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把一碗冒著熱氣的蛋羹推到我面前,勺子都給我放好了。
他說:“你身子虛,多吃點。”
我沒動,只是看著他。
他的眼神躲閃了一下,又像是鼓足了勇氣,重新迎上我的目光。
“林曉,你想家不?”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家?
這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我覺得無比的諷刺,甚至有點惡心。
“我送你回去。”他緊接著說,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炸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響。
我看著他,想從他那張常年被山風吹得粗糙的臉上,看出一點開玩笑的痕跡。
沒有。
他很認真。
我甚至能看到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那是緊張。
我笑了。
真的,我控制不住地笑了出來,笑得肩膀都在發抖。
“陳默,你腦子壞掉了?”
“我沒跟你開玩笑。”他皺著眉,把那碗蛋羹又往我這邊推了推,“吃完,吃完再說。”
![]()
我旁邊的搖籃里,兜兜醒了,哼唧了兩聲。
我立刻收起所有表情,俯身把他抱起來,熟練地拍著他的背。
孩子很小,軟得像一團棉花,身上帶著好聞的奶香味。
這是我的兒子。
也是他的。
我被賣到這個叫“鍋底坑”的鬼地方,已經兩年了。
剛來的時候,我跑過,鬧過,絕食過。
換來的是更嚴的看管和一頓毒打。
不是陳默打的,是他媽。
那個干瘦得像只老僵尸的女人,用一根竹條抽在我背上,罵我是不下蛋的雞,是賠錢貨。
陳默攔著,他媽就用更難聽的話罵他,說他是個被騷狐貍迷了眼的。
后來,我懷了兜兜。
我不再跑了。
不是認命,是跑不動了。
也是從那時候起,他媽對我的態度才好了一點,至少,有口熱飯吃了。
現在,孩子生下來了,才剛滿月,陳默卻說要送我回家。
我抱著兜兜,看著他。
“為什么?”
“沒什么為什么,”他躲開我的視行,“你本來就不屬于這里。”
“我本來就不屬于這里?”我重復著他的話,聲音陡然拔高,“那你他媽花八萬塊錢把我買回來干什么?!”
“你小點聲!”他急了,看了一眼東屋的門。
![]()
他媽在里面。
“我為什么要小點聲?”我的火氣徹底被點燃了,壓抑了兩年的恨意和委屈,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你現在裝什么好人?當初你把我從人販子手里接過來,把我關在這間屋子里的時候,你怎么不說我不屬于這里?”
“你生孩子的時候,疼得快死了,求著你媽送我去衛生所,你媽說死不了的時候,你怎么不說我不屬于這里?”
“現在孩子生下來了,你跟我說這個?陳默,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樣?”
我的質問像一把把刀子,一句句扎在他心口。
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我……”
“是不是外面風聲緊了?怕警察找上門來?”我冷笑著猜測,“還是你覺得我生了兒子,沒用了,想把我再賣給下一家?”
“我沒有!”他猛地站起來,凳子被帶倒在地,發出一聲刺耳的響動。
他額頭青筋暴起,眼睛里滿是血絲,死死地瞪著我。
“我沒那么壞!”
東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他媽披著件衣服走出來,渾濁的眼睛在我們倆身上掃來掃去。
“大半夜的,吵吵什么?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她看見我懷里的兜兜,臉色緩和了些,走過來想抱。
我下意識地側身躲開。
她的手僵在半空,臉色瞬間就沉了下來。
“怎么,我老婆子抱一下我大孫子,還不行了?”
陳默趕緊把凳子扶起來,打圓場:“媽,沒事,曉曉……林曉她就是剛醒,有點迷糊。”
他媽冷哼一聲,目光轉向陳默。
“我剛才好像聽見,你說要送她回去?”
陳默的身體僵住了。
“媽,我……”
“你想都別想!”老女人的聲音尖利得像指甲劃過玻璃,“八萬塊錢買回來的!現在兒子也生了,你想把她放回去?你是錢多燒的,還是腦子被驢踢了?”
“她跑了,我大孫子誰來喂?你來喂?你會下奶嗎?”
她的話粗俗又惡毒,像一根根針,扎得我渾身疼。
陳默低著頭,一言不發,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告訴你陳默,這個女人,生是我陳家的人,死是我陳家的鬼!她哪兒也別想去!”
