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回到1950年深秋,北風剛起,天橋萬盛軒里卻燈火通明。吳祖光第一次看新鳳霞演《劉巧兒》,聽到那句“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時,他忍不住在本子上寫下四個字——“真摯自然”。演出一結束,他拿著《新觀察》創刊號的采訪提綱走到后臺,才發現臺上那個唱腔清亮的姑娘,卸了妝竟透著幾分羞怯。短暫的寒暄后,兩人約定數日后見面詳談。
幾天后,一家小酒樓里,吳祖光拿出準備好的問題,新鳳霞卻先抬起頭:“你真懂戲,也懂我們這些跑碼頭的苦。”一句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她出身貧寒,早年顛沛流離,謹慎得很,可這位年輕的劇作家沒有半分傲氣,讓人踏實。那天的訪談不知不覺聊了整整四個鐘頭,酒樓燈火已暗,他們仍意猶未盡。
友人暗中撮合,兩人又見了幾次。吳祖光的木訥和學究氣,在別人眼里是遲鈍,在新鳳霞耳中卻顯得篤實可靠。一次排練后,她忍不住問:“你覺得《劉巧兒》為什么打動人?”吳祖光認真答:“因為她敢作主,敢擔當。”稍停,又低聲補一句:“你也像她。”新鳳霞面頰微紅,輕聲卻堅定:“那你愿不愿意像趙老先生筆下的男主角那樣,娶我?”吳祖光愣了半秒,旋即緊握她的手:“求之不得!”
![]()
1958年春,發配北大荒的名單最終確定。臨行前夜,小桌上一盞煤油燈搖曳。吳祖光壓低聲音:“身體最要緊,我還能寫,哪怕寫在樹皮上。”新鳳霞笑著遞給他一件摻了棉花的新夾克:“放心去,家里有我。”說罷,她補上一句:“王寶釧等了十八年,我多等十年也成。”
到了北大荒,零下三十度的夜里,篝火旁常能聽見吳祖光哼“我偷偷地愛上了他”,他自己也覺得好笑:“這曲子,居然能壓住寒風。”他堅持每月寫信,卻不知妻子收到的信時常被剪去大段。新鳳霞能看到的,不過寥寥數行:“一切安好,切勿掛念。”
![]()
1960年底,局勢稍松,吳祖光被調回北京。冬夜重逢,天色灰暗,他推門進屋,只見桌上擺著三雙小鞋,都是新鳳霞一針一線縫好的。孩子們圍著父親喊“吳爸爸”,他眼眶一熱,攏住妻子的肩頭卻一句話沒說出口。
短暫的寧靜維系不足六年。1966年,吳祖光去靜海五七干校,新鳳霞則在城里挖防空洞。兩地封閉,無法通信。北方冬季地面結冰,她手指滿是凍裂,仍堅持每日練畫。有人勸她躲一躲:“你丈夫的事還不知道拖到什么時候。”她沉默半晌,只回三個字:“等他呢。”
直到1975年秋,兩人終于同住一屋檐下。沒想到剛團圓,新鳳霞便因腦血栓倒下,半身不遂。吳祖光幾乎推掉所有外務,在家陪她復健、練筆、畫梅,一段時間他甚至學會左手寫字,以便同時扶住妻子的胳膊和給稿紙標注注釋。有意思的是,新鳳霞在輪椅上完成《我當小演員的時候》,封面題簽正是丈夫用左手寫成。
1984年那次內部座談結束后,有記者悄悄問新鳳霞:“當年真打算等二十八年?”她笑了,聲音有些沙啞:“那時候不知道他能不能回來,總要給自己留點盼頭。”旁邊的吳祖光接口:“幸好沒讓她等滿。”兩人相視一笑,皺紋都舒展開來,仿佛一切苦難不過是舞臺布景,燈光一暗就收起,只剩依舊握緊的那雙手。
回望這段歷程,外界常把它歸結為忠貞愛情,實則也承載著彼時知識分子與民間藝人互相砥礪的韌勁。吳祖光在北大荒寫下的《戈多河隨想》,后來成為創作《霓虹燈下的哨兵》的素材;新鳳霞在病榻完成的《以苦為樂》,今日讀來依舊可聞戲臺板下的塵土味。若要問這對夫妻何以支撐,不得不說,與其稱之為堅守,不如說是一種“彼此成全”的習慣:一個人倒下,另一個人就把擔子挑起,等到荒風過境,再換手同行。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