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哭了。
我聲音放柔。
信收好,這是證據。洗把臉,先去應付屋里那位。
她那癱瘓在床的婆婆,陳建國的親娘,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果然,沒過多久,屋里就傳來嘶啞的喊聲:“秀蘭!死哪兒去了!俺要解手!”
外婆趕緊進屋。
屋里光線昏暗,一股子久病臥床的酸腐氣。
老太太歪在炕上,一張臉瘦得脫了形,眼神卻依舊刻薄銳利。
“外頭吵吵啥呢?”老太太斜著眼看她。
“是建國來信了。”
外婆按我教的,臉上堆起笑。
“說他在部隊安頓好了,讓俺帶著小紅過去看看他呢。”
老太太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沉下來。
“去啥去?來回一趟得花多少錢?家里哪來的閑錢?俺這把老骨頭離了人,還能活?”
若是前世,外婆肯定就怯了,囁嚅著說“那就不去了”。
但這次——
跟她說,建國工作忙,讓你帶著孩子去看看他,還有、沒準回來就能給她添個大胖孫子了。
外婆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但還是照著說了。
“娘,建國信里說了,他工作忙,讓俺過去一趟,看一眼孩子。還說……還說讓俺好好調養身子,沒準這次回來,就能給您添個大胖孫子了。”
“大胖孫子”四個字,像有魔力。
老太太那張刻薄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開,甚至擠出了一絲堪稱“慈祥”的笑。
“真的?建國真這么說了?”
“信上寫的,還能有假?”外婆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
“那好,那好!”
老太太連連點頭,枯瘦的手拍著炕沿,“你去!趕緊去!家里不用你操心,俺讓隔壁王嬸子偶爾過來瞅一眼就行!”
看見沒?
在她心里,兒子傳宗接代比什么都重要。你伺候她十年,不如一句‘可能生孫子’。
外婆沒說話,只是默默給老太太換了身下墊的布,又端了水來喂她。
動作依舊輕柔仔細,但眼神卻有些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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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哄睡女兒后。
大仙,外婆忽然出聲,俺要是真去了部隊,他……他會認嗎?
認什么?認你這個被他休了的妻子?
我冷笑。
他不會認的。他這會兒,恐怕正跟那‘進步女青年’,商量著怎么操辦婚禮呢。
那俺去干啥?外婆聲音發顫。
去討個公道。我一字一句道,去告訴所有人,他陳建國是個什么東西。去把該拿的,都拿回來。
外婆沉默了很久。
窗外天色漸暗,灶膛里的火光照在她臉上,明明滅滅。
我媽,七歲的小紅,怯生生地蹭過來,抱住她的腿:“娘,俺們真要去找爹嗎?”
外婆低下頭,看著女兒瘦小蒼白的臉,看著她眼里那小心翼翼的期待。
前世,小紅就是這樣,滿懷希望地跟著去了部隊,然后……
外婆蹲下身,把小紅緊緊摟進懷里。
“嗯,去找他。”她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娘帶你,去要個說法。”
這就對了。我在她腦海里微笑,記住,從現在起,你不是去求他收留的棄婦。
你是去跟他算賬的債主。
去部隊的路,走了整整三天。
長途汽車顛簸得人骨頭都要散架。
外婆緊緊摟著暈車吐得小臉煞白的小紅,自己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但她沒抱怨一句。
只是時不時在心里問我:大仙,快到了嗎?
快了。我只能這樣安慰。
終于,汽車在一個灰撲撲的縣城車站停下。
外婆拎著小小的包袱,牽著小紅下了車。
眼前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口音,陌生的建筑。
小紅緊緊攥著她的手,大眼睛里滿是惶恐。
外婆深吸一口氣,按我說的,先找了家便宜的招待所開了房。
母女倆倒頭就睡,睡到天昏地暗。
然后,她們都換上了包袱里最破舊的一套衣服——但漿洗得干凈。
走,去部隊大院門口。
部隊大院門口有哨兵站崗,戒備森嚴。
外婆遠遠看著,腳步有些遲疑。
別怕,我鼓勵她,先不進去。就在外面,找那些看起來面善、愛說話的老大姐。
外婆定了定神,目光落在周圍。
很快,我們鎖定了一個正拎著菜籃子、跟同伴說笑的中年婦女。
那婦女面相和善,穿著列寧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一看就是干部家屬。
就她了,過去討口水喝。
外婆走過去,臉上擠出局促又疲憊的笑。
“這位大姐,打擾一下……能、能討口水喝嗎?孩子渴得厲害。”
那婦女停下腳步,打量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身后怯生生的小紅身上,眼神柔和了些。
“行啊,我這兒有軍用水壺,剛灌的涼白開。”
她解下水壺遞過來,又從小紅菜籃子里摸出個蘋果:“孩子,吃個蘋果。”
小紅不敢接,抬頭看外婆。
外婆連忙推辭:“不行不行,這怎么好意思……”
“拿著吧,看孩子瘦的。”
婦女不由分說把蘋果塞進小紅手里,又問,“你們這是打哪兒來?找親戚?”
外婆按我教的,眼圈一紅,帶著哭腔:“俺從老家來,找俺男人……他叫陳建國,大姐,您認識不?”
“陳建國?”
婦女愣了一下,隨即臉色微變,和同伴交換了一個眼神。
周圍幾個原本在閑聊的家屬,也都看了過來。
氣氛有些微妙。
繼續,哭,說你是他妻子,活不下去了。
“俺、俺真是沒辦法了才找來的……”
她抹著眼淚,聲音哽咽。
“俺男人去打仗,一走就是十年,期間就回來過一次,讓俺生了這個孩子……
前幾年一直沒消息,俺還以為他死了,可俺知道他是英雄,俺敬佩他……
俺在老家種著地,幫他伺候公婆,獨自拉扯孩子長大,送走公公后,婆婆癱了,俺也好好照顧著……”
她卻句句戳心。
“去年他才寄了信回來,說自己當了干部,每個月給五塊錢家用……
俺以為苦日子到頭了,誰知道、誰知道他突然寫了封信,說要休了俺!”
“休書”二字一出,周圍頓時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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