老女人說完,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轉身回了屋,“砰”地一聲摔上了門。
屋子里又恢復了死寂。
我抱著兜兜,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陳默走過來,蹲在我面前。
“林曉,你別聽我媽的,她說的是氣話。”
我沒理他。
“我是真心的,想送你回去。”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懇求。
我低頭看著懷里的兜兜。
他睡著了,小嘴巴一張一合,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
![]()
我的心,軟得一塌糊涂。
回去?
我怎么回去?
帶著一個父不詳的孩子,回到那個我拼了命想考出去,卻再也回不去的家?
我爸媽會怎么看我?街坊鄰居會怎么說我?
我的人生,從被騙上那輛面包車開始,就已經毀了。
“把孩子留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陳默猛地抬頭看我,眼睛里全是震驚。
“你說什么?”
“我說,把孩子留下,”我一字一句地重復,“我一個人走。”
我以為他會同意。
這不就是他們想要的嗎?
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現在工具完成了使命,就可以被丟掉了。
沒想到,他卻想也不想地搖頭。
“不行。”
“為什么不行?”我反問,“孩子是你們陳家的種,我只是個……代孕的。現在我任務完成了,我走,你們留下孩子,兩全其美。”
“不行!”他固執地重復,“兜兜不能沒有媽。”
我氣笑了。
“陳默,你別搞笑了。當初你買我的時候,怎么沒想過我也有媽?”
他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
那晚,我們不歡而散。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陳默他媽看我的眼神,像防賊一樣,我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連上廁所都守在門口。
兜兜一哭,她就立刻沖過來搶,嘴里還罵罵咧咧,說我沒安好心,想餓死她大孫子。
陳默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他不止一次地跟他媽吵。
“媽,你讓她走吧,我們這樣做是犯法的!”
“犯法?我只知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現在有后了,你倒想把功臣趕走?我告訴你,只要我活一天,她就休想離開這個家門!”
“那兜兜怎么辦?你讓兜兜以后怎么看我們?知道他媽是買來的,他爸是個犯人?”
“誰敢說!我看村里誰敢嚼舌根!”
他們的爭吵,我聽得一清二楚。
原來,他是怕這個。
怕兒子將來知道了真相,會恨他。
不是良心發現,不是幡然醒悟,只是為了他自己。
這個認知,讓我覺得比他單純的壞,更讓我惡心。
我開始盤算著怎么離開。
帶著兜兜一起。
我不能把他留在這個鬼地方,讓他長成陳默這樣的人,或者被他奶奶教成一個自私自利,視女人為工具的怪物。
鍋底坑,名副其實。
四面環山,只有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通向外面。
村里有輛拖拉機,每周三去鎮上趕集,那是唯一能離開這里的機會。
我開始假裝順從。
陳默他媽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喂豬,砍柴,做飯,我一聲不吭。
她罵我,我也低著頭聽著。
我的順從讓她放松了警惕。
她開始允許我一個人抱著兜兜在院子里曬太陽。
陳默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復雜。
有愧疚,有憐憫,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他開始偷偷給我塞東西。
一塊糖,一個蘋果,甚至還有一本皺巴巴的育兒雜志。
有一次,他塞給我五十塊錢。
“拿著,給自己買點東西。”
我看著他手里的錢,沒接。
“我用不著。”
“拿著吧,”他硬塞到我手里,“給兜兜買點奶粉也行。”
他說完,就匆匆走了,像是在躲避什么。
我捏著那張五十塊錢,心里五味雜陳。
我恨他。
我怎么可能不恨他?
他毀了我的一生。
可看著他笨拙地討好,看著他面對他媽時的無力,我心里又會升起一絲荒謬的同情。
他也是個可憐人。
被困在這大山里,被“傳宗接代”的思想禁錮著,活得像個傀儡。
但我不會原諒他。
永遠不會。
機會終于來了。
那是一個周二的晚上,陳默他媽突然肚子疼,疼得在床上打滾。
陳默慌了神,背起他媽就要去鎮上的衛生所。
“林曉,你看好家,看好兜兜!”
