他像一只被剝了皮的瘋狗,跌跌撞撞地撞開房門,捂著嘴,順著來時的墻頭,狼狽不堪地翻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巫云薈被那一拳打得撲倒在床沿,她劇烈地咳嗽著,猛地一張口,“啪嗒”一聲,吐出了一團軟綿綿的血肉。
那是半截還在微微抽搐的舌頭。
帷幔后,賈文緯提著劍沖了出來。
他沒有去追卜良。
此時此刻,看著滿臉是血、神情恍惚的妻子,賈文緯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幾乎要跳出來。
他是個連雞都沒殺過的書生,此刻握劍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滑膩得差點握不住劍柄。
“官人……”巫云薈指著地上那團血肉,聲音嘶啞,“帶上它。”
賈文緯深吸幾口氣,強壓下胃里翻涌的酸水。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早已準備好的油紙,蹲下身。
撿起那截斷舌的一瞬間,那種軟膩溫熱的觸感透過油紙傳到指尖,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你在家守著,把地上的血擦干凈,燒了這身衣裳。”賈文緯站起身,聲音在發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我去去就回。”
說罷,他像個亡命徒一樣,提著劍沖入了門外的夜色中。
半個時辰后,城南觀音庵。
當賈文緯站在庵門前時,他的雙腿有些發軟,心跳聲大得仿佛擂鼓。但他想到了妻子絕望跪地求死的模樣,那一瞬間,憤怒壓倒了恐懼。
他敲響了門。
不多時,門開了。趙師太那張貪婪的老臉出現在門縫后,手里還提著一盞燈籠。
“誰呀?是卜官人嗎?怎么這時候……”
“是我。”
賈文緯低吼一聲,手中的寶劍猛地揮出。
但他畢竟不是武人,不懂得如何一擊必殺。這一劍沒有砍掉頭顱,而是重重地劈在了趙師太的脖頸上,劍刃“卡”的一聲嵌進了骨頭里。
“啊——!”
趙師太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手中的燈籠落地,雙手死死抓住劍刃,鮮血如噴泉般濺了賈文緯一身一臉,熱得燙人。
賈文緯嚇得臉色煞白,但他知道此時若是退了,就是萬劫不復。
他緊咬著牙關,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拔出劍,閉著眼又瘋狂地亂砍了兩劍。
“噗嗤!噗嗤!”
直到那慘叫聲徹底消失,直到一顆頭顱終于滾落在地,他才停手。
“嘔……”
看著那具無頭尸體,濃烈的血腥味直沖腦門,賈文緯扶著門框,彎腰干嘔了幾聲,險些把苦膽吐出來。他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但他沒有停下。
他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提著劍,跌跌撞撞地沖向后院。
禪房內,小尼姑本空被前院的動靜驚醒。她剛披上衣服坐起來,就看見一個滿身鮮血、如同厲鬼般的男人闖了進來。
“別……別殺我……”本空縮在床角,瑟瑟發抖,眼中滿是驚恐。
賈文緯舉起劍,手在空中停滯了一瞬。
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個年輕女子。那一刻,書生的良知讓他有過一絲猶豫。
但下一秒,他想到了那盤摻了迷藥的松子糕,想到了妻子昏迷后這小尼姑冷漠的眼神,想到了如果留下活口,妻子就要去死。
“你也去吧。”
他閉上眼,狠狠地刺了下去。
劍鋒穿透胸膛。
兩劍,兩條人命。整個過程不過須臾之間,卻仿佛耗盡了他一生的力氣。
一切結束后,賈文緯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手抖得連懷里的油紙包都拿不穩。
他嘗試了三次,才勉強用僵硬的手指捏開小尼姑的嘴,將那半截斷舌塞了進去,又用力合上了她的下顎。
做完這一切,他退后一步,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雙手滿是鮮血,這輩子都洗不凈了。
但他沒有后悔。
10
次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婺州城南觀音庵時,一聲驚恐的尖叫劃破了寧靜。
一名早起前來進香的老婦人,剛推開虛掩的大門,便看見了橫尸門檻的趙師太。
很快,地保敲著銅鑼報了官,婺州知縣帶著仵作(法醫)和一眾衙役火速趕到了現場。
庵內血腥氣撲鼻。
經過勘驗,趙師太身首異處。
![]()
而當仵作來到后院禪房,檢查那名死去的小尼姑本空時,一個驚人的發現讓在場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太爺請看!”仵作掰開本空早已僵硬的下顎,用銀鑷子從中夾出了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此乃半截人舌!”
知縣看著那截斷舌,眉頭緊鎖,隨即眼中精光一閃,猛地一拍大腿:“好個兇徒!案情已然明了!”
在知縣看來,這一連串的證據構成了完美的邏輯閉環:必是昨夜有狂徒潛入庵中獵艷,意圖強暴這年輕的小尼姑。
小尼姑不從,拼死反抗,咬斷了兇手的舌頭。
兇手劇痛之下,惱羞成怒,拔刀殺人滅口,順帶著連前院撞破此事的趙師太一并殺了。
“傳令下去!”知縣當即立斷,“封閉四門,全城搜捕!凡是口不能言、嘴有新傷者,即刻拿來!”
