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1月,北京東交民巷的辦公樓里燈火徹夜不熄。新中國外交部剛掛牌一個多月,人手欠賬得厲害,周恩來批閱文件時偶爾抬頭,總要問一句:“還缺幾位駐外大使?”當時能寫會說、兼具戰場經驗又懂政治的人實在有限,于是中央把目光投向了各大軍區。就在同一時刻,一千多公里外的煙波膠東,譚希林正帶參謀組檢查長山列島炮臺,計劃把火炮口徑再做統一調試,確保海岸線不留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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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來得出人意料。電話里,只一句“速到北京”,沒有解釋緣由。譚希林以為又有南下作戰的任務,忙把工程圖紙攤在桌上,火速交給副手。車站月臺寒風嗚咽,他登上北上的列車,心里盤算下一場戰役的兵力配置。抵京后,文件袋拆開——調任外交部。那一刻,他怔住了:談判桌?領事禮儀?自己一輩子跟炸藥包和工兵鏟打交道,連洋文都沒學過幾個字母,能行嗎?
帶著滿腹狐疑,他找到山東軍區司令員許世友。兩人并肩走在駐地院子里,地上落葉沙沙作響。譚希林壓低嗓門:“老許,我去搞外交像不像瞎貓撞死耗子?”許世友拍拍他的肩,嘴里蹦出一句直白話:“你譚司令好歹不是個山大王,黃埔出來的,臉皮能撐場面,中央既然點名,你就別磨嘰。”一句“山大王”讓譚希林哭笑不得,卻也把心底那層猶豫撥開了縫。
接受任命后,他把妻子和三個孩子從青島接到北京。新家安在前門外煤市街的新華飯店,四層小樓外觀普通,樓里卻是一派歐式裝潢:旋轉樓梯、黃銅吊燈、紅絨窗簾,全和先前在膠東見過的破舊兵營天差地別。頭一晚,他躺進彈簧床,身體被柔軟包裹,翻身竟晃得一陣輕顫,嚇得趕緊定住不敢動。第二天清晨,他碰見同住的姬鵬飛,隨口一問對方睡得如何。姬副政委皺眉:“一夜沒合眼,仿佛騎在騾背上。”兩人相視大笑,緊張情緒消散不少。
為了把這批將軍硬件軟件都“重裝系統”,外交部在北京鐵獅子胡同辦了培訓班。課程排得滿滿:早八點國際法,中午外語會話,下午餐桌禮儀,晚上世界局勢分析。老師來自北外、燕京、清華,也有在延安時期就跟著周恩來做交際工作的老同志。課堂上一些洋詞匯拗口,譚希林腦子被“多邊談判”“維也納公約”塞得發脹。他偷空仍照例做俯臥撐,練臂力——“腦袋得轉,身子骨也不能垮”。
有意思的是,他最頭疼的不是條約條款,而是西餐。那晚北京飯店的歡迎宴,他對著兩把刀、三把叉、五只杯子愣神,等服務員端來紅菜湯、奶油大蝦,手忙腳亂半天,肉還在盤子里,汗已滲出軍裝領口。整桌人誰也不敢先動,場面僵住。還是周恩來輕聲提醒:“先用外側刀叉。”大家才如釋重負。飯局拖了三個小時,譚希林暗暗腹誹:端碗大米飯配辣醬快得多,這講究真夠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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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期六個月,一邊學理論,一邊跟著周恩來、章漢夫旁聽蘇、捷代表團會談。譚希林注意到,談判桌上沒有硝煙,可每一句措辭都像排炮標定,錯一毫米結果就不同。周恩來常說:“外交沒有試錯空間。”這句話他牢牢記住,也反復叮囑夫人吳文彬。吳文彬以前愛穿粗布灰衣,如今得練習旗袍步伐,甚至要研究不同國別的宴請座次。她并無怨言,只在深夜燈下偷偷練習握刀叉的角度,生怕在正式場合出紕漏。
1950年7月,大使人選最終敲定:譚希林赴捷克斯洛伐克。一紙任命下達,他第一反應是去圖書館找地圖,研究布拉格到布拉迪斯拉發的鐵路線——習慣使然,凡事先看地形。同期公派的還有王任重、韓念龍等人,媒體把這批軍人出身的外交官稱作“將軍大使”。稱呼雖然風光,任務卻不輕:當時我國剛同捷克建立邦交,需擴大貿易、爭取技術援助、協調留學生事務,還得防備西方情報機關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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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程前夕,周恩來在南池子辦公室召見譚希林。周總理神情嚴肅:“對外一句話,勝過前線一顆炮彈,要穩準。”譚希林立正應聲,僅回兩字:“記住。”臨行那夜,他再次躺進彈簧床,卻很快入睡。即將到來的陌生舞臺,他已沒有恐懼,更多的是一種戰場上熟悉的亢奮。
駛離北京站的列車開動時,站臺上沒有奏樂,也沒有鮮花,只有幾位同事擺手示意。窗外景物倒退,蒸汽轟鳴蓋過車輪節奏。譚希林打開隨身筆記本,寫下第一行字:目的地,布拉格;武器,語言、禮儀與政策;任務,保衛祖國利益。字跡如他昔日批閱作戰計劃般硬朗,沒有任何多余筆畫。這一頁,后來被他留在布拉格使館書柜,上面邊角磨得發白,卻一直沒被撕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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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之行并非鮮花鋪路。到任第三天,西方媒體就質疑“軍人出身的大使是否懂外交舞蹈”。譚希林沒有回嘴,而是用兩個月時間跑遍捷克十幾個工礦城市,促成數十臺機床、幾百噸鋼材的購銷合同。簽字那天,捷經濟部官員主動伸手:“將軍先生,合作愉快。”譚希林只是點頭,一如在戰場接過勝利電報,不卑不亢。
同年冬,布拉格大學中國留學生邀請大使館講革命歷史。他脫稿講了兩個小時,從南昌起義講到渡江戰役。結尾處,他停頓幾秒,說:“今天的任務不是奪橋頭堡,而是奪信任。”禮堂內掌聲持續了很久。有人評價,這句話像子彈一樣精確擊中學生的心思,也像外交辭令一樣妥帖。
多年以后,有人研究新中國早期外交班底時發現,譚希林在捷克、羅馬尼亞等國任期內,累計促成貿易額占當時對歐總額近七分之一。數據說明,軍事思維并非外交桎梏,相反在某些關鍵節點,它提供了決斷果敢和風險評估的底氣。譚希林曾用半開玩笑口吻解釋:“打仗拼槍法,談判拼算術,可都是爭分奪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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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布拉格伏爾塔瓦河畔風吹旗面獵獵作響,國徽映著街燈,顏色分外亮。60歲的譚希林站在窗前,靜靜看著使館院墻外車流,他回憶起山東海岸炮臺的潮汐聲,也想起北京培訓班那張令人頭疼的西餐桌。時代推著個人走向不同坐標,腳步未停,崗位不同,使命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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