他臨走前,反復叮囑我。
我點點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我的心跳得飛快。
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迅速地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把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現金都塞了進去,大概有三百多塊。
然后,我抱起熟睡的兜兜,用一塊布把他綁在胸前。
我沒有絲毫猶豫,推開門,一頭扎進了無邊的黑夜。
山里的夜,冷得刺骨。
沒有月亮,只有幾顆稀疏的星星。
我不敢走那條大路,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里鉆。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知道,要離這里越遠越好。
樹枝劃破了我的臉,石頭硌得我腳底生疼。
懷里的兜兜似乎感覺到了我的不安,開始哭鬧起來。
我心急如焚,只能一邊哄著他,一邊加快腳步。
“寶寶不哭,媽媽帶你走,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
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我雙腿發軟,再也邁不動一步。
我靠在一棵大樹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由遠及近的摩托車聲。
還有陳默的喊聲。
“林曉!——”
“林曉!——”
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回來了。
他發現我跑了。
我死死地捂住兜兜的嘴,不敢讓他發出一絲聲音。
摩托車的燈光像一把利劍,劃破了黑暗,在我附近的林子里來回掃射。
我蜷縮在樹后,連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光束一次又一次地從我身邊掃過。
我甚至能聞到摩托車排出的尾氣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摩托車聲漸漸遠去。
我癱軟在地,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我不敢再停留,抱著兜兜,繼續往山林深處走。
天快亮的時候,我終于走出了那片山林。
眼前出現了一條公路。
我看到了希望。
我抱著兜兜,站在路邊,希望能攔到一輛順風車。
可是一輛輛車呼嘯而過,沒有一輛為我停下。
他們看著我,一個衣衫襤褸、抱著孩子的女人,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戒備。
我的心一點點冷下去。
兜兜餓了,哭得聲嘶力竭。
我解開衣服,給他喂奶。
看著他貪婪地吮吸著,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兜兜,媽媽對不起你。
媽媽沒用,連帶你逃出去都做不到。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一輛破舊的藍色小貨車在我身邊停了下來。
一個中年男人從駕駛室探出頭。
“妹子,去哪兒啊?”
“去……去縣城。”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上來吧,正好順路。”
我千恩萬謝地上了車。
車上有一股濃重的煙味和汗味,但我卻覺得無比心安。
男人很健談,問我家是哪兒的,怎么一個人抱著孩子在這種地方。
我含糊其辭,編了個謊話,說我是出來打工的,和家里人走散了。
他沒再多問。
車子開到縣城,我下了車。
我站在陌生的街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車輛,一時間有些茫然。
接下來,我該去哪兒?
回家嗎?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三百多塊錢。
連一張回家的火車票都買不起。
我找了個最便宜的小旅館住下。
老板娘看我帶著孩子,眼神里有些同情,給我算便宜了十塊錢。
晚上,我躺在吱吱作響的床上,抱著兜兜,一夜無眠。
我害怕陳默會追來。
我也害怕未知的未來。
第二天,我用身上僅剩的錢,給兜兜買了幾罐奶粉和一些尿布。
錢,很快就花光了。
我必須去找工作。
可是,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能做什么工作?
我去餐館應聘洗碗工,老板一看我抱著孩子,直接擺手讓我走。
我去家政公司,人家說我沒有身份證,不能登記。
身份證……
我的身份證,早就被陳默他媽收走了。
一連幾天,我處處碰壁。
身上的錢越來越少,旅館也快住不起了。
一天晚上,兜兜突然發起了高燒。
他小臉燒得通紅,渾身滾燙,哭聲都變得微弱。
我嚇壞了,抱著他沖出旅館,沖向最近的醫院。
醫生檢查后,說是急性肺炎,要馬上住院。
我看著繳費單上那一長串數字,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我沒錢。
我一分錢都沒有了。
我抱著兜兜,蹲在醫院冰冷的走廊里,嚎啕大哭。
那種絕望和無助,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一個護士走了過來,遞給我一張紙巾。
“別哭了,先給孩子看病要緊。”
“我沒錢……”我哽咽著說。
“你家里人呢?給他們打電話啊。”
家里人……
我拿出手機,那是我唯一的財產了。
我翻著通訊錄,手指停留在“爸爸”的名字上,卻遲遲不敢按下去。
我該怎么說?