搜捕并沒有持續太久。
卜良在那夜逃離賈府后,滿嘴是血,根本不敢回家,也不敢去醫館,只能躲在城外一處荒廢的土地廟里瑟瑟發抖。
失血過多加上傷口感染,讓他很快發起了高熱,整個人昏昏沉沉。
不到午時,幾個眼尖的捕快便在破廟里發現了這只喪家之犬。
“升堂——!”
驚堂木一拍,威武聲起。卜良被兩名衙役像拖死狗一樣拖上了公堂。他滿身污泥,嘴邊全是干涸的紫黑色血跡,眼神中透著絕望與驚恐。
“大膽狂徒,跪下!”
知縣居高臨下,冷冷地盯著他:“卜良,本官問你,昨夜你身在何處?這一嘴的傷又是從何而來?”
卜良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想喊冤。他張開嘴,喉嚨里卻只能發出“嗚嗚……啊啊……”的嘶啞氣流聲,根本說不出一個字。
“來人,驗傷!”
仵作上前,一把捏開卜良的嘴,看了一眼便高聲回報道:“回太爺,此人舌頭齊根而斷,斷口新鮮,與死者口中之物,嚴絲合縫!且此人衣襟上滿是血跡,雖被泥污覆蓋,但難掩血腥!”
“鐵證如山!”知縣大喝一聲,“你因奸不允,被咬斷舌頭,遂起殺心,連殺兩命,手段殘忍至極!如今物證在此,你還有何話說?”
卜良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不是這樣的!根本不是這樣的!
他瘋狂地搖頭,喉嚨里發出“荷荷”的怪聲。他被按在地上,拼命掙扎出一只右手,那手指上全是污泥和血跡。
他在青磚地上瘋狂地比劃著,顫抖著寫下了一個“西”字頭(“賈”字的上半部分)。
知縣皺了皺眉,探出身子:“他在畫什么鬼畫符?”
旁邊的師爺湊過去看了一眼,也不明所以,只當他是垂死掙扎。
卜良急得眼眶崩裂,指尖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得血肉模糊,拼命想要寫出下面的“貝”字。只要寫出這個字,只要讓官府去查賈家,他也許多活不了,但至少能拉個墊背的!那一刻,他對賈家的恨意甚至超過了對死亡的恐懼。
就在那個“貝”字剛剛寫了一撇的時候——
“太爺!這刁民冥頑不靈,是在拖延時間啊!”
一名早已不耐煩的衙役大喝一聲,上前一步,官靴狠狠地踩在了卜良正在寫字的那只手上!
“咔嚓!”
指骨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卜良疼得兩眼一翻,身子劇烈抽搐,差點昏死過去。那個沒寫完的字,瞬間被那只厚重的官靴碾成了一團模糊不清的血污。
真相,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踩碎了。
“既然不肯招,那就別費勁了。”知縣早已失去了耐心,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兇手在裝瘋賣傻企圖脫罪,“來人,上夾棍!我看是他的骨頭硬,還是本官的刑具硬!”
幾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擁而上,將卜良死死按住,巨大的夾棍套上了他的雙腿。
“嗚——!!!”
一聲慘絕人寰的悶叫響徹公堂,那是被割了舌頭的啞巴發出的最后的悲鳴。
卜良絕望地看著地面上那團血跡,眼中的光亮一點點熄滅。
在連續三日的嚴刑拷打下,雖然卜良始終無法開口,但知縣早已根據“斷舌”這一鐵證,定了他“強奸殺人”的死罪。判詞寫得極為漂亮,上報刑部后,很快批復下來:斬立決。
卜良到死都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帶著滿肚子的冤屈和驚恐,他在一個秋日的午后被押赴刑場,一刀了斷了這罪惡的一生。
而在案件塵埃落定的那個下午,賈府的后花園里,一片靜謐。
秋風起,吹落了幾片枯黃的梧桐葉。
賈文緯坐在石桌旁,手里拿著那把曾沾染過鮮血、如今已擦拭得锃亮的長劍,細細端詳。巫云薈端著一盞熱茶,輕輕放在丈夫手邊。
此時的巫云薈,臉色雖還有些蒼白,但眼神中的那股死氣已經散去。她看著丈夫,低聲問道:“官人,那卜良……死了?”
“死了。”賈文緯收劍入鞘,聲音平靜無波,“午時三刻,身首異處。官府的告示上寫得明白,他是因調戲尼姑不成殺人,罪有應得。”
巫云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眶微紅,卻再也沒有流下一滴淚。
這幾日的驚濤駭浪,仿佛是一場荒誕的噩夢。如今夢醒了,除了心底那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點。
“云薈。”賈文緯握住妻子的手,掌心溫暖而有力,“這件事,爛在肚子里。從今往后,你依然是這婺州城里最清白的賈家娘子,我也依然是那個只會讀書的賈秀才。那天夜里,什么都沒發生過。”
巫云薈點了點頭,反握住丈夫的手。
遠處,隱約傳來寺廟的晚鐘聲,悠遠而肅穆。那尊曾被供奉在案頭的送子觀音像,依舊慈眉善目地注視著這世間的一切,仿佛在無聲地嘆息,又仿佛在悲憫這眾生的皆苦。
在這個吃人的世道里,這對夫婦用一種最黑暗、最血腥的方式,活了下來。
(全書完)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