說我被人賣了,還生了個孩子?
他們會瘋掉的。
我媽有心臟病,她受不了這個刺激。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鬼使神差地接了。
電話那頭,傳來了陳默的聲音。
“林曉,你在哪兒?”
他的聲音沙啞又疲憊。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他找到我了。
他怎么會找到我的?
“兜兜呢?兜兜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他急切地問。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懷里燒得迷迷糊糊的兜兜,沒有說話。
“林曉,你聽我說,我不是來抓你回去的。”
“我……我給你打了點錢,在你的微信上,你收一下。”
“你先給孩子看病,錢不夠我再想辦法。”
我愣住了。
我打開微信,果然看到一個轉賬提醒。
五千塊。
我看著那個數字,眼淚又一次決堤。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你走的那天,我媽去鎮上衛生所,醫生說要轉到縣醫院。我送她過來,就……就一直沒走。”
“我每天都在車站、旅館附近轉悠,我想,你沒錢,沒身份證,肯定走不遠。”
原來是這樣。
“你媽怎么樣了?”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闌尾炎,做了手術,沒事了。”
“林曉,”他又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哀求,“你別怕我,我真的不會把你怎么樣。我就想……看看兜兜。”
我的心亂成一團麻。
理智告訴我,應該立刻掛掉電話,帶著錢和孩子,走得越遠越好。
可是,我看著懷里病懨懨的兜兜,看著那筆救命的錢……
我動搖了。
“我在縣人民醫院。”我聽見自己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聲音說。
半個小時后,陳默出現在了病房門口。
他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看起來憔悴不堪。
他手里提著一個果籃,還有一個保溫桶。
他看到我,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兜兜,眼神里充滿了愧疚和心疼。
“我……我燉了點雞湯,你喝點,補補身子。”他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我沒說話。
他走到病床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一下兜兜的臉,又縮了回來。
“他……怎么樣了?”
“醫生說是肺炎,要住幾天院。”我冷冷地回答。
他“哦”了一聲,低下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病房里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還是他先開了口。
“錢……夠不夠?”
“夠了。”
“不夠你跟我說,我再去想辦法。”
“你哪兒來那么多錢?”我忍不住問。
那八萬塊買我的錢,幾乎是他們家的全部積蓄了。
他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
“我把家里的豬和牛都賣了。”
我心里一震。
那些豬和牛,是他媽的命根子。
他竟然為了我……或者說,為了兜兜,把它們都賣了。
“你媽同意?”
“她不同意也得同意。”他抬起頭,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堅定,“這個家,現在我說了算。”
接下來的幾天,陳默一直守在醫院。
他白天去工地上打零工,晚上就睡在病房外的長椅上。
他給我和兜兜買飯,洗衣服,換尿布,做得比我還熟練。
我媽也曾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過我。
看著他笨拙而認真的樣子,我心里那堵堅冰,似乎有了一絲裂縫。
但我知道,感動不是愛,更不是原諒。
我們之間,隔著的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兜兜的病漸漸好了起來。
出院那天,陳默去辦了手續。
我抱著兜兜,站在醫院門口,看著外面車水馬龍的世界,再一次感到了迷茫。
陳默走了過來。
“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我搖搖頭。
“回家吧。”他說,“我送你。”
“我買了火車票,今天晚上的。”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張票,一張是我的,一張是……他的。
“你也要去?”我警惕地看著他。
“我不去,不放心。”他看著我,“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路上不安全。”
“我把你送到家門口,看到你家人,我馬上就走,絕不給你添麻煩。”
他的眼神很真誠。
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或者說,我內心深處,也渴望著能有一個人,在此時此刻,給我一點依靠。
哪怕這個人,是我最恨的人。
火車上,兜兜睡得很香。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心情復雜。
兩年了。
我終于要回家了。
可這個家,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嗎?
我身邊坐著的這個男人,我又該如何向我的家人解釋?
陳默似乎看出了我的憂慮。
“到時候,你就說……我是你同事,送你回家的。”
同事?
這個謊言,未免也太拙劣了。
“或者……你就說,孩子是我……是我強迫你的,我是個壞人,讓他們報警抓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輕,頭埋得很低。
我看著他的發頂,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不用說了,我自己會處理。”
火車到站,是第二天的下午。
我站在熟悉的站臺上,聞著空氣中熟悉的味道,眼淚瞬間就涌了上來。
我回來了。
我真的回來了。
陳默幫我提著行李,跟在我身后,一言不發。
我們打了一輛車,回到了我家所在的小區。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樓下的那棵大槐樹,鄰居家養的那只懶洋洋的貓。
我一步步地走上樓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我站在家門口,卻遲遲不敢敲門。
我怕。
我怕開門的瞬間,看到的是父母蒼老的面容和絕望的眼神。
陳默把行李放下。
“敲吧。”他說,“他們肯定很想你。”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了手。
門開了。
開門的是我媽。
她比我記憶中蒼老了許多,頭發白了大半,臉上布滿了皺紋。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睛里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曉曉?”
她的聲音在顫抖。
“媽。”
我再也忍不住,抱著兜兜,跪倒在她面前。
“媽,我回來了……”
我媽一把抱住我,放聲大哭。
“你這個死丫頭!你這兩年死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快想死你了!”
我爸也聞聲從屋里走了出來。
他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像個孩子一樣,哭得泣不成聲。
我們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陳默就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我們,像一個局外人。
哭了很久,我媽才注意到我懷里的兜兜,和門口的陳默。
她的哭聲戛然而止。
“曉曉,這……這是誰的孩子?這個人……又是誰?”
我爸也停止了哭泣,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陳默。
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是陳默。
他走上前,對著我爸媽,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對不起。”
“是我……是我對不起林曉。”
然后,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從他家花了八萬塊錢,把我從人販子手里買回來,到我生下兜兜,再到他決定送我回家。
他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
只是平靜地,把事實陳述了一遍。
我媽聽完,身體晃了一下,差點暈過去。
我爸氣得渾身發抖,沖上去就給了陳默一拳。
“你這個!”
陳默沒有躲,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拳,嘴角立刻就流出了血。
“爸!別打了!”我趕緊上去攔著。
“你還護著他?”我爸雙眼通紅地看著我,“他把你害成這樣,你還護著他?”
“我不是護著他,”我搖著頭,眼淚又流了下來,“爸,事情已經發生了,打他有什么用?我們……我們報警吧。”
報警。
我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陳默的身體明顯地顫抖了一下。
但他沒有反駁,只是低著頭,默認了。
我爸拿出手機,就要撥打110。
我媽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不能報警!”
我和我爸都愣住了。
“為什么不能?”我爸問。
我媽看了一眼我懷里的兜兜,又看了看我,嘆了口氣。
“報了警,曉曉怎么辦?她這兩年的事,不就全傳出去了嗎?她以后還怎么做人?兜兜怎么辦?他一出生,就要背上一個爸爸是罪犯的名聲嗎?”
我媽的話,像一盆冷水,澆醒了我。
是啊。
我只想著要讓陳默受到法律的制裁,卻忘了我自己和兜兜將要面臨的處境。
人言可畏。
我爸沉默了。
他狠狠地瞪著陳默,眼神里充滿了憤怒和無奈。
“滾!”
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你給我滾!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陳默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懷里的兜兜。
然后,他再次對著我爸媽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我對不起你們。”
說完,他轉過身,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那個在山里顯得高大,在此刻的城市燈火下卻無比落寞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
他走了。
這個禁錮了我兩年,毀了我一生的男人,就這么走了。
沒有懲罰,沒有審判。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對是錯。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籠罩在一片陰云之中。
我爸媽對我小心翼翼,生怕觸碰到我的傷口。
他們對兜兜,感情也很復雜。
一方面,這是我的孩子,是他們的外孫,血脈相連。
另一方面,兜兜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我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哪兒也不去。
我害怕出門,害怕看到鄰居們探究的眼神,害怕聽到他們的閑言碎語。
我成了一個驚弓之鳥。
我以為,我和陳默,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直到一個月后,我收到了一個包裹。
是從鍋底坑寄來的。
里面是我的身份證,畢業證,還有一沓錢。
整整八萬塊。
一張不多,一張不少。
還有一封信。
信是陳默寫的,字跡歪歪扭扭,像小學生的字。
信很短。
“林曉:
錢還給你。
我知道這些錢彌補不了什么,但這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我對不起你。
你好好生活,把兜兜帶大。
別恨我。
或者,要是恨我能讓你好受點,你就一直恨下去吧。
陳默”
我捏著那封信,看著那八萬塊錢,久久沒有說話。
我媽走了進來,看到了桌上的錢。
“他寄來的?”
我點點頭。
“這人……倒也不算壞到骨子里。”我媽嘆了口氣。
我沒有接話。
是啊,他不算壞到骨子里。
他只是愚昧,懦弱,被大山里的陳規陋習禁錮了思想。
可是,愚昧和懦弱,就可以成為傷害別人的理由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人生,被他徹底改變了。
我用那八萬塊錢,在小區附近租了個小門面,開了一家小小的服裝店。
我想靠自己的雙手,把兜兜養大。
生活很辛苦,但也很充實。
兜兜一天天長大,越來越可愛。
他會叫“媽媽”了。
每次他用軟軟糯糯的聲音叫我,我都覺得,我所受的一切苦,都值了。
我很少會再想起陳默,和鍋底坑那個地方。
我以為,那段記憶,已經被我塵封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直到有一天,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了我的店里。
是陳默的表弟,二狗。
當初,就是他把我騙到鍋底坑的。
他看起來比以前更瘦了,也更黑了,一臉的滄桑。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嫂子。”
我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他搓著手,局促不安。
“我就是路過,想來看看你……和兜兜。”
“我們過得很好,不勞你費心。”我下了逐客令。
他沒有走。
“嫂子,我哥……我哥他出事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怎么了?”
“他……他去自首了。”
二狗說,陳默送我回來之后,就像變了個人。
他把家里的地都種上了經濟作物,沒日沒夜地干活,不到一年,就把賣豬賣牛的錢又掙了回來。
他把錢還給了他媽。
然后,在一個清晨,他一個人,去了鎮上的派出所。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了。
買賣婦女,非法拘禁。
數罪并罰,判了五年。
“我哥說,他欠你的。”二狗眼圈紅了,“他說,他只有進去了,心里才能踏實。”
“他讓我來告訴你一聲,讓你……別等他。”
我愣在原地,久久說不出話來。
自首?
他竟然去自首了。
我設想過無數種我們的結局。
他被警察抓獲,他繼續在山里過著他的日子,甚至,他會再買一個女人生孩子。
我唯獨沒有想到,他會選擇這樣一種方式,來為自己的罪行畫上一個句號。
二狗走了。
店里又恢復了安靜。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這幾年的風霜,讓我的眼角,也爬上了一絲細紋。
我的人生,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我曾經恨過他。
恨不得他死。
可是現在,聽到他入獄的消息,我心里,卻并沒有想象中的快意。
只有一片茫然。
晚上,我給兜兜講故事。
兜兜指著繪本上的一個小男孩,問我:“媽媽,我的爸爸呢?”
我摸著他的頭,溫柔地說:“你的爸爸,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他在那里……贖罪。”
“贖罪是什么?”
“贖罪就是,他做錯了事,現在要去改正錯誤。”
“那他什么時候回來呀?”
我看著他清澈的眼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或許,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或許,等他回來的時候,兜兜已經長大了,而我,也已經老了。
我們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現在,這個錯誤,終于以一種慘烈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第二天,陽光很好。
我帶著兜兜去公園。
他像一只快樂的小鳥,在草地上奔跑,咯咯地笑著。
我坐在長椅上,看著他。
忽然覺得,過去的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恨也好,怨也罷,都過去了。
我的人生,不能永遠活在過去的陰影里。
我還有兜兜。
我還有未來。
手機響了,是我媽打來的。
“曉曉啊,晚上回家吃飯吧,我給你燉了你最愛喝的排骨湯。”
“好。”
我笑著答應。
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著不遠處奔跑的兒子,忽然覺得,生活,好像也沒有那么糟糕。
是的,我被拐賣過,被囚禁過,生下了一個不知道該如何向世人解釋的孩子。
但我也回來了。
我靠自己的雙手,重新站了起來。
這就夠了。
至于陳默……
就讓法律,給他一個最公正的裁決吧。
而我,將帶著我的兒子,勇敢地,好好地,活下去。
在沒有他的世界里。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